【原创】最牛技术帖——教你如何分析推理小说——以伊坂幸太郎《金色梦乡》为例

毕苏柏亚

如果说死神的精确度让伊坂幸太郎走进了我的视野，那么金色梦乡无疑让他成功地在我心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
   然而不得不说明的一点是，正是这么一部优秀的400多页的作品，却令我差点在看完65页的时候便早早打消了继续看下去的欲望。即便是在我全篇看完，为作者的才智而喝彩的时候，我仍然无法原谅作者关于整个故事的叙述安排。
   一切要从目录说起。目录非常简单，全文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事件的肇始；第二部分，事件的讯息接受者；第三部分，事件发生的二十年后；第四部分，事件；第五部分，事件发生的三个月后。在还没开始看正文之前，根据这个目录，我推论第一部分是个引子，作者大概想通过这个引子让事件突然闯入，造成一种冲突感，趁机烘托一下故事背景，然后在第二部分找些相关或者不相关的第三者，从他们的角度来交待事件的发展。接下来的第三部分开始作者安排了一个很明显的倒叙手法，先把故事的结局展示出来，并随着第四部分真实事件的进展，引出第五部分的一个隐藏结局。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没错的，作者也的确是按照这个思路写下来的。然而一个很让人不安的因素出现了，这就是十分令人争议的倒叙部分：一部推理小说，如果先把结果写出来，那么读者还谈何推理？这好比出一个脑筋急转弯，还没来得及想答案，答案已然早早呈现在眼前。作者如此安排，纵然颇有新意，然而推理的乐趣确实大打折扣了。
   需要指出的是，在推理小说中运用倒叙这一手法并没有什么不妥，东野圭吾在《彷徨之刃》这部作品中也利用了相似的手法：凶手在文章一开始便确定了下来，但从其整体来看该倒叙产生的效果是相当不错的，其故事的隐情得到了很好的铺陈，结尾处颇有柳暗花明之感。然而东野圭吾的倒叙之所以成功，我认为是因为他再为读者提供线索方面作了巧妙的安排，提供给读者的信息数量总是让人惬意的刚刚好，不多不少。鉴于推理小说的特殊性，使用倒叙手法着实是一个不小的风险。若信息一次给多了，整个故事将会早早收场，作品的后段便会变得毫无新鲜感；若是给少了，则说明倒叙手法本身使用得相当失败，隐藏结局的反差效果将大打折扣。
   这里需要先说明一下为什么使用倒叙手法一定会存在一个隐藏结局。其实严格意义上讲，使用倒叙手法确实不一定伴随着隐藏结局。根据我的经验，通常这两者同时存在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作品的形式一般为推理小说，或者至少是悬疑小说。这是因为隐藏结局这个环节本身就是一个悬念，而且几乎所有的隐藏结局都被安排成故事的高潮部分。这里说些题外话，从我的阅读经验来看，从80年代的作品开始，日本的推理小说家，无论是本格派也好社会派也好，普遍喜欢省去一个正式的结局，转而用故事的高潮代替结尾，营造出一种戛然而止，回味无穷的增益效果，显得唐突而又意外，并乐此不疲。从小说家的个人兴趣爱好也反过来说明了要加强作品最后的高潮，也就是隐藏结局的存在感和杀伤力，安排一个与之相对应的，或者说成对比的“假结局”是一个很好的方法。这样一来，倒叙便派上了用场：一方面使得前后两结局存在出入之处，使故事悬念得到意外的增强，另一方面倒叙手法本身的难驾驭性使得该手法较少存在于现行的推理小说之中，一旦出现倒也是一个另读者眼前一亮的方法。
   使得倒叙与隐藏结局同时存在的另一个条件是作品本身使用的倒叙是大范围的倒叙手法，而非小范围的或者说小规模的倒叙。这个范围不仅仅只事件发生的时间范围，还包括信息量的多少等等。一部推理小说，信息量是至关重要的角色。推理小说之所以名为推理，原因也就在于作者巧妙地安排了种种线索，使得读者能够如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对事件进行推理，让读者在没有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便已想到结果这一行为成为可能。那么既然存在一个隐藏结局，则说明该结局定与前一结局相比有不同之处（而且往往是重大颠覆的情况更精彩）。它与小倒叙的差别在于小倒叙往往让读者在作品中段的时候便意识到之前的倒叙部分的不合理性，进而顺理成章地推理到后段的变化。此时作品尽管也在结尾处安排了一个不同的说法，但由于作者在最开始的倒叙部分并没有将事情完全交待清楚，遮遮掩掩了不少关键的之处，并在作品中段不断地安插重要线索，一层一层地剥开整个事件，使得读者由一开始的结局转化到结尾的隐藏结局这一过程显得十分自然。诚然，这样的写法似乎更适合推理小说，而且从我个人的口味来说此种倒叙手法我也更能接受一些，但实际上这么写下来，最后的那个结局并不能称作一个完整的隐藏结局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隐情，或者说简单的真相。
   由于伊坂幸太郎采用的恰恰是很冒险的大倒叙手法，首先需要佩服便是作者的勇气。然而在佩服作者勇气的同时，我也想从我个人的角度批判一下作者令人可恨的地方。
   正如一开始我所说的那样，作品一上来有个引子，引子没有问题，问题出在第二部分与第三部分上面。这两部分在全文中所占的分量不大，与后面的主体第四部分与第五部分的362页相比，第二部分与第三部分的49页确实是小儿科，然而49页的绝对数并不小，正是这不多不少的49页，作者竟然将整个事件的发展和应该由读者推理出来的结果全数和盘托出，做了详细的描述。注意，作品的第二部分是事件经过与结果，第三部分是揭秘，相对地第四部分也是事件经过与结果，第五部分也是揭秘，那么他们的差别在哪呢？事实上第二部分所描述的事情经过与结果是透过与作品主要人物无关的第三者进行跟踪，然而这个第三者的身份十分微妙——电视媒体。一方面电视媒体一般来说报导的是事实，另一方面它在叙述事实的时候又不免掺杂代表社会的“主流色彩”（主流色彩不一定反映事件的真实色彩），总之在一种奇怪的化学反应下，且不论这部分本身的似真似假的诡异论调，整个故事流程被强制性的一次曝光，无疑使后面关于阐述真实事件发展经过的第四部分少了相当程度的神秘色彩。但这也就罢了，如果仅仅是如此的话，倒也不至于给我偌大的打击。然而突然出现的第三部分，彻底把我的推理梦与好奇心彻底击得粉碎：作者竟然以一个报告文学家的身份为整个事件撰写了一份调查书，并在某种程度上说几乎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掀了个底朝天。作者是被冤枉的，陷害他的人有哪几种可能性，有哪些证据支持此种论调等等。作为一本推理小说，我只能说这对于读者来说是何等的残暴。看着这份八九不离十的调查报告，我真不知道后头还有什么可看的。虽然事实证明后头的确更精彩，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但是当下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着实让我隔了一天才继续往下阅读。在此我强烈建议各位想看这部作品的人，一定要跳过这该死的第三部分，可以先不看到最后，但也要至少看完第四部分在回过头来看第三部分的报告书。这样你会舒服得多。
   当然，作者这样安排是有他的逻辑思维与用意的。一开始把全部都给你们，到最后再全盘颠覆。如此大开大合的气势是难能可贵的，并且其艺术性与创新性确实要于小倒叙更胜一筹。但是就好比电影一样，想要兼具艺术性与市场性，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办到的事。作者在寻找平衡点的道路上做了不少尝试，自然在读者方面也损失了一些。
   抛开叙述顺序的部分不谈，只看作品的主题部分，即第四部分与第五部分，则是真正体现了作者的写作功力。如果说文章的第二部分与第三部分是亦真亦假的虚幻，那么第四部分与第五部分则是绝对的真实。作者既然做了如此的安排，则必须恰当地处理好文中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作者无法避免两者的联系，需要有意对应一些暗合的东西，确保倒叙手法的一致性得到有效贯彻，另一方面又要避免在描述过程中使用相同的词汇或手法，保证读者的新鲜感与紧张感不减。这是一个很有讲究的平衡。作者采取的方法并不见得有多高明，但有时候简单的方法往往能起到很好的效果——作者利用前两部分作为后两部分的主轴，基本上沿着前面铺好的路往下发展，中间若出现偏差的话那么恭喜读者了，这就是所谓的惊喜。
   值得单独拿出来推崇一番的是文章主题部分的结构。作者在第四部分叙述事件发展经过与结果的过程中依旧发挥了自己的无限创意与深厚的写作功力，使用了男女主角两条人物线和过去现在两条时间线一共四条线同时展开叙述。这不得不说是一个伟大的行为，这种设定甚至超越了村上春树的《1Q84》。大体上说村上也是采用了男女主角双线和1984、1Q84两条时间线共四条线进行故事，但是严格来说村上的时间线并不完整与彻底，文章只是有意无意地经常利用某些意象，譬如两个月亮来暗合时间的错乱，但是伊坂幸太郎却是非常彻底的利用回忆这种手法来回穿梭于过去与现在，从而营造出更甚于村上春树的男女主角之间的交集。不过这只是从结构安排的理论角度来看，其实从实际的描写手法和男女主角的关系来看，依坂笔下的青柳雅春与樋口晴子的羁绊反而没有村上设定的青豆与天吾来得那么强烈。
   关于时间线的设定也存在着一些质疑。的确，如果你一心想要知道主线的发展，被跌宕起伏的剧情所深深吸引，那么过去的历史线就像如一座横亘的山脉挡在你面前。但是我可以很肯定的说，历史线的每一次出现绝非偶然，沉淀在历史线里的信息极大地丰富了作者关于人物的设定，使得整个作品的耐读性和趣味性大大增强。比如青柳的好朋友森田森吾，总会煞有其事地预言一些事情的发生，尽管只是自己的推理，却一定要美其名曰“这是来自森林的声音”；又比如青柳的同事岩崎英二郎，三番两次强调“不要听嘻哈乐”，因为这“一点也不摇滚”；还比如最后帮助青柳逃跑的关键人物，一直假装生病不肯出院的保土谷康志，嘻嘻哈哈地说着“快要被困死了啊”之类的话语。最关键的还是文中反复出现的披头士乐队歌曲“金色梦乡”（golden slumbers），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是作者于文中的影子，似乎这已经不仅仅属于青柳，而是代表了作品外的依坂，代表了那个年代的某种情愫。
   如果说死神的精确度体现的是伊坂幸太郎的天才创意，那金色梦乡则更多地反映了他老练的写作手法。无论是创意也好，写作功力也罢，依坂这家伙都是如今日本推理界的另类——是一种独特的文风，更是一种山穷水尽之后柳暗花明的新奇。

HZHAI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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