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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snml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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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小椴 开唐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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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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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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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5-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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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9]以壇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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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發表於 2012-2-13 09:56: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响马劫

      许铺是个小集,只一条沙土路,路两边不过二三十户人家。

      这里距长安城并不远,但僻处一隅,人迹罕至。由长安城出发的大路,没有一条经过许铺。可就这么个小集,也可以看出开唐以来,生民日渐安定了。

      这么小的地方当然没有酒肆。那十几个小青皮从外地来,是在问了当地人后才找到谷神祠的。谷神祠中的谷老头儿守祠之余,还兼卖酒。

      说是卖酒,其实也只一个大陶瓮。那陶瓮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地上,瓮里面满是浑浑的酒。这酒颜色不好,可味道醇正。掀开缸,喷鼻的香。

      那十几个小青皮,人人空手,喧闹地闯了进来。他们每个人似都生恐自己不够讨人厌,踢狗的踢狗,翻酒瓮的翻酒瓮,找提漏的找提漏,调戏谷老头儿的调戏谷老头儿……更有人对着殿墙脚撒尿。

      剩下的一时找不到事做,就骂骂咧咧,到处踢踏。好好的祠堂内,一时卷起了一地的灰尘。那灰落在被打开的酒瓮里,让酒色更加的浑。

      谷老头儿喃喃道:“年景才好了几天,就有人这么做践。”

      那些小青皮们并不恼,反倒受了夸赞似的,大言道:“这是长安城里新兴的规矩,不这样怎么痛快?俺们在长安城的风光你还没见过呢,死乡巴佬儿,没见过世面!”

      这祠里买酒的,在他们到来之前,还有一个披着一件百衲披风的少年。那少年披风鄙旧,上面粗粗地缝着线,里面裹着的却是身松软干净的衣衫。跟那少年同行的,还有一个古怪小人儿。那小人身高不足五尺,细嫩嫩的手脚,却生就一副老得不能再老的、皱纹深刻的脸。乍看有如侏儒,细看却又不像,反倒似画上画的山精木魅。

      这一对儿,正是才离开新丰不久的李浅墨和那个柘柘。

      本来李浅墨不过是路过于此,并没有想过要进来,可才走到离这谷神祠还有一两里远的地方,柘柘就用小鼻子向空中闻了闻,然后吐出了一个字:“酒……”

      李浅墨没想到他居然认得酒,隔这么远不信他就闻得到。他跟这小人儿已相处了三四天,早觉得带着这小人儿实在大是麻烦,他精灵古怪,有时却又娇嗲异常,让自己苦于应对。

      果然,见他不说话,柘柘就撅起嘴来:“你不让我喝,那么……我肯定会醉的。我一不喝酒,就会醉,一醉起来,就人事不知,然后说不得话,走不得路。”

      李浅墨十七年来,从没被人这样软语相求过,心里动了动,脸上还是闷闷的,忽然一把抓起柘柘,挟在腋下,大踏步就带他到这谷神祠来了。

      却说那帮小青皮哄闹之后,把整个谷神祠翻了个遍,却也凑足了喝酒的破碗。他们一帮人围坐在一边,翻出了包袱里带的烧鸡烤肉,一时大嚼起来。

      其中一个笑道:“王处儿,快喝,味儿不错吧?你那酒里就有老子刚才跺脚跺出来的灰。”

      另一个回敬道:“呸!数老子跺的最猛,信不信?你们碗里老子跺的灰比老子碗里你们的多!喝就喝,老子也不亏!”

      几个人一时闹得个不亦乐乎,各人说各人脚底功夫了得,卷起的灰归他名下的居多。却听一人忽冷冷道:“争什么,老子刚才还尿了尿,你们个个碗里都浸着老子的尿味儿呢!”

      说话人年纪最小,好有十七八岁。不知怎么,这一众惫懒异常的小地痞们却似有些怕他。

      说着,那人拿眼横了横殿中,见没什么特别人物,便开口道:“老大,财也得了,酒正喝着。这一注浮财,你给个话儿,说好怎么分吧!别今儿拖明,明儿拖后,早分了早各人好撒手,也好各人找各人的乐子!”

      那个被叫老大的人闻言不悦,才待发言,却听刚说话的那个冷声道:“这注浮财跟往常不同,中间可关涉了两条人命。大伙儿们沾沾腥,也免得漏嘴说出去全是老大你一个人的干系。且又有这么多,人人分了,也还不少,我说得对吧?”

      那老大鼻子都被激得一红,怒道:“索尖儿,不是我不分,是你太没大没小,叫我看不过眼。”

      他当老大当得久了,自有自己的一套权术,一时也不想闹得太僵,转头冲众青皮一笑道:“去年被魏王府那帮奴才们欺的,年都没过好。今儿有了这个,哥儿们过到明年的明年都不用发愁了。说起来,那对狗男女,还不肯服输,最后不也被咱们逼得好惨?”

      剩下的一众青皮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李唐承平日久,长安城却刚刚繁盛,他们都是刚冒出来的街头混混。平日在长安城中,什么瘪没吃过,什么辱没受过?可到了这乡下地儿……

      想来这还是他们头一次沾惹上人命,都有一点兴奋,更多的却是恐惧,所以更要借那兴奋盖住那恐惧。

      一时十余人借了那酒劲儿,说起自己怎么跟踪了十几天十几夜,到底把那两口子困在了雪地里,一直困到冻死。彼此耀武扬威,说得个不亦乐乎。

      旁观的李浅墨听到这儿,心底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知他们大半不过是在吹牛,可也有些关心那无端横死的两口儿是什么人物,家中又……有没有牵挂,有没有儿女?

      一声苍老的声音忽打断了他的思虑。

      “这局棋,你快输了。”那声音却不是谷老头儿发出的。

      刚才那帮小混混那么胡闹,居然也错过了,没注意到供桌上铺的帷子底下还有一个人。那供桌下围着帷子,后面就是那大酒瓮,估计那说话的刚才就蹲在供桌底下跟谷老头儿下棋。

      一个青皮披唇道:“没想还有一个老头儿,这年头,什么都多,人都成双成对的,连老头儿都不孤单,真真什么时候杀几个才好……”另一个却刻薄道:“他居然还躲在供桌子底下,这可真叫‘半截身子入土’了。”

      剩下人就哄然大笑。突然有一人注意到正在喝酒的柘柘,直楞楞地向这边看来,口里喃喃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柘柘正一头埋在他面前的酒碗里。乡下的碗大,几乎泡得下他整张小脸儿。李浅墨眼看着他一直青黄色的脸上竟慢慢泛起了红晕,一双眼睛亮了,可眼神儿却散了,酒滴滴答答地灌进了他肚子里,这时像又要滴滴答答地从他眼里流出来。

      李浅墨正想着是不是劝他别喝了,他却预先猜到了似的,一双小手死死地抓住那大海碗,一把端起,拚命地把剩酒往喉咙里灌。

      那边混混儿们这时已注意到他,正对他猜疑不定,其中一个却忽冲这边叫道:“正愁喝酒没乐子,那边那小残废,你可是教坊里的小耍儿?过来给爷们演点什么,让爷们儿也喝酒乐乐。”

      李浅墨的眉毛就一跳。

      那小混混已伸手一扯,已扯到他老大胳膊底下的包裹皮,那包裹皮儿很旧,灰黄色的,年代久了,看不清上面绣的纹样。

      他老大不防之下,被他“嘶”的一声扯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点儿黄的来,哑哑的金光。却听那小混混大笑道:“来来来,爷们儿今儿个有的是钱!你会跳‘加官’不,要不来段‘醉郎中’也不错,只要跳得好了,大爷们今天心情好,到时肯定有赏。”

      李浅墨的眉毛不由又是一跳。他出身教坊,这样的场面可谓见过多矣。没想那小混混临了还加了一句,冲身边人笑道:“这世上怎么总生出这么多怪物?原来有谈容娘与张五郎,现在又有这小侏儒,不知他可会逗人笑?”

      李浅墨只觉自己的脉搏突突地跳,他不想伤人,强自忍住。他本是李建成之子,自幼为谈容娘与张五郎抚养,虽说养父母不堪,但也容不得他人嘲笑。偏柘柘喝光了酒,正拿眼看他,这时听了那边的话,弱弱的问他道:“那我去跳给他们看好不好?”

      李浅墨心底不由一怒。只听柘柘说:“可我喜欢让人高兴啊。”他脸上的表情极为诚挚,不知怎么,这天真的表情让李浅墨心中没来由地一酸。他如今总算不是个孩子了,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看出当年的自己来。

      可接着,柘柘不争气地瞄了一眼面前空着的酒碗,又瞄了一眼那边的大酒瓮,最不可原谅的是:居然最后一眼是偷偷扫向那几个混混扯开了点缝儿的包袱皮!

      只听他更低声地说:“何况,他们有钱!”

      李浅墨心中大怒,刚才真白疼这小妖怪了!他自己自尊心极强,当然对别人要求也高,一时恨得恨不得抽身就走,留下这个见酒没命,见财自辱的小山魈见鬼去!

      那边供桌底下却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可真的看不过了。难道老朽不出道二十几年,天下游侠、草野无赖都变成这样的了?只会欺负孤弱小孩儿?”

      却听谷老人和声答道:“你又多管什么闲帐?要知当年多草莽,所以大野多龙蛇,虽说无赖,却往往还称得上条汉子。可如今出来的无赖子弟,那都是城中长大的。有钱的称为‘狭邪’,没钱的唤做‘不良’。”

      那边一众青皮听到,不由面色一怒。

      供桌底下的那个却大笑道:“说起来当年咱们是被世道所迫,对遭遇不满。如今这班小子,却又是为了哪般?李唐不是颁布了‘均田令’了吗,平常人等,一旦成丁,就可给露田七十亩,桑田二十亩,却也够活的了。”

      开始说话那年纪最小的青皮冷哼道:“跟你们一样当泥腿子种地?老子我年轻力壮,拿得起刀,却扶不得犁。”

      谷老人默默点头,似承认那小青皮说话有理。

      却听供桌下的那人大笑道:“老谷,我说得没错吧?这世上,不太平的不只是年景,首先就是人心。当年我家里也算不缺吃用了。可你还记得当年在隋末,咱们在筱县是如何邀徒聚众,到最后揭竿而起的?”

      谷老人笑啐道:“当时你家还算富户,不过到你这一代已经破落。当年天下饥荒,无数灾民拥向筱县,你开仓赈济,最后粮尽之时,你老儿索性振臂一呼,带领着几千灾民杀向十里外‘泽底李’的旁枝李老库家,由此以后,你就反了。”

      供桌底下那人咂巴了下嘴,哈哈大笑道:“没错,咱们就是筱县一地最无赖的两大无赖。说起来,我也算吃了一辈子的饭,可再没有那天在李老库家吃得过瘾过。他顶着个什么‘泽底李’的名头,平时小视于我,仗着祖先做过官,可还不是在我胯底下认栽?”

      谷老人笑道:“过瘾!可过瘾了不上几天,你可被泽底李家来的那孙子带了一千军马一顿痛打!那姓李的叫什么来着?一身功夫可真过硬,当时咱两个绑起来硬是没干过他!那一仗打得你我好惨,人都打散了……”

      那边一众小混混因两个“老不死的”居然敢嘲骂自己,一时正要还骂,及听到说的有故事,才暂时没开口,想听完了再去骂,及听到这一段,不由猛一噤口。

      却听供桌底下那个哈哈大笑,那笑声,真不像一个老年人能发出来的,虽声音苍老,可气震屋瓦。

      只见得梁上灰尘,一时簌簌而落。直落到那些小无赖们手中的酒碗里,他们还浑然不觉。

      却听那老人笑道:“现在,咱们日日下这破石子儿棋,下得脑子都木了,真有好久没听老谷你回忆起当年了。”谷老人不由也微微一笑,“不回忆,是怕又惹起你那火性子。咱们打了那么多年,现在安稳了也没几年。再说,当年那些丢脸事儿不提也罢!”

      供桌底下的人也半天没了声音,好久才道:“我没出息,十八路反王,群雄争霸,就咱早早被人打趴下了。趴下了再打,打了又趴下,功夫越练越好,可带兵还是不行。最后跟了单大哥。可他英雄一世,后来不也长安城被斩了?那时我们还打算劫他回来不是?”

      他说着叹了口气:“唉!年少时那么大的志向,出将入相不说,当个皇帝老儿也未觉得咱就会没戏,说不定还会比以前的皇帝都做得好。现在想想,我算什么?我又会啥?当真统得了兵带得了将?不过年少气盛罢了。究竟是我才小气偏罢了。”

      他两个老人聊天,可一席话,却震得那边一众小青皮已个个无言。

      李浅墨也愣住了。柘柘微有些醉,头歪歪的,眼看要倒到桌上睡着。李浅墨看着他平静的醉容,鼻中却似闻到了隋末以来,那相隔不远的烟尘之味。如他往日所想,那烟尘必然是红的。那激越,令人振奋,可那残酷悲惨处,也实在令人……

      他猛地想起了几句歌:七十二路烽烟疾,八千里地白骨弥。今夕与尔一樽酒,它生蒿草可披离。

      供桌底下的人忽用鼻子在大声地吸。他似在空气里闻着。

      谷老人道:“你闻什么?”

      供桌下的人冷然道:“闻到些味儿。”

      “什么味儿?”

      “金子味儿。”

      李浅墨闻言不由向那边青皮老大胳膊肘儿底下的包袱扫了一眼。

      那包袱皮儿虽旧,但织料贵重,上面刚被扯出一缝,露出的却似前朝宫中库房里的金锭。

      那边青皮神色就一紧,十几个人不由往中间靠了靠。

      却听那供桌底下的人冷声道:“我记得这个味道。自从咱们第一次攻下了州府,进入了库房,四下里不是金子就是宝货,眩人耳目。我当时就闭了眼,可虽不去看那金子的颜色,让我差一点没忍住的就是这味道。”

      他又长吸了一口气:“那味道很吸引人。不知当年大野豪雄,包括前隋的皇帝权贵,后来起兵倒隋的烈勇志士,因为贪恋财货,有多少人就是倒在了这个味道上!”

      “就是酒也盖不住他,酒是他上面泛出的泡儿啊。兵权,女人,宅子,田亩……都可算是它上面泛出的泡儿。”

      说着,他冷然一叹:“可金子味儿后面……我再闻到的——就是人味儿,还好像是荥阳郑、郑家那族鸟人的味儿。”

      谷老人的面色突然一变。

      却听窗外忽有个声音接口道:“好,好鼻子,确实好鼻子!当年响马的‘响鼻子’中原来还有两位流落到了这儿,不知是‘响鼻子’中的哪两位?这位似是谷无用谷前辈,另一位……”那人顿口,想了下还是没猜出是谁,也就不猜了:“两位前辈,总之,晚生荥阳郑朴之这厢有礼了。”他口说“有礼”,行为却极无礼,一语未完,即破窗而入。

      窗棂四散中,只见他人吊在了窗户口上,脚下斜斜地点着那窗台,上身探入,长身而立,年纪不过二十有许,唇角下弯,洒然而笑,笑也笑得那般傲意,不愧是出身世家的子弟。

      却听供桌子底下那老叟对谷无用哼声道:“那是跟咱们显摆那手‘手刀’的功夫来着。”谷老人含笑不答,只看向那郑氏子弟。

      进来的郑朴之双目锐利。他向祠中扫了一眼,一眼就落在那青皮老大手中的包袱皮上,可只一眼,他就似有意不再看,双眼望天,口里冷声道:“当年卢家的家奴卢二夫妇就是你们杀死的?”

      荥阳郑家名列“天下五姓”,无论在朝在野,都声名极盛。在朝,他们虽自从入唐以来,就仕途不顺。可是,现今的达官贵人,也无不以与荥阳郑氏连姻为幸。不过他们这“天下五姓”自视极高,从来五族之内,互相婚娶,少有与外族弱门联姻者。

      当朝贵人,如有儿子得娶郑家女,有女得为郑家妇,那在同僚面前,说出去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儿!

      为此风气,连李世民都颇为烦恼,他膝下子女极多,可朝中故旧,宁舍公主,也愿求五姓女为妇。李世民为此曾私下愤愤道:“朕贵为天子,天下门第本应由我定,我女安能因五姓女不嫁!”由此专命重修《氏族志》,以贬抑天下五姓与山东士族。

      可风气往往就这么怪,朝廷越是压制,五姓士族声势反而愈高。

      而说起在野,江湖龙蛇混杂,五姓之中,最多技击高手。其数百年传承,家门绝艺,哪怕是大野龙蛇中的佼佼者,也一向不敢将之小觑的。

      那郑氏子弟先声夺人,早把长安城中一干还没见过世面的小混混们的气焰压了下去。

      他一语既出,无人敢应。那郑氏子弟双眼望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又“唔”了一声。

      这一声“唔”却也骇人心神。

      有一个混混已被他家门声势压服,先自怯了,这时只想脱身,声音抖抖地道:“其实他们……他们其实是……不知为何事所迫,慌张张逃出长安。我们是……”

      他一推身边的索尖儿,“……有个兄弟刚好看到他们露出了黄货,所以一众人等一起尾随了下去。那对男女身子弱,想来舒服久了,逃出长安后准备不足,还专往荒野路上走。我们只是尾随,并没杀死他们。他们实是被冻死的,那财物也不是我拿的,实在跟我无关啊……”他说着就有献宝的意思,回头看向那青皮老大。那老大一副舍又舍不得,斗又不敢斗的样子。

      却见那索尖儿——即是刚才首先开口要青皮老大分赃的人,却似有些血性,看不惯那帮小混混露怯的样子,伸手把人一拨,自己身子前挺,立了出来。

      “就算是我们捡的,那又如何?何况,他们姓卢的东西,又与你姓郑的何干?”

      郑朴之似没想到这批小混混中还有这等强项之人,居然敢跟自己荥阳郑家的名头顶撞,面色不由一沉。

      他本就是士家子弟,本来惯视他人如草芥!何况入唐以来,他们这一门多不顺气,这时一被顶撞,登时怫然大怒,一张脸上气色冷戾,哼声道:“那我就叫你看看有什么相干?”

      殿中本还有谷无用这等“响马”旧人在,可郑朴之倚仗家世,本不将这些大野龙蛇放在眼里,存心要压压他们声势,所以一语既出,随手而发的一记“手刀”却也凝注全力。

      只见他身形扑出,一手倒剪身后,一手却掌缘外翻,掌风如刀,衣袂飘飘地就向索尖儿击去。他这一下出手着实漂亮,身段儿也大是潇洒。索尖儿情知荥阳郑家,哪怕出来一个阿猫阿狗,只怕也不是自己随便惹得起的,早就一翻手,面色绷紧地翻出一把解腕尖刀来,可这时一见郑朴之来势,不由得还是心底大惊,情知这一下性命休矣!

      可殿门口忽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倒也是……”

      郑朴之的身形一顿,预感威胁,手上的劲气一时卸去十之八九,全力防备那背后之人。可索尖儿早一闭眼,然后双眼猛地一瞪,一把尖刀全力向前一划,猛然反击。郑朴之没料到这小子有如此功底,更没料到他的悍勇,分神之下,虽一手伤了那索尖儿,伤得他抚胸倒退,可连袖带腕,还是被那把尖刀带了下,袖子登时撕裂了一个小口,掌缘也被割出一道白痕。

      谷神祠门口,正有个富态的年轻人走来。他一步三晃,仿佛洛下书生,以步态摇晃为闲适。

      只听他缓缓道:“我便不解,我卢家的几两金子,什么时候劳动郑兄肯这么移爱操心了?”

      郑朴之一见他来,无暇追杀索尖儿,身子倒退,重立在窗台之上。

      那来人望着他的袖口、掌缘,故作惊态道:“对不住,对不住,寒门之事,居然连带你郑兄受伤,真是惭愧惭愧。郑兄,这小混混居然如此强横,你没事儿吧?”

      郑朴之看着他一脸假关切的样儿,忍不住就怒火填膺。他情知今儿自己分神之下,居然一击不中,还被那小混混划破衣角,日后由这姓卢的小子传播出去,自己在五姓门中,那可是大大的面上无光。

      何况他本是郑家庶出,更看这正根正派的姓卢的不惯,口里恶声道:“不劳卢兄关心。”一顿,更恶声恶语地道,“再说,谁说这点金子就是你卢家的?”

      那来人名叫卢挺之。却见他笑了笑,脸上故做诧然道:“难道郑兄不知?卢二夫妇本是寒门旧仆。隋末丧乱以来,他二人被派在洛阳看守一点薄财,谁想这二人品性不良,竟然监守自盗,趁着兵荒马乱,不知逃到了哪里。我们可是找了他们很久。自李唐平靖以后,寒族不停地在找他们,却一直找他们不到,谁想会偷偷潜来了长安!”

      “不过,不管怎么说,郑兄代我卢家出手,五姓虽说同气连枝,可情谊之厚,小弟这里还是先行谢过了。”说着他一躬到地。

      郑朴之却一避闪开,不肯被他言语挤对住,双目直视着他,冷然道:“说清楚了,我不是代你卢家出手,更不是代你出手!这点金子是不是卢家的也未可知。”

      郑朴之出身荥阳郑家,一直因为自己本是庶出,深受歧视,所以渴望建功。卢挺之深知他为人偏激,可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当众撕破脸。

      他与郑朴之的族兄郑裕石本为郎舅之亲,郑朴之又一向与郑裕石不睦,他也就不在乎得不得罪这个郑氏旁枝的,当场脸色一沉,怒色中依旧带点笑容地教训道:“郑兄此言不妥。咱们都是小辈,卢郑两家的偶尔龌龊小事,说出来徒让外人见笑。再说这本是该卢郑两门长门长孙那些正根正派的来管的,郑兄就不用操心了。”

      他有意加重了“正根正派”几个字。郑朴之一听,脸上就一片怒红。

      世上风传:“天下五姓,同气连枝”,所以在场人都没想到卢郑两家子弟一见面,却会这般明争暗斗。

      李浅墨微微一披唇,心想:看来孤零零也未尝没有孤零零的好处。

      那边的索尖儿却是个机警的,自“响马”二老出声,到卢郑二人现身,种种暗斗,他略一细想,猛地就了然于胸。适才他抚胸而退,已靠近他老大身侧,这时猛地一抽那包袱皮儿,里面百数十锭金锭登时滚落下来。

      那青皮老大一时未及拦阻,却见索尖儿抖着包袱皮儿大笑道:“我久知卢郑两家,表面上说来好听,其实不过都是些破落户罢了!强得过我们这些街头混混多少?不过这一点点金子,我没想你们还看得上眼!总不是卢二夫妇手里握的还有什么秘密,有什么锁金窟、藏宝洞的隐私……你们怕人知道,才狗咬架似的争急了眼吧?”

      他一语未完,猛地被卢挺之、郑朴之二人同声喝住。

      他两人对望一眼,身形忽起,同向索尖儿扑去。索尖儿这次已不再试着还手,一手抚胸,轻声而咳,眼角冷冷地向谷老人方向扫去。

      他情知今日局势,这小小谷神祠中,露面诸人那真是一个强似一个。自己争是争不过了,不过如果扰乱这局面,不信就引不动那谷无用二人出手。他二人如若出手,那时趁乱,自己哥儿几个或许还有一线逃跑的生机。

      只听谷无用忽沉声道:“姓卢的、姓郑的!有‘响马’在此,在我老儿面前,什么时候有上注浮财,别人可以不问问我们就动手了?”

      说着他伸手一拍,身边的大酒瓮猛地碎了,那酒雨一时喷洒。其中两道,凝束如线,奔腾如箭,直向卢、郑二人身形射去。

      这是“响马”当年首领马瑰名震草野的“酒箭”,谷无用得他所传,一击之威,只怕没有谁敢视若无睹的。

      只见郑朴之被迫侧身,一手手刀就向那洒箭劈去。卢挺之却横起身形,锦裘横飘,挡向那酒箭。

      空中只闻“啵”的一声,一时洒落一大片酒雨。

      那大酒瓮破势惊人,酒雨落后,只见卢挺之、郑朴之与谷无用三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卢挺之忽然转身面向那供桌,凝声道:“原来是马瑰当面。”

      供桌下面“哼”了一声。

      卢挺之正色道:“今日之财,本是卢家祖传。小可家门之事,还望马老罢手。”

      供桌下那人哈哈大笑道:“罢手?”他问向谷无用道:“你说可用罢手?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跟当年的金铢劫有关。那枚胭脂钱,只怕关联着好大的秘密。这旧包袱皮有些岁月了吧,别不就是那张宝图。咱哥俩儿正要去给同袍上坟,有了这图做祭奠,虽说失了江山,似乎也不致太羞于出手?”谷无用听此一语,猛然豪气填胸,面色还是稳稳地道:“当家的你说了算。”

      卢挺之面色凝重,忽然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然后猛地从怀里掏出支手指头粗的东西。那东西碧沉沉的颜色,他手里掏出个火折子,迎风一晃,喝道:“这是您二老迫我。”那指头粗的物事被这一晃,只见火光一闪,磷磷就点亮了个头儿。

      然后,不见烟起,只闻得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来。

      供桌下的老者鼻子最灵,几乎在火光闪时就笑道:“跟我玩‘千里飘香’?”他口里轻松,心下却一紧:那卢家想必是有备而来,所谓“千里香”,号称千里飘香。那香味最能传远,一香燃起,被卢挺之内力催逼之下,十数里内,但有援手,会立马知闻。

      却听马瑰踢了脚那张供桌,冲谷无用哈哈笑道:“你我久未现世,大家都当我们‘响马’老朽无用了。”说着,喝了一声:“放箭!”

      谷无用眼中精光一闪,似猛地回想起了当年,伸手一抬,袖中一支响箭就冲天而起,直破屋瓦,在天空顶上炸开。

      然后,只觉得许铺这小集静了静。那一静只是一瞬,只觉得:远远的舂谷声、打铁声、妯娌说话声、小孩儿哭闹声……猛地一下没了。

      这一静之后,猛听得一串串铃声响起。

      ——那是一大片马铃的声音!

      当年金戈铁马中,这一片独特的马铃声,就是“响马”们特有的标志,谁想这小集居然是当年响马旧部归隐后的聚集地。

      这小集中想来该没有那么多匹马,可这时,应那响箭之声,一大片铃声居然同时响起,响得如当年踏破山河般地嘹亮彻耳。

      这声音一响,只见谷无用仰面向天,一众青皮脸上也陡生向往之意,卢挺之却面色一变。

      那响声,竟响成开唐以来,僻野村落间久未有过的铁马金戈的豪壮!

      李浅墨闻声抬头,却看到索尖儿也竟昂着头,喉头一阵簌簌耸动,面上颇有一种空负此生、错生时世的憾色。

      他身边一众青皮们却个个面色惨淡。李浅墨不知怎么,眼见他们这样,心头猛生不忍:也许,他们只是没有机会。

      他们不过是没机会如自己一般遇到肩胛罢了,他猛地似不忍这些多少与自己有些共同经历的人,就这么被迫拖进这大野险争的乱局里。

      对面的柘柘面颊染着酒醉了。不过奇的是,他的脸色,酡红一片,酒后竟显得有点透明,脸上的皱纹也少了很多。他明明似醉着,可又似清醒,口里低低地说:“你想救他们?”李浅墨下意识一点头。只听柘柘低声说:“那好,我帮你。”李浅墨闻之一愣。可接着,却没空再看他,全神看向那场中局势。

      他脸上,露出一种机警,是一个少年面对乱局时那种特有的小豹子似的灵动。他浑身的筋都似上了弦,整个人似一张弓,每一个毛孔都在警惕着。

      可这一切,他的弓,他的弦,都藏在一个“羽门”子弟的安详中。

      柘柘静静地看着他。一个警惕的少年是一道最好看的风景。

      何况这少年还生得如此青春韶秀。

      那边谷无用忽“呵呵”笑了。

      郑朴之见局面已成,一战难免,不由焦躁道:“你笑什么!”

      谷无用还是“呵呵”笑个不停,边笑边道:“我笑大家不过有眼无珠。这祠堂里面,明明有两件宝贝,大家却只认得出一样。可谓肉眼凡胎,不知珠玉在前了。”

      郑、卢二人为他引动,顺他目光一望。却见谷无用的眼睛直直盯着柘柘。忽听他朗声而吟道:“山公爱酒兼爱琴,魈然长发与谁邻?一曲广陵归去也,脉然无可语黄昏!”

      柘柘纹风不动,似还沉在酒意里。郑朴之茫茫然不知谷无用在说什么。

      卢挺之却最是机警,略一思索,已听出那是一首藏头诗,自己好像还有印象,脑子里猛地灵光一闪,口里喃喃道:“山魈一脉?”此语一出,连郑朴之都略为震动。他二人不由都转头向柘柘看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裂响!那张供案猛地碎去,一个人影在供案底下冲天而起。漫天破碎木头里,那人影直冲而出,直向那索尖儿身边扑去。

      卢挺之反应够快,他不及回头,倒退着也向索尖儿扑去。

      郑朴之大怒之下,喝了一声:“卑鄙老儿!”

      原来谷无用开口,说起什么“山魈”,是为引开他们注意力。这一手,为的就是让马瑰可以趁机抢先出手。

      他们三人转瞬已到!

      可他们三人扑向的不是那些碎金锭子,而是索尖儿。更确切的说,是索尖儿手里的那个包袱皮儿!

      马瑰到底不愧是当年山东“响马”的首领。出手之快,世所罕见!

      他相距最远,反而第一个到,一手抓住那包袱皮儿。可看到索尖儿,他神色忽然一愣。只听他低声喃喃道:“好像!”

      他另一手顺势拍向索尖儿的肩。这一下看来本非计划,只见他重重一拍,索尖儿身子并不倒,却转了转,转了一个圈,又转回正面来。

      马瑰一愣神,“果然!”他一喝问道:“索千里是你什么人?”可他略一分心,卢、郑二人已至。高手相争,怎禁得这一分心?

      卢、郑二人红了眼,郑朴之一记手刀挟愤而出,卢挺之却张口就向马瑰脸上喷出了一口烟。他手中香适才一直燃着,一直将之吸入口鼻,这时兜头就向马瑰脸上喷去。

      马瑰识得那烟厉害,当下抽身即退。

      可两人联手之下,加上他略有分神,退得稍不利落,手中的包袱皮儿已被卢、郑两人一人撕去一角。

      他本以为谷无用多少会拖住这两人一会儿,可眼角一扫,发现谷无用已向祠堂外逸去。原来,就这么会儿工夫,村子边上已警声四起,想来是卢家的援手到了。许铺虽是当年“响马”入唐以后的安身之地,但刀兵销后,久未操练,谷无用想来是担心外面的场子。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裂帛,那包袱皮儿登时分成了一大两小共三块。

      他三人不及揣入怀中,同时腾空而起,空中只听爆起一片脆响,马瑰的“响箭”之力,郑朴之的“郑重刀”,与卢挺之的“芦庵八法”,各尽绝学,竟自对拼起来!

      他们三个高手对决,场面煞是好看。只苦了下面的一帮小混混,为那刀风掌力的岔劲所袭,不一时已有几人挂伤。

      可他们躲又躲不过,整个祠堂都被淹在三个高手的凌厉互攻里。而卢、郑二人,一前一后,把马瑰的退路死死封住。那郑重刀与芦庵八法的凌厉攻势下,马瑰一时都不敢稍有退让,何况那些小混混儿?

      他们也想逃,可怎么逃得出去?

      只见马瑰三人情急之下,俱各用一手捏着那包袱皮儿。只见空中,那暗淡的明黄色的包袱皮儿一闪一闪。

      柘柘被那声音吵得,似醒了酒,这时眼也不眨地,抬首向那空中猎猎作响的包袱皮看去。

      李浅墨身子忽然弓起,他不能眼看着那一众小混混被误杀在这险斗之中。

      猛地一声骇叫传来,却是一个小混混东躲西躲之下,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躲到了三人恶斗的中心。

      李浅墨身子一弹即起,在空中时,耳中似隐约听到柘柘说道:“去吧,我帮你。”

      场中三人俱是高手。

      李浅墨缺乏实战经验,只为一念不忍,才仓促出手。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伤在这三大高手的搏击之下。可柘柘那句话却有一种鼓励的味道,不知怎么,这味道让他心安。他跃起前眼角扫到了柘柘,只见他忽然仰首,双手五指伸开,细细弱弱的,两臂怪异地扬起。

      然后,李浅墨只见祠堂内的战团内,突然浮起一片浅雾。那雾,似为适才落地的酒水所化,越来越浓,猛地就罩住了祠堂中兔起鹘落的三人。那三人咦了一声,只感觉酒雾浮起,有一个少年的影子却飘入其中。

      李浅墨用的是师门心法,他的“羽门”步法在江湖中一向最是难测。只见他扑到那三人场心,突然一脚一脚踢起,一个一个把那批混混踢到了场外,直向祠堂门外飞去。

      战况倏忽即变。那些混混被他踢得,有的从门口飞了出去,有的从窗口飞了出去。及至轮到最后一个,却是索尖儿。

      他原来有意留到最后,这时忽冲李浅墨哼了一声:“多谢,不用你踢!”说着,身形蹿起,竟不借李浅墨之力,忍着挨上一记郑朴之的手刀,自己带伤滚出了窗外。

      李浅墨愣了愣,回头看去,只见柘柘眼正眨也不眨地正抬头看着。

      他顺着目光望去,却见到酒雾中飘荡着的那三块黄包袱皮儿。那包袱皮儿为酒雾所湿,上面经纬之中,竟隐隐露出点图画来!


      第四章 天罗卷

      猛地,只听到一片铁马纵横之声。那是祠堂外传来的好一大片马铃声响。

      这许铺之畔,即有一条小溪,那声音仿佛溪水化冻,浮冰相激的声响,一声声冷脆,碰得人齿酸。像一排排冰牙上下的敲打;又仿佛整个小集上,所有茅屋檐顶上的冰挂因为日出,成串地跃落,前仆后继,悍然蹈死般的激烈。

      冬日被凝冻住的肃杀之气在这早春的日子里,似乎一瞬间即被催生、孵化、萌动了!

      所有的人,包括马瑰,身子都不由轻轻地一颤。这世道,怎么说,表面上也算平静了十几年了。很久很久,都未闻金铎,未闻鸣镝,也未再有这样的马铃声响。

      当年,山东响马一脉,就是以这样的“响铃”为标识,以鸣镝为号令,跃荡于青州一带。那时真是,王风委蔓草,天下以死亡!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是凭着这鸣镝响箭,在那赤地千里中,活了下来,活到今日的。

      马瑰衰年耆龄,一听那声响,眼中登时被点燃起两把野火来。

      许铺即是当年山东“响马”的退隐之处,想来家家俱藏有兵器。可谁也没想到他们藏下来的居然还有如许多匹健马。那分明还是当年隋末沙场上留下的战马之种,久伏枥下,一朝催醒!

      适才,祠堂内恶斗方起之际,谷老人之所以未能按预先计划,代马瑰阻挡卢、郑二人,就是因为预先听到了门外的传警。

      他情知岗头卢家的援手只怕到了。

      卢家在天下五姓中,一向以矜持著称,他们的卢姓子弟在草野中抛头露面极少,可手下豢养的“振衣堂”外姓子弟,却在大野龙蛇间赫赫有名。

      他们既不同于荥阳郑家的郑姓子弟行遍天下,也不同于土门崔家的崔姓子弟仅以“岁寒三剑”立名草莽,而是独创“振衣堂”,树立自己一姓之大野声名。

      而“响马”一派,声名衰落已久,可反应之迅捷还是叫卢挺之大吃了一惊。只不过一刻工夫,整个许铺似乎都已准备好了——当年他们都是从战乱中过来的,在四野干戈、警讯频传中养成的敏锐精干竟然还在。

      一时之间,只感觉所有马匹似乎就已备好,且同时驰向、聚集于这祠堂之外。只听谷老人在门外叫道:“当家的,岗头卢家据报来的援手不少,另外似乎还有五姓中其他人在。”

      “咱们在明,他们在暗,是不是先撤为妙?”他口里说着撤,却闻得祠堂外一片马蹄疾踏,那响声急骤,似乎直要冲门而入。卢、郑二人虽心里不合,但大敌当前,私怨可恕,一惊之下,手下略慢,先求自保。

      却听得马瑰大笑一声:“好!”说着,只听得祠堂外一片引弓之声,然后,先后有近百只箭射向祠堂。卢、郑二人被迫得不由不连连封挡。

      马瑰冲卢郑二人喝道:“你们且各各留着那角包袱皮儿,等着我来取好了,反正大半已入我手中。”说话之际,他已大笑着向祠堂大门外电射而去。

      ※※※

      李浅墨适才救得了那一众小混混,立时就反身退向柘柘身边。眼见生变,他不欲久留,情急之下,一把就向柘柘手腕上扣了去。可一带之下,居然没有带动。

      他方要加力,却感觉柘柘腕息微弱,与常人不同,似是刚刚用力过度,浑身虚脱一般。他一惊之下,扫眼望向柘柘。却见柘柘一言不发,小身子上仰着个大头,正一眼不眨地望着空中那飘荡着的三块包袱皮。

      空中的酒雾似乎适才就是为他所催发,那酒雾渐散,可他大大的头顶上,却蒸腾起一片汗气。那汗气如烟似雾,笼罩着他的大头小身子。看他的神色,那分明不只是在看,而是要把什么,刻到自己心里面去。

      而他的身影,在那汗气之下,像极了一株顶着难看树冠的小松。丑是丑了点儿,却又稚弱到极点。不知怎么,那细颈、大头、小身子的样子就让李浅墨心里感觉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又怜又痛,又不解但忍不住地去怜惜着。可能是为他一个孩子似的专注之色吧……让李浅墨想起自己小时,也曾这么专注地看过什么。

      他不忍拂柘柘心意,竟由着他那么瞪大了眼睛向空中看着。

      直到马瑰身形疾跃而出,柘柘轻呼一声,张开细嫩的双臂,却猛地向外跟着马瑰一奔。

      这一下大是凶险,他全不顾身边形势,依旧抬着头,可笑至极地只顾瞧着马瑰犹未来得及收之入怀的那块旧包袱皮儿。

      李浅墨关心之下,身子跟着弹出。他一口气挥袖拂落了好几支射过来的箭羽。那箭势极猛,李浅墨虽将之拔落,心中还是不由赞了声:好射艺!

      他张开双臂,一袭百衲披风荡起,不断射进的箭羽被他披风罩着,当者辟易。他展开身形挟护着柘柘,奔出祠堂,只见数十匹战马,扬鬃奋蹄,正在那儿等着。

      及见马瑰跃出,谷老人挥了下手,那些战马,带着马上诸人,男女老幼,立时向南疾驰而去。南方即是小溪,溪中冰雪悄融。那数十骑马打起好大一片冰屑水花,瞬息驰入了溪南田畴里。

      谷老人在断后。

      马瑰一跃出门,就落向谷老人身后。

      祠堂内的卢、郑两人早反应过来,这时疾追而出,喝了一声:“哪儿走!”

      谷老人的马儿方方起步。这时马瑰猛地在那马上弹了起来,顺手在马身侧革囊里抽出了两支响箭,人翻至空中,两支响箭破空声振,就向卢、郑二人射去。这二箭不依弓力,但在他手劲之下,依旧破空呼啸。

      卢、郑二人心头一寒,急忙停步,连接带避,眼看着谷老人跃马南溪,追上许铺中人,连老带小,数十骑马,倏忽远去了。

      只见得马瑰重落在那马上,对谷老人笑说:“老了老了、骨头都轻了许多,这马儿带着咱两个老头,居然还能这么轻松松地走。”

      “想当年,你我一击之后,纵身回落,有的马儿会生生被我给压趴下的!”

      卢挺之与郑朴之的脸色一时相当难看。他们各自稳住身形,盯着对方死死地看着。一会儿,就听到许铺两边的树林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异动。

      然后,只见到李浅墨适才救出来的十几个小青皮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从树林那边被赶回向这边来。

      李浅墨略一注目,只有索尖儿不在。然后,就只见街两边树林中各走出十余人来。一看身手,就觉个个矫健。那十几个小青皮被他们驱赶得闷头闷脑,有几个还撞到了一起,不少受了伤,口中“哎哟”声一片。

      李浅墨分明觉察那树林里潜伏下来的还有人,不由也暗中惊叹,卢家的“振衣社”来援得还真快!

      这些人正是卢家的“振衣之士”。

      卢家号称“岗头卢”,这“振衣社”起名的来历就是所谓“振衣千仞冈”了。社中所收,俱系他们远房杂姓子弟。

      卢挺之冲他们颔首一笑,转向郑朴之道:“郑兄,刚才多承援手,本属我卢家的东西,兄台代为夺回了一份。现在,寒门的人来了,就不久劳郑兄久为保管了。”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笑容略带讥诮地道:“拿出来吧!”

      郑朴之身形猛地向后一退,冷哼道:“现在有帮手了?有种你先把那姓马的那份大的追回来再说,跟我逞什么威风!”他一撇嘴:“这东西难不成铁定姓卢?当年你们不也是用卑鄙手段谋夺来的?不是为你卢家无德,保它不住,这东西也不会流失了二三十年。现在怪得了别人?把你那鸟爪子给我好好地收回去!”

      卢挺之面色就一变。但想来那物事关系重大,他心中略一盘算,就重整笑容,状似宽厚地道:“也罢,咱们先不说那东西。”他轻轻咳了一声,“我也知道,以郑兄之才,在荥阳郑家一向……有些小小的不适意。小弟也久为郑兄不平。以郑兄之才调,入不能参预机密,出不能带领门下,实在可惜。”

      郑朴之一向为此事深撼久矣,虽并信不过卢挺之,但觉得这话还听来顺耳,一时未再反驳,听他说下去:“另外,小弟隐隐闻得,郑兄是见过我家十二妹的?”

      郑朴之脸上略红。卢挺之见他略露羞窘,立时胸中顺畅,情知自己已掌握了主动,可面色不露,含笑道:“小弟还隐隐听闻,郑兄之高堂还曾试着托人做伐,代郑兄去寒家说亲?”

      郑朴之脸上更是一红,这一红却并非仅为羞涩,实是为当初……母亲知他心意,就托人做媒,可这媒人,以他娘俩在郑家地位,竟找不出个像样的。当时他一怒之下,曾对母亲说:“这亲事不提也罢!”

      可母亲……他勉力压抑,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丝被轻视的怒意……一想起母亲托之做媒的李十三,郑朴之就不由得心中大恨。李十三不过泽底李家的一个管家,可妈妈也只托得上一个管家,那结局自然……

      却听卢挺之道:“可惜寒门中几个长辈有时行事是太于拘谨了,如此好事,竟致未谐。小弟一直代为郑兄抱撼。等此次长安事罢,略闲下来,小弟一定力主,拼着这张脸,也要让郑兄与十二妹之事可望如意。”

      他即此收口,怕如此儿女情事,讲得太多,让郑朴之反怪自己看轻了他。话锋一转,他又接着道:“其实,我想郑兄在郑门之中,因才遭嫉,着实不值。不如就着十二妹之事,直接搬到我们雪芦庄算了。那时,以兄之才调,入主振衣社,不是更可一展郑兄之怀抱?”

      他貌似温厚,循循而诱。可郑朴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未见喜,反见怒。只听他道:“那你是要我入赘了?”

      卢挺之忙笑道:“岂敢岂敢,以郑兄之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何须入赘?不过君子择地而居,小兄代寒门略表欢迎之意而已。”郑朴之面色微暖:“还有吗?”

      卢挺之微微一笑道:“那时,郑兄也即是我卢某的郎舅之亲了。”说着哈哈一笑,“所以,这块小小包袱皮儿的事,也就是咱兄弟间的细事,到时如何情商均可,郑兄也就不用跟荥阳的长辈们提起了吧?”

      只见郑朴之忽仰天一笑——姓卢的用意果然在此。他自幼屡遭挫折的心在那表面的笑声下却更感凄楚:这姓卢的凭什么?不过是欺我在本姓中孤弱而已。可我既姓了这个姓,要争,也争的是我郑门中一日短长!

      如今不过时机未到,虎落平阳而已!到得那时,我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报当年族人对我看轻之辱!若出了这一族,那这些年的窝囊气怎么算?

      他想起那个李十三,那么猥琐的人,还是母亲好容易强求来的媒人、以及他人脸上的冷笑,不由就觉得一阵恶心。他如此想着,不由冷然道:“当时我母亲死求活求,你们都不肯应允十二妹之事。怎么,现在转念头了?还是为了有了汲镂王家招婿的事儿,怕我争夺,才把这十二妹甩了出来作为代替?

      “我偏不娶!我要争,也要争得那个王子婳,叫你们看看,你们卢家十二妹不想给我娶,我姓郑的却娶得到个什么样的!这包袱皮儿,你想都别想,我留着它,自己不用,也可以送去当聘礼!”

      卢挺之面色就一变。他适才不惜妥协利诱,不过是不想将此事外泄,跟荥阳郑家翻脸。如引得荥阳郑家出面,那“金铢劫”之事,自己平白又多了一个劲敌!他心下略做决断,猛地就一跺脚。有几个振衣剑士就向郑朴之扑了过去。余下的人暗暗合围,把郑朴之和那十几个小青皮,连同李浅墨、柘柘,一齐都围在了圈子里。

      那批剑士为首之人向卢挺之问道:“这批人怎么办?”他用手示意向李浅墨、柘柘,与那十几个小青皮。

      卢挺之脸色阴沉:“有嘴的都给我杀了!”

      李浅墨的眉锋就一剔。他恨这种生杀予夺的口吻。

      可从马瑰走了以后,柘柘对身边事就如未有闻,一张小脸陷入了苦思冥想里。这时身子一软,脸色一松,忽倒在了他的怀抱里。李浅墨自思初初艺成,未经实战,也许护住一个柘柘脱身还有可能,可连上那十几个小青皮……他猛地一咬牙,想起师父如当此情势,会怎么做?

      不要说师父艺高胆大,他一定也有少年时,也有如同自己一样的年纪。就为了卢挺之那视人命如草芥、予取予夺的口气,他便要救这些小混混,只为那一份同生长安、同生斯世之谊!

      他身上杀气一腾,披风微微鼓荡。卢挺之似有感觉,口中轻轻“咦”了一声。可那边,他手下的振衣剑士已与郑朴之交上了手!

      五姓虽为世谊,但彼此压箱底的绝活儿从不轻易示人,多半仅只互相听闻而已。郑朴之脾气虽然倨傲,但交手之下,也觉对方几人虽个个不及自己,但联手之下,当真有与自己缠斗之力。

      卢挺之一向心中也瞧郑朴之不起,可细看之下,不由也感慨暗生:这姓郑的原来也不仅是空有狂傲而已。他略一扭下巴,又有三个剑手夹攻而上。他情知,今日既然翻脸,不趁那小子势单,做它个干净,以后只怕麻烦更大!他一时没空去理会李浅墨,伸手略一示意,另有几人逼上,其余十来人立时就待对那批小混混出手。

      远远的忽有一人喊道:“不要打了!”北面的大道上,却见有一个人正加速奔来。那人裹了件狐裘,浑身的细毛,在早春的风里飘飘忽忽。

      他个子甚高,在那条路上,也仅只他一个人在奔。可路两边,为树林雪堆所掩,李浅墨隐隐觉得还有其他人掩迹行来。

      ——潜行而来的是些什么人?

      卢挺之却眉头一皱:王家居然也来掺和热闹!金铢图重现于世,他本以为是自己卢姓独得之秘,哪想先是被郑朴之窥破,又缠上了当年响马中人,这已大是麻烦,如何肯再让汲镂王家得知内情!

      所以他一意要杀尽目前在场之人。有王家的人出现,郑朴之只怕杀他不得了。不过,好在姓郑的小子虽说生性凉薄,但如此大事,他不禀报郑家长者也断不敢随口外泄的。

      但,这批混混,还有那个少年,以及少年怀中那个疑似“山魈”一脉的那个小怪物,却是非杀不可。谁保得住他们活命之后能守得嘴严?

      他与手下振衣社子弟多有默契。他面色一变,只见那批振衣社子弟立时出手,直向那批小混混杀了过去。那十几个小混混不过是长安城中底层瞎混之人,哪当得五姓中振衣社这等高手的屠戮?

      李浅墨隐隐已猜到今日局势的关键,眼见那批小混混即将命丧当场,不顾自己一人势孤,喉中一声低吟响起,身上的披风一旋,旋出一个百衲补丁的大花,挟着柘柘已蹿入那群小混混之间。他剑都不及脱鞘,为抢先机,披风下剑器连鞘而出,一连串“叮咚”脆响,已连连攻向那批正欲屠戮那帮小混混的振衣社子弟。

      他为抢先机,身影腾得过高,脚尖连踩那帮小混混们的肩膀头顶,借以借力。为了出招,他脚下不免略重,只听得那些小混混们一个个“哎哟”连声,抱头鼠窜,人人都要避开他落下的脚。可出了他护防的圈子,外边就是振衣社子弟那刀网刃林。他们如何避得过。

      却听一个声音怒道:“妈的!平日吹大牛,现在玩真格的了,就成这样!都给我顶住了,一个不许动,让他借力。”随着那声音,一个人竟从祠堂里翻了出来,竟然是一开始那个强硬开口欲图分赃的索尖儿。只见他这人大是义气,也大有谋略。适才,他躲出祠堂,却并不走远,待卢郑二人追马瑰出了祠堂时,反又躲了进去。

      这时,他拼了命,一出祠堂,掏出怀中短刃,合身扑上,竟与那批意图杀他兄弟们灭口的振衣社子弟拼了命去。可那些小混混慌乱之下,脑中大不清醒,全不顾外面凶险,一心只想躲开李浅墨落下时的借力。

      索尖儿硬拼硬挡,挡过振衣社一招后,回手随手给了立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小混混一巴掌:“站稳了!有人护着,你他妈掏刀子拼啊!”那小混混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也知道下意识地拿刀子出来挥了。可就在这时,只听得惨叫一声,却是一个刚刚从李浅墨脚下蹿开的人,不及提防,一蹿正蹿进了振衣社子弟们的钩子底。

      那些振衣社子弟所用兵器多为钩子,锋利尖锐。那小混混瘟头瘟脑地蹿了出来,正是羊入虎口,只来得及听到惨叫一声,一把钩子在他肚腹间一闪即回,半截红通通的肠子从他肚子里被勾了出来。

      那小混混倒在半雪半泥的地上,全身抽搐,抽得开膛的腹部里内脏蠕蠕而动!索尖儿一见,已红了眼,怒喝道:“妈的!拼呀!别才见了点场面,就都他妈的成了瘟鸡!”

      别看他适才斗不过郑朴之,但这时拼了命去,全力去拼那些振衣社子弟,却也一时不落下风。有他在外围护着,加上那些小混混这时已明了处境,知道李浅墨是在帮自己,一个个拼了命呲牙咧嘴地挺在那儿,用肩膀头顶给李浅墨借力。胆大强悍的在外围,也掏出了刀子,拼命地劈,一时场面倒还撑得住。

      李浅墨一手挟着柘柘,身上披风招展,这还是他艺成以来头一次出手,但手底下护的是人命,却也打出了真火。他本是肩胛嫡传弟子,当今天下,有如他般境遇的少年又能有几?一把“吟者剑”虽未出鞘,可连削带打,却也锋锐无遮。无奈的是,他今日所要护的人着实太多,没法全顾得上的。

      只听不时的足下有人传来惨呼,却是那批小混混接连的有人中招,衣服,膝盖,皮肉,耳朵,时不时被那些振衣社子弟钩了去。

      柘柘这时似略有清醒,他不看李浅墨所面对的险恶局势,却一脸安然,远望向那越奔越近的来人,忽从李浅墨怀中探出他那颗大大的头来,冲那卢挺之道:“来人了……”

      卢挺之一愣。却听柘柘一笑道:“只要你在他来之前还没杀尽我们,我一定跟他说说刚才你要抢那块包袱皮儿的事儿。”他语音清嫩,在这险恶战局中,听来有如玩笑。可李浅墨一闻之下,只觉脑中灵光一闪。

      卢挺之面色一怔。柘柘却忽高声冲那边奔来的人叫道:“喂……”卢挺之急得一挥手,叫了声:“且慢!”他这一声,既是针对柘柘,也是针对他的属下。

      柘柘忽然一笑道:“你可当真没有决断。”他眼睛垂下,望着那群虽攻击放慢,却犹未停手的振衣社子弟。卢挺之无奈之下,又喝了声:“罢!”他心中大有怒气,发泄在手下人头上。振衣社子弟果然闻声立退。那群小混混还不明所以,愣在当地。柘柘却似累了,冲索尖儿低声道:“你还不叫他们快逃?”索尖儿怒望向那批混混们一眼:“跑啊!”那十几个混混如遇大赦,撒丫子就跑。

      索尖儿却赶向那倒地破腹的小混混面前,看了下他的伤势,一抬头,却见那批兄弟早已逃得只见背影,心下一怒,“呸”了一声,面色惨然,一跺脚,弯腰背起那快死之人,犹疑地看了眼李浅墨。

      他是个小混混,可想来生性刚硬,也不知怎么道谢,只是很认真很诚挚地看了李浅墨与柘柘一眼,就狠狠一跺脚。

      因为震动,他背上那伤者哼了一声。索尖儿怒道:“叫个鸟的叫,叫你他妈不要躲的!”说着转身背着他行去。

      李浅墨望着索尖儿的背景,一时不由神色复杂。索尖儿武艺不高,可他这个年纪,所表现出的,却是自己所从未经历过的豪迈。柘柘似乎明白他心意,把头往他怀里缩了缩。那一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竟让李浅墨感觉到一点温暖。仿佛猛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以前……一直是肩胛护着自己,可现在,自己终于,好像拥有了那么一点……可以顾及他人的能力。

      他的背脊暗暗一挺,那是一个少年对自己的略生自许。他将在自许中成长,也要在成长中一再地试图自许。

      远处的人影已经奔到。卢挺之含笑望向他——到的人是明明德。这是王家的人,却不姓王。王家一向人口不旺,这个明明德,却是王家近亲,暂代汲镂王主管外务。“明明德”三字原是一个诨名,可这诨名十几年叫下来,却叫得天下草野,连同五姓中人,无人敢将其轻视。

      那边郑朴之与振衣社子弟还在缠斗。那裹着狐裘的明先生一经赶道,就喝了声:“住手!”卢挺之含笑不语。郑朴之也不肯示弱,绝不肯先行住手。却听那明先生冷然道:“你们要打,也且先去别处打。这里已成伏击罗卷的战场。我们主人已放下话,谁杀了罗卷,谁就算送了我太原王家一份最得体的聘礼。

      “只要杀了罗卷,小姐就即日许配与杀了他的那人。你们可以不在意,但不要在此挡了其他几姓弟子的路。否则,我不说话,只怕自有人会跟你们过不去!”

      ——罗卷要来?

      李浅墨一闻之下,忽然忆起:当日灞陵之上,大野龙蛇之会。那一夜,罗卷身材挺峭,意态洒然,那随口而言的几句话就已叫他印像深刻,更别说后来突然现身,斩杀朱大锤的那一剑!

      何况,还有窦线娘对他远去身影的那含情一睇。

      更何况,不过三数日前,在自己当店伙的店里,还听到邓远公的那一句:“……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

      那人居然、可与师傅一起被人相提并论!

      ——罗卷要来!

      卢挺之一闻之下,脑中浮起的人居然不是罗卷,而是一个女子。

      可惜他从来不曾看清她的脸,记忆中的,总是那一蓬色彩。无论什么颜色,到了她的身上,都仿佛如霞似绡,如烟似雾。

      哪怕这时想起,他也记得汲镂王家那乌沉沉的大院,他第一次去作客时,一边感觉到那建筑中,一堵堵隔扇,一面面屏风,乌木雕工的细丽,一边不由为同属五姓人家的这份沉闷感到厌倦。

      及至见到了她,那是一抹明霞升起在这百年庭院里面。卢挺之工于心计,对男女情事一向看得很贱。可那一日,他记得自己心中猛然的一动,仿佛当此明霞,自己的心也从那重重功利的算计中,脱茧出窍,化为孤鹬,以那明霞为盼,就欲振翅一飞。

      这一种心动,他从未历经。就为从未有过,所以,这一点心动,却为他深深记挂上了。他接着想起的就是王子婳那巨富的身家。原王家,虽人丁稀少,却也由此豪富。数百年来,未曾析产。王子婳又是独养,只此一条,只怕就算五姓子弟们不为之心动,五姓中的长辈也会为之心动了。何况,如今岗头卢虽名列五姓,但隋末以来,家产分崩,实在是需要这点外助的。

      ——罗卷要来?

      郑仆之的脑海里却忽浮起一张苍老的脸。那是他娘亲的,那哀切的,愁伤的,永远烦恼着的脸。那脸上总怀着对他的慈爱,也含着对他的责备,可那责备也是慈爱的。这责备与慈爱的纠缠在他的生命里一直不断。那是责备他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不该抢出风头,不顾自家实力,引得族人议论……那张脸永远是烦恼的,却一边烦恼一边展露着对他的爱。

      娶王子婳!郑朴之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

      非如此,不足以还击那平日所受的白眼,不如此,不足以给那个他一想起来,就又恼又……尊重的母亲争脸。

      可娶王子婳,必先杀罗卷!

      卢挺之忽喊了一声“停!”他手下振衣社剑士,立时收手。

      可郑朴之狷狂一笑,趁此机会一手伤了一名振衣剑士,身形疾退,知道此时卢挺之已无暇与自己翻脸。

      整个许铺一瞬间静了。

      郑朴之退去了,卢挺之与他手下振衣社子弟们退去了,后来的明先生也消失不见了。而许铺中原住着的人们,都化做响马一溜烟走了,只留下一条丈许宽阔的黄尘路在两边的二三十栋茅屋底下伸展开来。

      破春的寒意冻着屋前屋后那一大片一大片桑树上光秃秃的枝子,一盘石碾在日光下超现实地默坐在路的尽头。

      一个突然没有人的集镇空荒得仿佛时间在此停顿。

      那一条路像走尽了最后的天涯倦客,最后连时光都累得蜷曲了,来到路尽头的祠堂口,哑然屏息,再也不走。只剩下一个定了格的空间。那空间里没有了时光的流动,像干涸了的河床,廓落无所依,大而无当到极处。

      天上的太阳仿佛也定格住了似的,闷得人心头难受。

      但李浅墨没有走。因为他知道这时不能走。

      整个村子像是空的,可它是一个口袋,五姓之人就伏击在那口袋外面。他们一句话没说,扔下自己和柘柘就走了。

      整个许铺就像被他们扔下的一个口袋,这口袋现在想已密实无缝。如果自己这时要走出去,误以为哪里会是口袋口,那时绳索一勒……

      他和柘柘重返入谷神祠内,他把柘柘留在了里面,自己独身返回到路上。站在路边,眺望向那路的来处。

      他忽然很喜欢这条路,喜欢这空荒到时光定格的感觉。

      太阳在额上静静地烤,甚至连风,都敛息静气到没有。只有阳光噼啪地在额上炸着,炸得人汗意都出来了。那汗沁沁地在额上干耗,不干也不流。

      五姓中人的阀阅大阵果然厉害,它要你自己在意识里蒸干了自己。李浅墨听师父说起过这个“阀阅”之阵。师父当时说:不要轻看对手,哪怕你确信对方每个人都不及自己时,但只要阵势一成,空荒立现。那压迫,只怕少有人逃得脱的。

      一点点声息引起了李浅墨的注意。他凝目向远处望去。许铺夹着的这条路很直,直直地伸向远处。空气干燥得在路远方似乎让光线都产生幻景,李浅墨只觉看到远远的一个如豆的身影,那身影在空气里晃动。

      他忽升起一种等待一个故人的感觉。

      而那边归来的,却是一个倦客。

      人渐渐地近了,因为李浅墨闻到了尘土的气息。

      远远地看到那人后,他突然低下了头,忽然不想面对,忽然觉得这场碰面应当在很远的以后。那时他来,自己终于有跟来人一样的坦荡从容,在一个小木屋里,招待他一盆热水,听任他脱下敝旧的靴,在木盆里洗脚……

      那时,才是真正的自己的世界尽头、时光尽头。而不像,这五姓伪造出来的杀局!

      可尘土的气息在来人靴底的搅动下越传越近。李浅墨低垂的眼先看到的是一双脚,脚上果然是双敝旧的靴。可那靴子利落地勾出了一个劲弓的脚形,看来制作得很精心。

      李浅墨慢慢抬眼,第一眼仿佛看到的就是漫漫风尘。他生怕隔着那漫漫风尘都看不到当年记忆里的那张脸——当年灞陵原上,草野龙蛇间,一个那么年轻的人星眸玉面,他说:“我以为这大野龙蛇会是图谋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是分田裂地,幻想当个土鳖的意思!王图不再,大业已去,纵此生一衫褴褛,游剑江湖又何仿?谁耐烦跟你们一起去争当一个土王八?”然后他大笑而去,更是高唱着“天下无筑可击掌,世间更无高渐离”!

      这些李浅墨都还记得。

      可风尘如障,如障风尘下,另有阳光如泻。那直泻的阳光猛地照在那人的脸上,当年的玉面如今变暗了,当年的星眸在阳光下也如一对温润的黑石子,当年的朱唇边刻上了几丝苦纹……

      可李浅墨听到了自己心里击筑的声音!

      ——世间更无高渐离!

      李浅墨心中忽觉得很开心,快开心死了。他少年的唇角忍不住漾起一弯笑:是他,果然是他!

      他开口即道:“新丰好大雪!”

      来人一愣。

      他一愣之下,却愣出个神采飞扬!

      新丰好大雪,天寒兽不奔。待寻弓藏处,尽多可杀人!

      确是杀了朱大锤的那个罗卷!

      忽然四下里呼哨之声大起。在那呼哨声中,也听得出五姓中人那难以按捺的兴奋之意!

      那人从侧脸望去,神情中甚是随意,只一条眉毛向李浅墨挑了下:“故人?”

      李浅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这无声的诚挚却更让人感触。不用说什么,一下即可辨出是友是敌。那来人笑道:“看来我运气不好,又陷入重围了。这回设伏的是谁?五姓中人?我听听,好像有卢家的小子,还夹着一个姓郑的……”

      话声未完,他身子忽跳跃而起。李浅墨得他示警,也身子疾退。

      却见那人在空中袖子一拂,李浅墨才看到空气中淡若无色的一道暗香。那定是卢家的独得之秘,专用来袭击他人、无声无色的“黯然香”。

      那人神色不变,却似对李浅墨的闪避及时颇为欣赏,他并不看向李浅墨,一双黑石子般的漂亮双眸静静地观察着四周形势,口角随意带上个微笑:“我还有这么年轻的故人?”

      ——看来他确已认自己为故人了!

      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大快。

      忽的空中光影一暗,无数黑影密匝袭来,那是袖箭、打心石、甩手镖、裂魂砂……种种不一,直罩向李浅墨与来人立身之处。

      那来人身形一顿,忽然蜷起,缩如尺蠖,展如游龙。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闪避功夫。

      他疾避之下,却见那人正一眼向自己瞟来,眼神如有关切,却故作略不在意,口里问:“你还应付得来吗?”

      李浅墨一点头。那人忽哈哈大笑道:“那好,你且自保你的。今日时机不对,若我活着出了这劳什子‘阀阅大阵’,那时你我再好好叙旧!”

      说着,他身影忽然掠起。

      李浅墨不顾身边袭来的暗器,瞪大眼睛向那人身形掠起处望去,今日,他算见识了那名动天下的功夫“天罗卷”!

      原来那“天罗卷”,竟是这样的缩如尺蠖、展似游龙!

      那人转眼已腾身五六丈开外。

      李浅墨忽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我向东突袭,半柱香工夫后,西边的口袋或有一隙,那时,你可向正西偏北走。”

      李浅墨心中热血一腾,难怪窦线娘当初望着他的背影脱口叫了声:“好儿郎!”如此形势,他居然还顾得到缘仅一面的自己。

      李浅墨眼看着罗卷的身影跃过茅檐,没入那空落桑林中,再也不见。

      那罗卷的出击,似乎让五姓中人也压力极大,只听得空中细细的衣袂飘风之声,抽刀拔刃之响。空落落的许铺,忽然再度陷入罗卷来前那空落落的情境,竟无人来得及顾及到李浅墨与柘柘。只听得到东首桑林之中,一片刀风刃响,中间还夹杂着暗器的招呼。

      “……天罗卷!”

      “……天罗卷!”

      东首方向,只听得到五姓中人不断有这样的呼喝,似乎在以此确定着罗卷的方位与阵眼之所在。

      直到此时,李浅墨才惊觉:五姓中人,来参与伏击的子弟,竟似有百人之多。

      他胸中热血潮涌,谁云大野寂寞?生为男儿,当如罗卷!他只觉得五姓子弟那围攻的号令,一声声的“天罗卷”,完全是献给这个生性激越、卓尔不群的男子的一首颂歌!

      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罗卷所云果然不错,李浅墨隐隐觉得,西北方向,这阵法果然突现裂缝。

      可他舍不得走。因为他分明也隐隐感到:如果不是碰到了自己,仅罗卷一人,他的战法肯定不会是这样。

      李浅墨出身羽门,于世间奇门遁法、列阵为图的战术也粗有耳闻。若不为此,哪有罗卷这样专攻向险恶处的自捣阵眼的战法?

      他应该走。可他舍不得走。

      不走是浪费了罗卷拼死蹈险换来的生机,可他还是舍不得走。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柘柘,柘柘还在祠堂之内。幸而柘柘却似个气感很强的人。李浅墨与它虽一在堂外,一在堂内,却分明感到,柘柘的气息安定定得像在说:“我不打扰你,你想走,我就走;你想留,我陪你一起留。”

      虽当凶险,他此时心中,一时竟万分的开心。

      ——何缘何幸,自己一日之内,竟感觉身边有这么一个小山魈、一个赤胆游侠,这样贴肝贴胆的两个朋友!

      ※※※

      半柱香的工夫过去了。

      一柱香的工夫过去了。

      李浅墨闭目垂睫,耸耳细听。在跟随肩胛的日子里,曾有一年时间,肩胛几乎日日让他罩着黑布,如一个盲人一样靠听觉生活。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李浅墨先学会听懂了自然的呼吸,明白了自然的声息。了然于此后,其上的一切杂声,他都可以判断了。

      这是羽门功夫的特别之处。跟随肩胛六七年,肩胛说:剑术轻功,内息臂力,那是循序渐进的。以你资质,十七岁后,当可小成。但“知闻”二字,五识六觉,却最适于年幼时习练。所以头三四年,肩胛曾封他的眼、耳、鼻……他羽门的宗旨是:哪怕六识尽闭,却犹可冲天一飞。

      李浅墨闭目垂睫,让听觉、嗅觉跟着罗卷的身形,在或东或南的方向里,潜随追踪。他越听越觉得,五姓中人,之所以能驰名数百载,绝非一时侥幸。他暗暗地摹想着数十丈外的局势,如果是自己处此局中,该当怎么办?该怎么选择?

      可他头上的冷汗滴滴沁下,这“阀阅大阵”,这“阀阅大阵”……

      他虽未曾身入,却觉得一颗心,忽上忽下,一个身子,忽冷忽热。想像中,他观看着自己在那刀丛剑林里,试着跳上一场刀尖上的舞。

      这舞,跳得他极端辛苦。而罗卷,分明如一个示范着的良师一般。

      李浅墨猜测着他该如何在那刀锋边上,以“天罗舒卷”般的身形,危绝划过。

      这种教益,只怕寻常子弟,穷数十年之功,也未能有幸得聆。

      忽然,李浅墨的眉毛一挑。

      这么久了,为什么,罗卷出剑,只肯伤人,却未曾杀人?

      新丰好大雪,天寒兽不奔。待寻弓藏处,尽多可杀人!当日新丰市小酒店中,邓远公、谢衣与鲁晋联句,最后一句分明是罗卷接的。他为人斩截锋利,不是一个假作仁慈,不敢杀、不能杀之辈,今日,他为何未曾杀人?

      猛地“嘶”然一声!

      李浅墨睁眼,他开始还不敢乱测,却觉得与自己仿佛气息相关的柘柘心中也是一跳。

      ——罗卷伤了!

      伤他的是一把长兵器。那伤应在腿上,他受伤之后,是否也会痛得蜷如尺蠖?

      可紧跟着,李浅墨就感到五姓子弟已兴奋欲狂。

      ——杀了他!杀了罗卷!那是无论在大野龙蛇间,还是在五姓门第内,都是一件极为殊耀的事了!

      何况,还有汲镂王家的,一个名字都那么好听的王子婳在等着。

      而王子婳,那想象可知的明霞般姿容之畔,近处浮的是珠光,远处裹挟的是五姓中最为豪富的汲镂王家那泼天富贵的金纱般的光芒。

      除了备防的,五姓子弟近百人几乎已倾力而出。

      罗卷的受伤给了所有人希望。

      此时他缩如尺蠖。

      可接着,他——展、如、游、龙!

      大野中,蛇鼠横行,龙涎满地,可若细论起,还有谁可以当得上矫若游龙的称誉?敢以“游龙”为号的,除了罗卷,还有谁个?

      李浅墨纵目东南,只见那片桑林之上,枝丫上的积雪忽纷纷坠落。那一道雪痕飞快地向南画过,那是一道触目可见的雪廊,像一条夹道中,雪籽与阳光齐落,那正是罗卷奔腾的方向。

      那一道雪瀑,曲折前行,蜿如龙迹。

      桑林中,罗卷终于锁定了目标。

      然后,一切都停了。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道:“指挥这场杀局的是你?”

      桑林上空的雪落得也慢了,像一场狂风,一场龙驭骊翔后的鳞羽遗迹。

      “游龙”罗卷的尺蠖剑,想来已停在那主阵人的喉边。

      好半晌,才听明先生强自镇定后的声音:“你辱我太原王门太甚,辱我主人太甚!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出不得这阀阅大阵。主公已传下话,谁杀了‘天罗卷’,谁就可以此为聘,迎娶我们二小姐子婳女史。”

      说着,明先生忽放声大笑:“只凭此一条,五姓中所有子弟,欲杀你之人,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九。你永生逃不出这‘屠龙’之令的。”

      五姓子弟都静了下来。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明先生是汲镂王家除了家主王乘禹外第一重要的人物。没有人敢轻易误了他的性命。

      罗卷分明沉默了下,忽纵声而笑:“大野规矩,人若图我,我必灭之!”一顿忽笑道,“可谁说你想杀我,我就一定要杀你?”

      他声音未罢,人忽挟剑飞遁。

      他这一式,缩如尺蠖,展若游龙,在“阀阅大阵”中,人人以为他必杀明先生之际,出人意料,猛然远逸。竟借此一隙之机,窥破阵法缺漏,尺蠖为形,如雪龙入水,一化无痕。

      阀阅大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如漏缝隙,却须织补。在高手眼中,那织补的时间,却足够脱身之机。

      五姓中子弟一怔之下,重组大阵,可罗卷已滑行到阵式边际。五姓中子弟几乎人人大骂——今日大好良机,眼看就要为明先生误去,一时恨不得明先生刚才悍不畏死,一颈向那剑尖撞去!那么罗卷此时,必遭擒矣。

      可骂归骂,阀阅大阵已拦不住罗卷的逸去之势。

      李浅墨身形一动,知道再迟就来不及了,闪身祠堂之中,一把挟起柘柘,心中想到的却是:尽多可杀人!

      ——尽多可杀人……原来这一句背后,是更多的不可杀、不必杀之人!

      他心中敞亮,几乎开口欲笑。一时只觉得谷神祠门外的春光似乎都破芽欲出了。他只觉得罗卷似教会了自己很多,那倦然傲然的表面下,凛烈尽处是温和,像冬的心子里包裹了一个嫩芽的春天。

      他挟起柘柘,就待向西逸去。

      可这时,他忽听到一个声音:“五姓子弟,却也被你玩弄得太过轻易了。”

      李浅墨一怔,猛地停身。适才,他听出罗卷分明已逸出阵外。可那声音一出,他分明就此被阻。

      令李浅墨愕然的是:那声音之下,显出的内息劲气,其沉厚凌厉,绝非寻常。

      那来的,分明是个绝顶高手!

      却听那声音道:“本来,我不该现身。小儿辈杀敌,我只看着好了。要杀你,也该以一对一,不淌这趟浑水的。

      “我跟了你好久了,你很难追。追到时,可惜晚了,满场都是小字辈,我不好跟他们争功的。如果你刚才杀了明明德,然后逃逸远去,我绝不出手。但你这般猫捉耗子,视五姓门下为何等之人?视我山东旧族为何等之物?

      “如不杀你,必落得让天下人讪笑!”

      李浅墨好奇心起,再也顾不得,挟了柘柘,竟不向西奔去,而是直落向街对面,接着跃上屋檐,要看他个仔细。

      却见那茅屋后面的桑树林中,雪泥零乱。那一片狼藉尽处,是那片桑林的尽头。桑林之外,就是田野。以罗卷轻功,一入平畴,单身远逸,那是谁也追他不及的吧?

      可一个壮大的身影稳稳地在桑林尽处,背向平田,端端正正地拦住了罗卷去路。

      那人年纪似四十有几,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留着浓浓的一点唇髭,那态度,分明有一种中年男人已全不在乎自己形貌的泰然自处。

      那人完全没有拉开功架,因为无论怎么站着,是攻是守,他功架已成。

      那人,沉得像千斤坠似的,稳稳地立在那里,仿佛足下长出了好多条腕许粗根,直插地底。又像一道坝,拦尽九派黄流。

      罗卷身姿挺拔,正立在那人身前。

      那人只见脚下生根,罗卷却似挺如一树。他的身姿,哪怕相隔若许年,犹还是当年李浅墨小时一见他时那样的挺然俊俏。

      可罗卷的声音沉稳了下来。望着那人,即不跳脱也不飞扬地道:“李泽底?”

      李浅墨心中一跳——来人居然是李泽底?

      号称五姓族中,壮年之龄的不二高手李泽底?

      李姓依族望,在天下人口中被呼为“泽底李”,与“岗头卢”并称。“岗头泽底”四字,已成形容家世繁盛的俗语。

      这人在草野中,被人直接以“李泽底”称名。其雄霸之气,并世谁及?

      “何必再说?”那中年人忽然出手,端端方方的一掌就向罗卷拍去。

      这一式全无花巧,罗卷难得地也正容相对,不知怎么,他似为惜剑,竟将刃藏肘后,以剑柄为锋,向前击去。

      突然地,两人身子就顿了顿——像两根桩子似的向地上顿了顿。

      李泽底面色一黑。

      李浅墨只见罗卷肘后的尺蠖剑忽一阵蜷曲。

      二话不说,李泽底第二掌又平平击来。罗卷犹藏锋肘后,以剑柄相迎。这一次,只见他肘后的剑锋颤得越加厉害。

      他们两人出招都似缓缓而出,如遭重力。

      李浅墨紧张得都不敢呼吸,眼见得罗卷肘后之锋越颤越烈,竟至蜷曲,直至最后,都蜷如尺蠖,浑圆如蛋。

      他情知,罗卷功夫,并不以力胜,所以他分明是在以剑卸力。

      耳中只听到两人都重重一哼。

      他们收势也都极缓慢,仿佛是怕给对手留下哪怕一隙之机,让对方有反击之隙!

      那李泽底侧身收掌之势,仿佛练功时收功也似。罗卷的尺蠖剑越向回收,剑刃就越长,慢慢伸展,可两人口边都隐有血迹。

      谁都不知道他们要收多久。

      猛然地,李泽底第三掌重又击出。

      这一击,李浅墨只觉眼前如受重压,忍不住跟着哼了一声。

      他仿佛感觉,那泽底的无穷黑沼,竟借着那一式狂泻而出,狂压而下,泥石奔流、腥稠泻地,黑狱突临一般,直要笼罩、沉陷罗卷于万顷泥沼之下。

      而罗卷身后,近百名五姓子弟已黑压压压上。

      那阀阅大阵重又成形,密实实的,层级分明,等次森严,威临罗卷背后!

      而这时,罗卷已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却见他突然出手。这一下却改慢为快,且是极快。

      那尺蠖剑猛地在他肘后翻出,他逆肘出剑,那剑挟着刚才的蜷曲之势,竟弹出了一道跃龙。

      ——大野龙腾,想来不过如是!

      那尺蠖剑龙鳞暴涨,光耀桑林。罗卷身形飞起,欲以那天罗舒卷之势,逃出那泥沼黑狱、阀阅大阵之外。

      一场大战,转瞬将至!

      哪怕李浅墨虽眼见着罗卷那“天罗卷”、“尺蠖剑”将作飞腾。可他心中明白,罗卷已无机会!

      ——漫漫大野,仅此游龙。

      可惜,无论是李泽底,还是阀阅大阵,若只当其一,罗卷都还有机会。而现在,他腹背受敌。

      李浅墨的拳头忽然握紧。

      他手心出汗,只觉得披风内的“吟者剑”这时都抖然而颤。

      他唯一要想的就是:自己若出手,以自己的全无经验,会不会白给罗卷添乱?

      可就在这时,一片马蹄声忽然传来。那不是一匹两匹马,而是不知数十还是上百匹马。李浅墨第一反应就是:“响马”们回来了!

      可是——不!

      他期望着“响马”重来,当年,隋末乱世,就是那批响马,那曾经的大野烽火,烧痛了旧日门阀望族。

      可惜来的不是!

      那沉压压的马蹄声,奔腾郁怒,沛然雄壮。

      李浅墨心生绝望:当此危局,难道五姓中备的,还有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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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2-13 09:57: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华丽缘

      夕阳西下。

      这是立春以来头一个温暖的夕阳。所有人都已散尽的许铺街上,空落落地正好迎接这充满无数善意的阳光。

      尘土是阳光最好的伴侣,只要光线适和,它们就会在那光与光的交叉间跳起舞来,因为只有那一刻,他们才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金色的。趁着那一点微暖的地气,在想象中自己长出了脚,那脚在光线中却变成了翅膀。

      那一种踢踏的快乐很少有人知道。

      而李浅墨,跟随过一个舞者日久,他是知道一个舞者的快乐的。

      所以这时,他静静地躺在不知谁家的一个麦秸垛上。

      收割过久的麦草本身带着略呈灰败的色泽。

      但这时,阳光恰好。夕阳华丽丽地落下,那麦草也自显出一种金黄的光晕。虽然麦草垛上还积着点雪,那雪这时正枕在李浅墨的脖梗子下,可这让他非常快乐……

      漫漫世路,坎坷生年,身上的皮屑脱落下来,带着所有的过往,和着这灰尘,在那夕阳中舞动。

      刚才的险局恍如一梦,又在他眼前浮起。

      那一触即发的局势,如同一场末日之战。没有人知道,那末日,是针对罗卷、李泽底还是那么多五姓子弟的。

      可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拢乱了一切。

      那雄沛豪壮的铁骑之声,决不似响马。响马的铃声蹄响更多一份野逸狂悍,可这铁骑之声似是比响马来得更加恐怖。

      蹄声乍起,突然地,五姓子弟就走了,然后李泽底走了,最后连罗卷也走了。四处的桑林重显空落,围着这响马撤尽后的许铺小镇。

      所有人散尽的许镇小集更显出一种空落宁静。当真是世事如棋、而人生如弈。

      这算一个开心的结局?

      李浅墨想,但那就是一个开心的结局。

      那结局让李浅墨觉得,这小镇,这空空的街道与那空空的阳光,让他看来怎么都像一个童话。

      ——这童话没有被接下来的车声打破。

      像是一辆童话里的车子辘辘地驶进了另一个童话。那车轮声很好听,里面夹杂着银器的脆响。李浅墨侧过脖子,果然在路上看到了一辆朱轮的马车。

      鲜红的轮子,朴实端丽的本色车厢,拉车的是三匹体型匀称却温驯和善的马,车辕上架车的是个女子。

      她没带仆从,居然一个人驾车走进这刚经过惨斗的安宁小集里。

      她轻巧巧地停车,轻巧巧地下辕。不知怎么,看她收鞭、下辕、停车、拴马,都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味道。再粗糙的活计,在她手下做起来,也让人觉得,贵比王侯。

      李浅墨注意到她穿着一双高齿木屐,这让她的脚步声听起来“笃笃”的,像木头的槌敲在木头的琴上,她就是那琴上的音乐。

      只见她衣如云绡,发如翠雾,天边仿佛为她的到来特备好了霞彩,凡她所经,就见一片霞彩笼罩在那本平常的事物上:耙犁、石臼、车辕、草垛、拴马桩……被那光彩一披,都显得亲切美好。

      李浅墨望着她的脸,想起那日小店中,正是她突然走来,冲自己拜了三拜,拜得自己直到今日都恍然失措。

      那女子望着他,好半晌:“尊师……近来还好吧?”

      原来那三拜,是为了肩胛。不知怎么,李浅墨听她说起“尊师”两字,总觉得里面像饱含着一种情感。

      ——师父认识她吗?

      却见那女子好像读懂了自己的心声,嗟叹道:“他可能早已不记得我了。但承其大恩,我真的没齿难忘。当年河北乱时,如不是他,那刘黑闼……”

      她轻轻叹了一声,没说下去。

      李浅墨也没说什么。

      关于师父,肩胛那最后的时日、他已离开的结局,他总觉得:那是肩胛独自留给自己的最后馈赠,无论那里面有多少伤痛苦涩、快乐悲欣,在他、是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却见那女子忽仰头向天,露出一段素颈,喃喃道:“其实我打听他,也不全出于问侯。”

      她颇为自惭,但还是叹了声接道:“可我是个女人,私心本重。这一次,我的事,除了他,只怕再没有人可以援手了。”

      ——她的事?李浅墨忽然猜到了她是谁。

      王子婳。

      这个名字让他心中陡然冷硬。

      她有什么事?为了她,五姓中人,已在全力追杀罗卷。甚至当日旗竿栈中,她卑词厚礼,请动谢衣、邓远公与鲁晋三人……如今回想起来,只怕也不过是为了追杀罗卷。

      想到这儿,李浅墨身上猛一激灵。

      他是亲眼见过谢衣、邓远公、与鲁晋三人的。单以修为论,哪怕他涉世未久,也看得出谢衣与邓远公两位,只怕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不及李泽底,但可能也相差无多。

      何况还有那手下众多,在草野龙蛇中人脉极广的鲁晋!

      如果这些人一起追杀罗卷……李浅墨身子猛地一颤:我要帮他!

      “我师父是不会帮你杀他的。”李浅墨闷声道,“我也不会。”

      他声调略显讥讽:“你再去用你的金珠宝贝、童儿舞女去求别人吧。”

      想起刚才那场大战,罗卷几乎九死一生,他突然怒火填膺:“可他,倒底犯着了你什么?”

      王子婳怔了怔,隔了会儿像才明白。

      一时,她滋味难言地喃喃道:“是呀,他倒底犯着了我什么?”

      她轻轻一抖,自问般地喃喃道:“他难道没犯着我什么吗……”

      她絮絮而问,像要跟李浅墨情商一般。

      看她那神态,李浅墨只觉心里一软。那感觉,仿佛她要请普天下无论谁来帮忙,只怕都无人能加以拒绝的。

      然后,却见她一抬脸:“小弟弟,如果我告诉你……他奸了我呢?”

      李浅墨猛然一怔。

      却听王子婳道:“不错,他是诱奸了我。五姓中人全力追杀他,就是为他诱奸了我。崔、卢、李、郑,外加上一个汲镂王氏,自汉以来,数百年的家世,数百年的声名,就被他这么横加玷污了。我们这几家,一直混得不错,哪怕改朝易代,总是一度度东山再起的。可入唐以来,这累积的家世,突然一下子好像都不太管用了。所以,五姓人家现在更在乎他们的家世清名与血统的纯正。而清名与纯正恰要体现在婚配上,所以,他们现在也更在意……女人的贞节。”

      她脸上略显酡红,说起来庄重已极,可酡红起来的脸上,却另有一种谑笑之味,那里面潜含着一种李浅墨还不能读懂的风情。

      只听王子婳道:“我是汲镂王家的女子,身份何等尊贵?何况近年来,崔卢李郑,这关东四姓,不得不在乎家声了。朝廷既不看重我们,五姓中人总要更自高身价些,以求自重。所以五姓子弟,一向互为婚配。据说娶了王家的女子,是有镶金镂玉之美的。”

      “所以,我可是天下名门中的宝贝啊。”她望着李浅墨笑了笑,“何况老天还生就我这么个模样,不倾人国,也倾人城。你可知道当一个宝贝是什么滋味儿?

      “而你执意维护的那个罗卷,他是幽州侠少,游剑天涯,据说侠名极重。谁知、却干起了采花贼的勾当。无端端地,不顾我关东名门的家门清誉,贱视我太原王家的高墙重院,逾其东墙而搂其处子,当真是:狂童之狂、也且!

      “难道你还觉得,他不该杀吗?”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王子婳,却见她一揽裙裾,竟在自己身边的麦秸堆上坐了下来,全无顾忌地自管自喃喃道:“何况,我头一次见到他,就恨死他了!

      “那一次却是他跟我堂哥结仇,说好在太原一了恩怨。可不知怎么,我堂哥那天居然怎么凑也凑得人手不够。也是,我们王家一向人丁不旺。何况人家知道对方是罗卷,就没有人愿意帮他计较了。

      “我听说了,一怒之下,知道堂哥不会去,所以就自己去了。那一天,我还是带着卜老姬,驾的这辆马车。去之前,还特意挑选了半天的衣衫。我知道,我要去面对的是一场仇杀。可当女人真好,哪怕是两军对垒,再大的杀局,那之前,你保证还有心情去关注今儿打算穿什么的。

      “虽说他号称‘天罗卷’,可论起功夫,我未见得怕他!男人有什么,有勇无谋而已。我自幼习练‘静女姝’一门功夫,也未见得弱过于他。不过,他在草野间声名久播,据说有鸣珂佩玉之美,高卓瑰异之姿,我当然要好好挑挑衣服,就是单看风姿,也要先压倒他。”

      她平心静气地说话,无遮无拦的,不知怎么就叫李浅墨对她多了分好感,听到有趣时,差却笑了出来。

      “可我一见到他,就气懵了。这个号称大野头牌玉的罗卷,居然蜷在一个又昏又脏的小酒馆里,下巴上的袍子上都沾着酒渍,唇上参差地露着点髭须。一点胡子长得既不少年也不磊落,整个面容七零八落,像暴殄天物似的糟塌自己的五官。

      “我看到他时,只见他眉毛斜着,睫毛乱着,头发蓬着……连嘴角都是歪的。一身酒气,穿着不知哪年没洗的皮袍子,跟我想像中的全不一样。”

      她双目望向西方,轻轻道:“要知,那天我装束极正,戴了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好的钗环,穿了那件从不舍得轻易穿的‘一点白’的集腋裘,选了日光正好的欲斜之时,为这一场决战,我悉心准备,要跟一个配得上的人,在一个配得上的时间,好好打一场配得上我的决战。”

      她眉毛轻轻一剔:“想要我出手容易吗?在那以前,我就算手痒,也不过隐姓埋名,在暗地里教训些草野龙蛇而已。那可是我公明正大的头一次出马……”

      李浅墨静静地看着她的怒色,感觉一个女人的心绪真是天边晚霞般不可揣测。方还彤红,却忽幻金,一瞬又掺上铁青色了。

      他只觉得她那怒是真的,可里面的爱娇带煞也是真的。

      却听王子婳怒道:“我第一感觉就是上了传言的当。我虽然并没有多少闺中密友,可丫头枇杷一向消息灵通。早听说他是一个长得最端正的采花贼,多少名门少妇,跟他都有一段富丽闲情。据说,他是从不勾引女孩子的,上手的都是些……寂寞芳妃。又传言他极没长情,一宿之后,往往就此不见,只听到那些女人怨他,却从没听到那些女人恨他。那真是推枕惘然不见……枇杷探听这些事最是在行,因为别人知道她不会随便说出去。”

      她突然静默下来。默然半晌,她才说了一句:“那一天,我跟他狠狠打了一场……”

      李浅墨好奇之心已起,迫切期待着后面会是什么。

      可这一句后,王子婳又是一阵很长的静默。她仿佛累了,仿佛那日的一战直至今日都还让她疲累。

      李浅墨忍不住插口道:“那一战怎么样?”

      王子婳倦倦道:“其实他的招术不多。男人论起来,知道的永远没有女人那么多。他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式尺蠖剑……那以后,我知道了,其实他就是个简单的男人。哪怕他经过的女人那么多,对于他,那也只是一件简单的事罢了。”

      她轻轻一叹:“后来枇杷问我,一向对什么都少动声色,为什么那天一见他,就会大怒?”

      “是因为他手指敲着桌子不耐烦地问‘王宾何在?累人久候!’吗?”她轻轻地垂下眼,“可我知道,我是为,哪怕他那么糟塌着自己的那张脸,哪怕他斜眉歪嘴地喝着酒,我还是……觉得他那么的好看。”

      李浅墨一下愣住。

      他还从没听过一个女人这么絮絮地说起自己的情事。

      他本以为听到的会是一场天雷地火的绝战,可到最后……他怔怔地望着王子婳,发觉自己听到的,竟是……爱。

      王子婳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题是,她在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可那掩饰被李浅墨看穿了,看穿后,李浅墨一时觉得自己简直爱煞了这个姐姐。

      他们这么一在麦秸垛上坐着,一在麦秸垛上躺着,那感觉,也真是仿佛姐弟,在烟尘息尽后来回首往日之情事。

      王子婳的脸埋了下去,下巴贴近自己的膝盖尖儿,两只手抱着膝盖,不像一个名门娇女该有的仪态,仿佛一寻常女孩儿了。

      “可是我,怎肯认输?我打定主意要忘了他,干什么对这么个人上心上肺的?可是他……注意上了我。被这小子盯上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

      王子婳的声音仿佛梦呓:“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引诱。他打定主意来找我。你知道,他打定的主意,那是什么也拦不住的。哪怕五姓的门墙再高千重,他也会直接来到我的面前,一双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觉得没有了过去未来——没有以前……没遭遇的以前,各自的生命,是各自的,他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也不爱回忆,不必絮絮叨叨地提起各自吃过的饭、喝过的酒,穿起来觉得舒服的衣服;也没有以后……这一切明明白白,他没想过要承担什么……三媒六聘,怎么过我家人那道坎,怎么样珠联璧合、举世称誉,做一场人世间最聪明的婚娶,或什么最让人称道的伉俪。”

      “什么都没有,只有现在。”王子婳的声音又迷茫又冷醒,李浅墨觉得已有些听不懂,又隐隐地似有一点懂。

      却见那个姐姐目横秋水:“……一切只有现在。琉璃灯上的灯花爆了又爆,有月亮或没月亮的日子,楼高百丈还是茅草一檐,我戴的是翡翠还是锆石,他只关注他要做的事,那关注之内,只有彼此。

      “他不知礼义,我们也就没有裹了那层纱来玩游戏。可我发现,似乎我的天性就也真是如此……认识他后,我看到‘廉耻’是众人嘴边泛出的牙屑。”

      她笑了笑,低声问道:“所以,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他?尤其在这事已被我们王家长辈发现以后。他们不敢明说,但他们脑中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奸了我!”

      她唇角忽泛起一丝睥睨:“其实哪一件事是我不想产生而它敢发生的?”

      她忽带笑看向李浅墨的眼,像要求他与她对视。

      “我父亲来问我时,他不好直问。就转由妗子、姑婆婆来问。女人们出面,总是同情并怜惜着,一边还代你声讨着,却带着很深的好奇心,一意要挖出我的秘密才罢。”

      李浅墨一直听她温和地说着,里面有笑有乐。可直至此时,他才感到一种真正的毒辣与狂悍,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一热又是一冰。

      他一直以为这个姐姐是温和柔弱的,哪怕,他知道,王子婳虽然一向在草野中少有出手,可她的修为声名,是不弱于以凌厉强硬闻名天下的窦线娘的。

      可直到他在王子婳的目光中读到了她生命中最潜隐坦白的欲望,像才头一次读到了她的力量。

      “所以这一次我家门出走,不是为了要杀他——而是为了救他。”

      ——可罗卷肯让她救吗?李浅墨忽然这么想到。

      王子婳的坐姿忽挺直起来:“上次一别之后,我们就曾说好,永远不插手对方的事。我叫他向南走,永不回头。我们都不爱争吵,一有争吵的苗头,不如预先分手。

      “可他居然还是要北来!他不知道这明显地会招惹来五姓中人吗?他可能以为那是他的事,我不必插手。可他管得住我插不插手吗?刚才的覃千河手下的天策卫,不是我通知消息,说五姓门人无故聚会,怕是要扰乱西州募的举动,他才会纵骑前来,随行数百骑。

      “他如不来,罗卷与五姓门人的一战,真不知会怎样收场。”

      说着她冷冷一笑道:“他以为他招惹了五姓,是他一个人的事。可他就比谁高明?我还觉得这事,是我一个人的事呢!

      “你给我传话那小子,这是我家门之事,与他无关,叫他给我滚远点儿,马上离开长安,给我往南走!”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一开始,他一度听得心情旖旎,一度以为那是一段温软的儿女情事,可这时方明白,王子婳与罗卷,两个同是极强悍且极自我的人,他们碰在一起,不只会有传奇,还会有把彼此灼痛的火花。

      他们都太像那传奇中的人物。而自己所预想的一切,只怕都囿于自己的年少懵懂,很多东西,他怕都不能领会的。

      只听王子婳道:“你去跟他说,现在,不只五姓中人要杀他;朝廷为西州募之局势,也未见得想看到他。我不知他为何而来,可能是想追杀哪一个人。但只要有点自量的话,叫他给我快走。”

      说着,她忽嫣然一笑:“而且,你别忘告诉他一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可以绑在别人裙带上的男人,可不知怎么,杀了他,却成为我们王家认为的能给我的最好的嫁妆;而崔、卢、李、郑四姓也认为那是给我下的最好的聘礼。他还是被人绑在我裙带上面了。”

      她忽伸手摸了摸李浅墨的脸:“小弟弟,不知怎么,许是投缘,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好喜欢。这一句,你不用当做是我想请出你师父,为我出头,使用心计的虚情假意的。”

      她那一摸还带着轻轻一捏。

      李浅墨本该不会任谁这么捏他的脸吧?

      可愣怔之下,他居然被动地接受了。

      然后,眼看着她解马、执鞭、登辕,架着那朱轮的马车,碾碎了所有虚假的霞光,振铎而去了。

      入夜了,风很凉。柘柘在谷神祠内睡着了。

      李浅墨睡不着,他抱着膝盖坐在谷神祠外。

      他在残存的冬里嗅着春的气息。这些天,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要静下来想一想。

      他感受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这些年,他跟着师父,从最开始走出长安,到后来四处流浪,他见识过很多。这片土地也太广褒了,广褒得让他很难轻易说出自己对他的感觉。

      那些广川秀岭,深谷大壑自不必说,让他陷入沉思的却是这片土地上的那些人与那些事。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面风筝,一面几乎冰做的风筝。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王子婳要自己转告罗卷的那些话,可罗卷在哪儿呢?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定还能再见到他?

      想起罗卷,李浅墨心中不由有些兴奋。已经人去楼空的许铺,怎么突然有人在放风筝?他的心突突直跳,能这么率性而为的——南来无过肩胛,北去必是罗卷吧!

      如果不是天上有月光,如果不是地上还有雪光,如果不是那星月之光落在雪上那微微的折射,他不可能看到那片风筝。

      ——因为,那风稳恍非实体,他竟是透明的!可月光雪色交激下,李浅墨却在远远的桑林梢外看到了那片薄彩。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向那片风筝奔去。

      循着许铺边那条小河的潺潺之声,他向东,追到了桑林外的那片田野。

      那田野背倚一山,山势平坦。田畴的广阔是那平坦山势的延续。田野上还有雪,一整片一整片广阔的雪。遥远的密林黑黝黝地勾出了这片田野的尽头。

      田野之上,是一大片暗蓝的天,像烧得不那么纯的浑浊的琉璃。

      田野上躺着一个人,原来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喜欢这样眠风卧雪。

      那人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那风筝,就挂在那片天上。

      薄云轻翳,月华微淡,四野岑寂,天若琉璃。

      而那人果然是罗卷。

      枕着风雪而卧的罗卷肯定知道李浅墨来了。可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天上的风筝。

      可他的无言,似也暗含一种接纳。那静静的沉默,像以沉默为毯,在身边寒凉的雪地上铺着,留给李浅墨一席同坐之地。

      李浅墨也就在他身边坐下。他抱着自己的膝。

      那薄薄的风筝像泯没了两人之间年龄的距离。谁也不比谁大,谁也不比谁小。

      蓦地,罗卷忽然问道:“你见过子婳了?”

      李浅墨点点头。

      罗卷轻微一笑:“她是不是告诉了你很多对我的警告?”

      李浅墨一怔。

      罗卷却忽道:“不是我有过很多女人,是很多女人有过我。”

      李浅墨不知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只知罗卷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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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虎之伥

      一坛新酒。

      两个人。

      其实酒还未熟,它本被埋在土谷祠地下。那地方照说隐秘,寻常人很难找到。可这也挡不住柘柘的鼻子。

      李浅墨与罗卷跃到高高的谷神祠屋顶。罗卷举着酒坛看了又看,用鼻子隔着泥封嗅了嗅,似在疑惑柘柘是怎么把它找到的。突然他就开口,仿佛随意地问:“你师父呢?”

      李浅墨怔了怔,原来他认出了自己。

      罗卷淡淡道:“我只不过从你身上那木樨香气里知道你见过……子婳。她喜欢用这种香气。而且,善识百派千流,她既然会找上你,你的来历必然就有些不同。”

      他还在用鼻子绕着那坛子嗅:“何况你身法里羽门弟子的痕迹如此之重。我就算再没见识,对所谓‘南肩胛,北罗卷’里、那位我忝陪其侧、勉强与之一起列名的人也多少该有些了解吧?”

      他言下味道相当古怪。

      李浅墨怔怔地看着他,想:以他如此骄傲的人,当然不甘心列名人后的吧?

      可这倒不影响自己对他的观感。

      甚至觉得,那个消息,那个自己一向不愿吐之于口,仿佛一旦吐出口,就与肩胛人天永隔的消息,倒不妨告诉他的。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半晌,才道:“他走了。”

      罗卷明显愣了愣:走了?肩胛走了?

      李浅墨淡淡道:“为了我,他与李靖大战三轮。当时,他本已带伤,明德堂上长天一刺之后,他身上一直有伤。可他,居然还借内息之战,治好了李靖的内痨,逼他答应了三件事……”

      “然后,他就走了。”

      他原来以为,这段事,一旦想起,会是如何的痛彻心肺。可今日终于有机会说出时,却只觉得心头平静。原来,就算吐出口,就算承认。他,依旧还会在某个深处,陪在自己身边,依旧如此,依旧没走。

      罗卷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明德堂,长天刺,李靖……”

      原来,自大野龙蛇会力败窦线娘后,肩胛久未露面。而明德堂的长天一刺之事却早已流传出去,成为他传闻中的最后一战。那样的羽化一战,无需渲染,就足以名动大野。

      只是没有人知道,那一战之后,竟还有肩胛与李靖、红拂的一役。

      罗卷说不出话来,忽一掌拍去那酒坛上的泥封。

      这一下,他用力没控制住,不只拍去泥封,连坛口一圈的边沿也被他如刀切斧砍般地拍去了。坛中酒本就满,一时溢了出来,漫了他一手。

      罗卷忽抬手就唇,啜那腕上的酒。

      酒只几滴,难填焦渴。人已去,终古长缺。

      那个消息一经吐口,四野的空间在两人感觉中,猛地似空了一大块,就是许铺四周桑林弥漫,黑黝高耸,也封挡不住。

      那是一种猛然压来的寂寞,哪怕当年的大野烽火,如今的开唐盛世,也填不尽两人心中的空落。

      罗卷啜饮不止,可腕上的酒早已风干。他忽然仰天狼啸——他出自幽州,那里本天高地旷,群狼夜号的场面想来他久已惯经。他这一号,足有盏茶光景,那声音,如失群踯躅,旷野难奈;兔死狐悲,谁识其味?

      只见他仰面向天,一声高亢,振清簧而裂悲筑,流水高山,莶漫于野,那是大野荆棘之属独有的凭吊,欲招其魂,先伤已神。

      直到那一啸宁静,李浅墨脸上的两行泪水长流下来,都已风干。

      罗卷忽道:“他现在死了,或许我终于可以说……很久以来,我一直很想见他,和他喝一坛酒,击两声悲筑。”

      他面带苦涩地笑了下:“可是,为虚名所误、虚荣所误。为了那一点荒唐可笑的矜持之心,落得此生做不得伯牙子期,平白把那一见之缘耽误。”

      肩胛毕竟是他同时代的人。他的悲慨也不是李浅墨所能全懂的吧?

      罗卷苦笑了下:“浮生如尔,季子挂剑。人总是为一点骄傲,天知道会错过些什么。”

      他言来坦荡,李浅墨也说不出什么。

      罗卷忽一甩头发:“喝酒!”

      一坛酒,在两人手中传来传去。

      忽听得脚步声响,李浅墨低头一看,却见柘柘正在院子里,抬着头,跺着脚,眼巴巴地向上看着。

      一颗大大的头挂在他细细的颈子上,显得又稚气又吃力。

      李浅墨这才想起:这小人儿也是万分贪酒的。

      他冲罗卷一示意,罗卷看到那么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端着个酒碗站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笑了笑,手中坛子一倾,一束酒泉就如虹下泻地向柘柘碗中奔去。

      却见柘柘慌里慌张,抱着酒碗,去接那酒泉。

      本来罗卷手里有准儿,酒流所向正是那酒碗。可柘柘慌慌张张,生恐接它不住,手里一只酒碗东迎西送,脚下步履更是东倒西歪,这酒倒不好注了。

      罗卷吸了口气,抱着那坛子,屏声静气,对准柘柘不停晃动的酒碗,催动真气,控制那酒泉落点,这一下也甚是耗神,因为全猜不准这小人儿下一步会怎么落脚,手中的酒碗又歪向哪里?

      好容易才把那酒碗将将灌满,终究没有一滴洒落。

      可这一下忙乱,已弄得柘柘在院子里一阵气喘吁吁,连罗卷也额头沁汗。

      却见那小人儿,端的正是谷神祠中找到的一个破碗。这时把碗才凑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就似醉了。

      它好酒,却量最浅,没两口,就醉得东倒西歪,还自一口口吞着碗中那剩酒,生恐错过一滴。可喝着喝着,就见它浑身发颤。

      李浅墨方要下去扶它,却见夜色里,它渐渐变得毛发皆碧,整个人跟野性突发的山精也似,一步步飘摇,好似一棵树醉倒在风里。

      他扶了扶额,突然自己向院子中一个土坑里栽去,李浅墨方才一惊,生怕它跌疼了。却见它一倒下去,就落地生根,李浅墨只觉自己眼中,它忽幻化成了一棵树。乱蓬蓬、油碧碧,这残雪之冬里本不该有的一棵树!还枝枝叶叶,蒙蒙眬眬的绿。

      李浅墨一时惊倒。

      罗卷只扫了一眼,淡淡道:“是山魈们的小把戏。”

      他掉头看向李浅墨:“你是哪儿找到它的?却是个好玩伴。”

      李浅墨含笑不答,望着罗卷,突然道:“你该知道五姓中人正在追杀你,她也叫你往南去,为什么还偏偏赶向这北边来?”

      罗卷以指扣坛,测那坛中余酒还有多少,望着天边出了一会儿神,才答道:“我在追杀一个人。我追他已整整七年。最近,才重又访到他的踪迹。”

      他一拍手,冷笑道:“七年!”

      人生中能有几个七年?又有几人居然可以被罗卷追杀七年,还活了下去?

      李浅墨一时满眼疑问。

      却听罗卷叹道:“据说,他本是个妙人。似乎手里老有用不完的钱、送不尽的好酒、也斩不绝的人脉。”

      “如果仅只是五姓中人这时来跟我捣乱,倒也不怕。”他叹了口气,“问题是,这回我好像惹上了大野龙蛇会。大野龙蛇杖已出,号令天下草野,不许我杀他!”

      说着他眉毛一剔:“那小子可能也猜到,光只大野龙蛇会,还有五姓中人的掣肘,还不足以令我为难。

      “我最担心的是,他居然借着李唐这西州募之际,跟李唐朝廷扯上了关系。天策府护翼居然像也肯为他出手。我真不明白,他手里倒底有什么样的法宝,居然天下人无不被他算了进去!”

      天策府?李浅墨心中一动:那不是早已撤消了吗?

      他望向东北,远远的长安城中,如今他那个位尊九五的叔叔,当年就曾被爷爷唐高祖封为天策府上将,受命开府,权倾朝野。

      可早在多年以前,天策府就已取消了。

      罗卷倦然一笑:“没错,天策府是早已不在了。但天策府护翼,做为当年力保秦王免于大野刺杀、免于兄弟阋墙之祸的利器,在天策府撤消之后,其实一直存在的。

      “其幕后的三位高人,就是江湖中人人闻之侧目的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覃千河号称以十年时间观尽天下千剑,我这把尺蠖,不知他会不会放在眼里?袁天罡一向与李淳风齐名,奇门遁甲、星曜卜筮之术,名闻一时。而如今的角上人,就是当年的许灞。他这名字起得好,倒真当得他当年凭一己之力,踏平燕云十二寨的威势。”

      他似是陷入沉思,思量着怎么应付眼前这个困局。

      突然发现李浅墨关心地望着他。

      他似很不习惯接受别人这样的关心,望着这小兄弟一笑:“别担心,就算他请出天皇老子来,他这条命,我也要定了!”

      此语一出,李浅墨不知怎么就觉得心安起来,可这并不能阻拦他认真地问:“你确定他该杀吗?”

      罗卷不由一笑。

      那笑颇温暖,像并不介意李浅墨的质疑。他想了想,才道:“罢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一生,他还从未对谁解释交代过。

      可这孩子,到底不愧为肩胛的徒弟。何况他两人一见投缘,今日许铺一战,虽说李浅墨一直没有出手,可还是让罗卷几乎头一次感到种与人并肩而战的感觉。

      这感觉也头一次让他觉得有必要对一个人交代些什么。

      “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年轻,很高兴去认识天底下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那时我才头一次听说到还有这么一个门派,他们门派的名字很怪,不是汉文,好像叫做‘底诃离’,翻译过来,大致就是‘泉下’的意思。”

      他望向院中阴影里,柘柘酒醉后化身的那棵树:“说起来这一门跟你那小朋友还有些关系。据我猜测,这小山魈跟‘底诃离’脱不了干系。

      “他们据说出自昭武九姓,所来之地似在碎叶城以西,兴都库什之外,康国、石国、毕国……,那里是他们的家乡,咱们称之为‘杂种胡’。他们都是杂种胡子弟。这一门,介入中土的人并不多,但以我所知,其行世用名,俱多与‘鬼’有关,比如、当年武德年间就曾名炫一时的‘小魑’、‘木魅’、‘魍然’与‘魉魉’……这几个,多精于幻术,让人说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是鬼。

      “直到今日,见过他们行迹的只怕也没几个。而我要追杀的,却是他们‘底诃离’一脉进入中土最早的一个人。他名闻草野的字号,却是‘虎伥’。”

      虎伥?这两个字李浅墨似乎听说过。

      却听罗卷道:“说起他的真名,却是奇怪的‘阿堵’两个字。我开始也不知其意,只知他既爱赌,又爱钱,为人吝啬已极,一文钱不轻予人;偏又好赌,但不能必赢则不赌。不爱女人,但极爱酒。我一听说这世上居然有如此样的怪物,好奇心起,一直就算计着想与他见上一面。

      “可后来所闻,却让人大失所望。他‘虎伥’名号的由来,却是为当初他襄助薛举父子。薛举父子于隋末年间,盘距甘凉一带,为人残横,虎伥却做了他们的支应使。其间事迹少闻,但听说,薛举父子败后,他却积聚起了一份厚实的家当,游迹大野,可依旧好财、嗜赌、不爱女人。

      “我听得其名久矣。可识得其人,却在很久以后。”

      “那年,我行游至祁连一带。”说着,他忽夹眼一笑,“你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吗?”

      李浅墨见他笑得促狭,不由引动好奇:“干什么?”

      只听罗卷笑道:“我幽州老家,虽说还有些产业,可多年已不料理。何况当年,罗府旧人,于入唐以后,多不如意。那些产业出息,我也不好意思再去伸手,放在心上。”说着哈哈一笑,“可笑,为了自己的巧取豪夺,你看,我还是粉饰了这么多……”

      他一拍腿:“说白了,我去祁连,就是为当时身上钱用完了,一时兴起,抢钱去的!”

      眼见李浅墨还怔怔的,罗卷不由笑道:“我可没有你师父那么耿介,据说肩胛日用衣食,都靠与人治病换来。我不通医术,有时就爱找绿林巨寇抢几个钱花花。”说着,他叹了口气,“有几回,还曾客串西席,教几个蒙童子弟一点粗浅工夫用来度日。大野中声名说来好听,其实我这种人,又有何用?”

      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道:“平生习得屠龙术,人间却只多叶公。这双手,拿得起剑了,却再也不甘心,去扶一张犁。”

      他声调低落下来。

      可他为人不惯郁闷,叹了两声,重又开怀大笑道:“那次,是风闻当年甘凉道上有名的巨寇‘九连环’叶旎已隐居祁连不老寨,他平生积蓄极厚,我是专程去打秋风去的。”

      李浅墨看他谈笑挥酒,全无遮掩,不由想起那些烽火年间那传闻中的故事,李浅墨重又觉得,自己面对的竟真是那传说中的人物。

      只听罗卷笑道:“可惜我等去时,却有一人比我先到。”

      说着,他面色忽显郑重:“我当时潜入不老寨,还待搜寻,正想着是暗取还是明夺?不过叶旎既已归隐,是不是该暗取给他留点面子?如果他把银子藏得实在是紧,那就只好扯开脸面来个明抢了……这时只听得前厅之中,灯火最通明之处,传来一片呼卢喝掷的声音。

      “我好奇心起,因为听得一片‘幺、二’的乱叫,叫者之众,似倾尽全寨之力。可与之对搏的,却寂然无声。我纳罕地在想:叶旎好赌之名,果非虚传,哪怕隐居避世,家里竟还开着赌局。

      “当时我就偷偷潜到那前厅之外。整个寨子的人似乎都聚在那个大厅里。那寨子其实也没多少人,多是叶家老幼,统共三五十口。我就着窗隙往里望去,吃惊地见到,从耄耋老者,到黄口小儿,一寨之人,居然齐聚。

      “可对赌的两人,却更让我吃惊。只见其中一人,铁簪插发。那根铁簪,早已名闻草野,那是当年甘凉道上,‘九连环’的标记。当年九连环的当家老幺,从不以面目示人,从来蒙一块生铁面具,头上插一只铁簪。草野中见过他本人的也就没有。可那日一望之下,我却大吃一惊,才发现,那个穿着一身生丝葛,绿袍乌发之人,分明就是叶旎。可他,居然是个女子!”

      说到这儿,罗卷的面色似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一厅烛火晃耀之下,我竟发觉,她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英气,也就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美丽。”

      他虽略显惭色,却依旧直言不讳:“我这一生,凡碰到女人,总不由有一点心软。不知怎么,当时就暗想:来抢她的,这主意打得对还是不对?难得一个女人如此英风朗气,又识时知世,贞观以来,挟资远遁,赡养一族老小,想来她活下来也颇不易?”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也恼于自己的多情一般。

      李浅墨差点没忍不住笑了出来。将心比心,自己若是个女子,哪怕就算是王子婳,听他用如此口气提起另一个女人,只怕也起不了争风嫉妒之心,或许反由此更高看他一眼吧?

      罗卷已暂歇柔肠,轻声一笑。

      只见他面色忽郑重起来:“可我看到另一人,与叶旎对搏的那个人时,还是差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李浅墨只见他语气陡然郑重,知道已说至紧要之处。

      却听罗卷陡然放缓了语气,极慢极慢地回忆道:“那个人,我一见之下,就已心惊,为的是他全身上下,那种凝束之气。一个人修为功力,多与自谨有关。可我真没见过如此自谨之辈。只见他年纪好有四十许,却已白发皤然,似是一生操心已极。可这也挡不住他身上那种全神贯注的精锐之气。他的鼻子很高,深目突颧,一双眼睛竟浑中带碧。颏下有几根黄须,根根蜷曲,那分明是个胡人,短褐斜衽,却做着汉人的发式,装扮非汉非胡,极是古怪。

      “他双眼望定那骰子,我只觉得,那骰子恨不得被他眼神都照得发绿。我脑中搜寻湖海人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虎伥。

      “他全身都似不由自主,真的像一个‘伥’。而主宰他的,就是那场赌,那输赢,与输赢背后的金铢银两。一个人的耽迷,竟至于此!我当时心下一惊,知道如与此人为敌,只怕大不容易。”

      李浅墨已听得紧张起来。

      可罗卷的叙述依旧很慢。他敲敲那坛子,饮下一口酒,才慢慢地说:“他们似在比小。刚刚叶旎掷出了一个三,虎伥却掷出了同样的一个三。我不爱赌,不知他们规矩如何,也许这就算平手?

      “他们接着再掷,我眼见叶旎分明也精于手法,可她似压力极重,这一掷,竟掷出了一个‘六’!我当时在窗外,几乎忍不住失声大笑。我还是头一次见一个女子赌搏,本以为这一下,她该就要发那种小女子的脾气了,摔杯子踹凳子什么的,最不济也要吼吼身边侍奉的人……”

      他目光一时流荡,似是想起当时叶旎的模样儿,微笑着说:“我没想到的是,叶旎这一手掷过之后,面色却坦然起来。

      “只听她缓缓道:‘一共三千缗,我认了。难为阿堵君怎么打听得来,对我这些年的积蓄,竟打听得一清二楚。你步步紧逼,非要我把家产输光当尽才罢。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这不老寨,还有老少人口一共三十又七。这些估计你也不感兴趣。而这块地,如此穷山恶水,想来也不会有人要。’

      “说着,她一摊手:‘我现在什么也不剩了,光只有这不老寨和几个家小。如果你不打算以此为注……’她定定地看着虎伥,‘那就请吧!一共三千缗的赌额,如果你信我,十日之内,我在张掖交付。’

      “我听了她的话,忽忍不住佩服起她来。她分明料定虎伥是有备而来,同时料到自己力有未敌,坦荡荡输尽所有财物,化灾避险,直言送客,却不怯不懦,果称英豪!

      “却见那虎伥一推面前所有筹码,望向叶旎道:‘其实还有一搏之机。’只听他轻轻笑道,‘这一次,我用带来的所有,加上适才赢得的所有,合在一起,跟你赌那一文钱。’”

      李浅墨听到这儿,不由一愣。他不敢打断,只听罗卷继续道:“我听那虎伥接着就说道:‘以我所知,除了这五千七百缗之外,你起码还有一文钱。那市面上少有人见,陈叔宝专雇人精工细刻,并世仅此一枚的那一文宫钱’。

      “我当时听了一怔。却见叶旎面色一变,深吸了两口气,忽定住神,慢慢地从领子内掏出了一枚悬诸颈上、贴胸收藏的一枚金光闪闪的宫钱。‘是这个吧?’她问。只见虎伥的面色突变。他本来脸上一直暗无人色,这一下,眼睛都显得更凹了,鼻子一时似乎都更勾了,更显得形容似鬼。只见他缓缓点头。

      “叶旎似乎也难作决断,忽长吐了一口气,‘好,我就与你赌这一文钱。可这局之后,你不可再做纠缠。无论输赢,你我一拍两散!’她扬颈振眉,脖子上露出点暗青色的筋。我突然觉得,那真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女子式的果断与决断。”

      罗卷忽转入沉默。

      好半晌,李浅墨终于忍不住问道:“后来呢?”罗卷才从自己茫然的思绪中醒过神来:“后来?后来她输了。”

      “我眼见虎伥赢走了她最后的那文宫钱,难抑喜色地离去。眼见叶旎略露伤心之色,却又转为一脸平静,对全门老小笑道:‘也罢,命中注定不该有的,那留也留不住。’”

      他轻轻一笑,难得地面露温暖:“那一时,我真佩服这个女子。既然多留无益,银子已全被那虎伥赢走了,当然只有遁迹跟着那小子追了去。以我脚力,竟还费了一个时辰,才把虎伥那厮追到。

      “追到他时,只见这小子疑心极大,挑了个极好的地势,坐在一个险怪山冈上。他盘踞于一方突出的怪石上,那里四望视野极为开阔,我也无法隐踪,好在也没打算藏着,就直接露面。

      “那小子反应极快,可在他发现我之前,我还是先瞥到了他正一脸狂喜。像他这样的人该少有那样控制不住的时刻,这时正两只手紧紧地把着那一文钱,喜滋滋,美不自胜地翻来覆去看着。

      “天上月本朦胧,那一山都是祁连山特有的乱石怪壁,他把弄着那一文钱,跟找到个稀世之宝似的,翻看个没完。我还没走近,那小子猛一抬头。

      “然后,我却见他脸色突然平静,一脸喜色一瞬间收拾个干干净净,三月天也没他变得那么快。他狠狠地盯着我,好一时才问道:‘罗卷?’

      “我点点头,却见他神色略见轻松。我笑道:‘什么宝物,这般稀罕,翻看个没完?’他脸色略带紧张,可想来也听说过我为人,不怎么担心我的,就笑道:‘六朝宫钱,只差此一枚,有了这一枚,金陵城三百年王气,那龙盘虎踞之地的镇宫之宝,总算被我收集了个全。’

      “他似了解我的脾气,一时兴起之下,招呼我跟他石上共坐,我才坐了下来,就见他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那册子是檀木所制,中镶玉版。我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露出数十枚宫钱。

      “他不厌其详地一一跟我解释:这是孙吴的、这是东晋的、这是萧梁的……还有什么东魏西魏、北齐北周,花色当真齐全,也铸得相当精致。我也记不得那许多。但我喜欢有耽癖的人,总觉得这种人更显真味,看着他一脸认真,却也听得痛快。”

      他茫茫地抬起眼,脸上若带忧思,喃喃道:“那一晚,我看了好久他喜滋滋的样子。不知怎么,那喜滋滋的神色初看好玩,看到后来,只觉荒唐,荒唐之后,更觉悲凉。”

      两人一时不由都静了会儿。

      罗卷长饮了一口酒后,又对李浅墨道:“人与人都是互相影响的……我的心空了后,虎伥那厮的欢喜没了我的欣赏,也渐渐消退。他忽然抬眼望我,一声长叹道:‘可惜没酒。’我望着四周的山林恶石,心里也想:可惜,可惜……

      “却听他道:‘有钱时无酒,有酒时无钱,为什么我这辈子老是碰到这样的事?’他自顾自喃喃骂着,最后忽怒向那四周险山怪叫道:‘可有钱有酒时,又他妈的没心情!’我听了心里喝了句粗话,直感觉痛快!

      “他忽然望着我,神色间隐有忧伤,似在判断我是不是个可以一语的人。好久,他似得出了判断,自顾自梦呓道:‘今晚我说的话,你就当从没听到过。反正风这么大,他妈的什么都会吹散。你只要如风过耳,我就会说下去……他奶奶的,我这一生经历,除了偶尔跟钱讲一讲,从不对人说起。要说起来,谁说他妈的不是一篇奇谭?’

      “我也没说什么,只听他顿了下,又接着说下去:‘你知道我出于昭武九城吧?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远万里,跑到你们这汉人地面上来?’我没答言,听他自管自说下去,‘昭武九城,你们汉人口中的杂种胡,我们那儿的人可没你们这么好的运气,近有田亩之利,周围山川之险。我们在那沙漠里的绿洲间长大,虽略有田地,却不够如许多的人口耕耘,只能靠商贸。更倒霉的是,强敌环伺,一时是婆罗门,一时是西突厥……可这些我们都应付了下来,哪想哪想,最后还会招惹上大食。’

      “说着他突然大怒:‘大食人那帮杂种!’我以为他就要指天画地的骂下去,没想……他忽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一哭极为伤心,我从没想到过一个这样年纪的男人会对着我哭,还是这样一个爱财的人,且他还是虎伥。

      “听着听着,我只觉得他哭声越来越嫩,似乎在哭声里回到了他的少年。我听着他在哭声里断断续续地杂述,也略略听明白了:他的家族,他的师门,他们的王室……他们的同胞,怎么受着大食人铁骑的欺凌。而他……他是他那一族人,数百近千口人命里,在大食人的屠杀里活下来的不多的几个。”

      李浅墨也觉得心头惨然。罗卷全神凝注,陷入他的回忆里。

      李浅墨毕竟是听众,隔了一层,虽然入神,还是隐隐觉得院子里,醉倒的柘柘似乎略有响动。他向下看了一眼,似乎柘柘醒了下,因为他人影一现。

      可一望之下,却见柘柘已重又睡去,在自己眼中幻化如一棵矮矮的树。

      他心中略涉遐想:也许,这醉后幻树的本事,是他们山魈一门的自保之术吧?世间奇事,当真不可揣测……

      却听罗卷道:“我听他哭着哭着,忽然发狂喊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只见他抬起脸来,满眼通红,杀气凌厉,一身不汉不胡的衣服套在他瘦瘦的身子上,都要被他的怒气鼓满了。山风吹来,满世界凌乱,一切在他眼里似乎都成了仇恨的对象。那一刻,我甚至怀疑,他会向我出手,要把他的杀气全施出来,要毁了这山,这石,甚至这天,这地!

      “我只听到,他哭至声嘶,哑着嗓子,又是凄厉又是温柔地呼喊着‘阿达、阿达,那希达,波洛米倚……’那想是胡话,可能里面夹杂着一串串的名字,也许有他小时的伙伴,有那些他注目过的姑娘,有跟他说过道理、限制过他行动的老人,还有他至亲的尊长……在我想来,哪怕那些从小以来认识的打过架成过仇的族人,这时在他心里,也是一种亲切。因为,那是他的过往……是他一生的牢笼,也是他永世的家乡。

      “他果然在那山崖上冲撞起来,疯狂也似,对着山石出手。直到身上衣衫撕得过七零八落,才忽然坐下来,冷静已极地对我用汉话说道:‘所以我爱钱。艺成之后,我来东土,就是为了钱。我不做生意,因为那太慢,哪怕十倍的利也太慢。所以,我要么于乱军之中,要么凭一赌之力,到处搜括,到处集聚,我要钱!’

      “这话他说得极为冷静。我听着他继续冷静地道:‘你知道我对自己有多吝啬吗,你一辈子也想不到的。我要把所有的钱都带回石国,我们石族人少被欺,等我有了钱,我要用钱雇来突厥人、乌孙人、大月氏人……让他们去给我杀、杀、杀!’

      “他越说越冷静,冷静得已像一个局外人。只听他淡淡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虎伥了吧。哈哈,我一生都在为虎作伥。“虎之伥,不成人;不吞人,不为人;不借势,无所雄;不伴虎,无路行!”’

      “他声音变得冷诮,既是讥讽自己,也是讥讽这该死的互相杀戮的世界。可最后,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几乎幽幽地道:‘等最后,最后的最后,所有人会明白,我故乡的人会明白,尤其那些……我死去的族人,九泉下的鬼,会明白,我貌似为虎作伥,可我虽是“伥”,也只是故乡的“伥”……’”

      晚风吹过,李浅墨只觉得满心寒凉。

      这世上绝不仅有自己命苦,到处原来一样,到处原来都一样。他设身处地想起那个名叫‘阿堵’的虎伥,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涌了起来,那嵯岈险怪的世路……最终吞没了一切,吃人不吐骨头,有多少人,将哀如心死的根骨化尽,变做一‘伥’?

      “后来……”他喝下一口酒,慢慢地问。他知道本已不需此问。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收梢。李浅墨再无酒意,也再无酒兴,寡淡地坐在那里,一声也不想说,一下也不想动。

      他料想,罗卷长话至此,料也无言。没想罗卷忽一剔眉,声色俱怒地道:“可惜,这不是结尾!

      “我没料到他心计如此之深。他用所有真的情绪,真的绝望,掩盖了他所有计谋的企图,冲淡了我那时代叶旎的出手之心,且同时向我隐瞒下了这事情中真正隐秘的关键。”

      “这些还都不算……”他忽然自恨,猛然一拍腿,“我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只恨自己想不到……直到天色近明,我忽然不安,不知怎么突然想转回不老寨去看一看。”

      他目光中突现杀气——那杀气狂悍得让李浅墨都如坐针毡。

      只听罗卷事隔多年,犹是大怒如狂地道:“可我到了不老寨,居然发现……居然发现……居然……”他居然口吃起来,顿了顿,他才能接着道,“不老寨中‘九连环’,叶氏一门,一家三十七口,居然横尸一寨!”

      “那叶旎……”他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怒起之下,一掌拍碎了手中酒坛。

      那碎陶划破了他的手。手上的血一时与剩余的酒齐流。

      李浅墨目瞪口呆:这世上、这世上……被杀戮者与杀戮者之间,身份居然转变得如此之快!

      只听罗卷怒道:“他妈的!还等什么?

      “那小子现在隐身天策府卵翼之下,以为这样我就不敢取他性命?他投身西州募,不知手握什么隐秘。嘿嘿,嘿嘿……”

      他忽侧望向李浅墨,只喝了一声:“走!”

      ——走?走到哪里去?

      只听罗卷怒道:“跟我去杀了那虎伥!”一语方罢,他的身影腾飞而起。

      李浅墨激动之下,又兼担心,身形不由立时腾起追去。

      他二人身形才动,如两只大鸟穿空而去,院子里的柘柘就在这时醒来。

      它望着两个人的身形,忽然满眼是泪。

      白天,天策府护翼现身许铺地界的共有百骑。正是他们,惊散了五姓中人与罗卷的对战。

      毕竟,五姓中人,轻易也不敢招惹朝廷的。这时,入夜以来,那天策府护翼就驻营在距许铺不足二十里的龚家坡上。龚家坡一坡高坦,覃千河军马出身,哪怕现在统领的是针对大野龙蛇、天下五姓之类的草野势力,驻军极为严谨。

      数十个帐蓬连绵环绕,虽不设辕门,但警戒森严。

      入唐以来,天下平定,就算草野龙蛇犹在,也久已无人敢犯天策府护翼的威严。

      可这一夜,将近三更,居然啸叫声起,有人来袭。

      来袭的共只两人。可这两人之势,竟锋利已极。

      他们居然能在天策府护翼的帐蓬丛中,环匝两道,冲闯三度,锐气不泄,搔扰近一更次。

      覃千河是个谨慎端严之人,未料敌情前,不轻易发力。他下令诸军回环自保,可饶是如此,犹被对方伤了数人,好在俱远未至命。

      来敌未通报姓名,覃千河也一直在中军帐中手抚他剑上苍绿的镡环,默坐了一更。直至最后听来人空中喝道:“虎伥虎伥,无论你隐身何处,此命归我,此债必还。”

      那声音起时,敌手却已随声去远。

      覃千河面色宁静:怪不得阿堵这样人物,“泉下”中的先辈好手,居然都来应西州之募,原来是有此大仇。

      直至敌人去远,手下军士来回报伤损情况。覃千河看了抬来的伤者,才肯判断道:“只伤不杀,慎于人命,如此飙劲,又如此剑势……当是罗卷。”

      他望向帐外:只是另一人,另一个人……难道是肩胛复出,且与罗卷联手?

      如果真是如此,那关于虎伥、关于他手中的东西,关于西州募……看来自己一人势单,是必定料理不了的了。

      他暗自思量着自己与袁天罡和许灞的关系,叹了一声,也许只有,低下一点身段,请他们也出手了?


      第七章 亡国花

      ——静静的小山冈下,只听得一个人呜呜地在哭。

      李浅墨循声望去,却不敢认,只觉得那声音好似柘柘,可身形却又不像,似乎比柘柘高出了小半个头。

      可它肩膀耸动的姿势,像一棵小树临风的悸动,那分明又全似柘柘。

      这时罗卷已去。踩踏连营后,罗卷依旧未寻得虎伥,忽然兴尽,忽显疲倦,道别都懒得跟李浅墨道别一声,抽身就走。

      李浅墨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分明不想让自己再度跟上。只觉得他的热情燃得快,熄得也快。可叫人难以割舍的并不是他的那份热情,而是他心中那一点梗梗难灭的、已非热情所能形容的怅惘。

      当年幽州子弟,所余有几?大野龙蛇,所存有几?他就是这已渐平息的时代里那犹不甘消歇的传说。

      李浅墨在分手的那个小山冈上站了很久,最后才听到身后传来哭声。

      他循着哭声来到山冈下面。走近时,才发现,那哭着的果然是柘柘。

      只不知怎么分别才不过一会儿,它的身量忽长高了许多。

      李浅墨只听柘柘哭道:“你不理我!自从你见到那个什么‘汲镂王’家的小姐后,就不太想理我!”

      李浅墨不由一怔:这是哪儿跟哪儿?可他知道,跟这个小山魈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何况,他无法忍受它一个人背着身子在这样的暗夜里哭。

      只听柘柘哭道:“难道只有她长得好看?或者只有她的声音才最好听?”李浅墨忽觉得它的声音也在变化,都变得有些娇柔了。

      却听柘柘道:“你别把我当个随便哪个小孩儿都能碰到的山魈怪物。”

      它忽在暗影里一抹脸,赌气似的道:“你以为,我就不能长得好看?我就不能变成一个美人?而且还是比所有的女人,无论王子婳还是别的什么什么……都好看的美人?”

      “要知道我是山魈,我可是山魈!我的本事可大着呢!”说着,它猛一回脸。

      这一回头,却让李浅墨呆立当场。

      只见——柘柘脸上的皱纹忽变淡了很多。它的一张面皮本来苍老干硬,可这时像磨去了所有的风尘倦色,露出一种奶酥般的细白来。

      那奶白的皮肤上面虽依旧还有皱纹,但浅浅的,仿佛隔夜的奶上泛起的一点皮子,那是奶水结出的温柔的涟漪。而她细白的皮肤上,竟高鼻深目,瞳碧如潭。她这时的身量已如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只见它一扭脸,一甩头,一头头发在这乱夜里竟根根成辫,那是一连串的细密的小小发辫,每个发股盘曲处,亮晶晶的,似乎都挂着露珠。

      而她的发辫上,那沉沉的黑中竟闪着奇异的碧色,似是里面夹杂着很多闪绿的丝线。而她的睫毛是那么长、那么长,绒绒的,仿佛黏稠的草,在眼睑上掩着碧玉般的潭子,一扑一闪……

      李浅墨深知她精通幻术,可这时才见到她的厉害。

      ——这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坯子!还是个出自异域的美人坯子!

      柘柘见到李浅墨发呆,那张小小的脸上就现出得意来:“怎么样,我还漂亮吧?只是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只要我再长大,就会比现在更加漂亮。你别不信摇头,很多年以前……我可是昭武城里最美丽的树的种子,所以只要我想变,就会变得压倒所有美丽的花儿。”

      她忽然认真起来:“你说,我是不是比那王子婳更要好看?”

      “她的脸有什么好,平淡淡的,全没有焦点,也不突出。居然还那么多人会捧她,还道是什么……惊艳。”她言下颇显愤愤,极为不屑地撇了撇嘴。

      李浅墨没明白她一个小山魈怎么突然会变成一个姿容绝丽的小女孩儿来,更没想到她一下子变成这么争风吃醋的架势。

      却听柘柘道:“我脸上还有皱纹吗?”

      李浅墨下意识地点点头。柘柘的表情一时大恨,却忽一笑,伸手搬过李浅墨一只手来,轻声道:“我要你摸摸它,顺着它的纹路摸摸它。”

      她把李浅墨的手搬向身边的松枝上,被那青翠扎着,李浅墨登时觉得手上沾了一点松露的寒气。却见柘柘搬着李浅墨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着。有那么一会儿,月华转明,柘柘忽道:“你看,它现在是不是淡了很多?”

      李浅墨注目向她脸上,喃喃道:“不错,是淡了很多。”

      只听柘柘笑道:“就这样,你每天都可以帮我抚平一道皱纹,不多几天我就可以没什么皱纹了。不过我一共要留下三道——人太美了是要遭天谴的。到那时,我就去见王子婳,跟她比比,到底是我美还是她美,一定要让她后悔这辈子遇上了我。”

      她小脸上越笑越欢,李浅墨见她一副异想天开越说越来劲的样子,也不由好笑起来。却听柘柘再次问道:“我漂亮不?你实话回答我,是不是比那个王子婳还要好看?”

      李浅墨认真地望着她,半天才道:“不错,你是很好看。”可接着,他还是忍不住低声地道,“可是,你能变回原来的那个样子吗?”

      原来的柘柘,虽形容古怪,可那是他一个人的柘柘。而现在,突然美丽,还美丽成一个少女的柘柘,美得虽令人惊骇,却少了份熟稔之感。

      只见柘柘摇了摇头。

      李浅墨猛觉心中一空。以前遇到这个小精怪,从自己初到新丰,就已开始相识。从她不会说话到会说话,他本没怎么在意的,这时心里忽痛惜起那个消失不见,蓬头乱发、古里古怪的小山魈来。

      他只是觉得面前这个美丽的小人儿让他感到有一点陌生感——她到底是不是陪伴自己、度过师父离去后半年光景的荒冷空坡上那一桩废木?落白坡上,渺廓落之邦,无所为无可用的那一大面山坡上的石头,和那个无所言无所感却可交可游的人形的枯木……

      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柘柘?为什么大家都叫她做“山魈”?

      可感觉到柘柘对自己的那一点好,这些话,他一直不好问。

      静了会儿,他才无意识地问道:“你到底从哪儿来?”

      柘柘双眼明亮亮地望着他。

      一忽儿好像很严肃,可接下来,又顽皮起来。

      她眼睛里漾起两弯笑,像调皮的风在潭面上吹了口气儿。

      只听她悠长长地一叹:“说来话长,我都不记得是几千年前了,我是从距此很远很远、有几千里之遥的昭武城里吹来的。”她伸手向西指去,那边,该是祁连的方向,再往西,就是玉门、龟兹和传说中的昆仑、西突厥、昭武城、黑衣大食……与那大秦的地界。

      “我的家世,在那里是最最尊贵的。无论胡杨红柳,都是我们的卫兵。而我的父亲,他很高贵,他是沙漠上的一阵季风,只有他来时,绿洲上才偶尔洒下点雨。而我妈妈,是一棵树,安石境内最美丽的树。直到有一天,风吹到树上,雨落了下来,树上就开了一朵花,那就是我。”

      李浅墨静静地听着她的胡扯,也不忍心点破她。谁会没有隐秘的心事?如果这个小人儿执意要用童话一样的故事遮盖起这心事,那下面,一定是不可一触的伤痛吧?

      所以他不会点破,只问了一句:“那山坡……叫什么?”

      柘柘愣了愣,方道:“我不知道。所有的山坡都是一样的,对于我,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没有名字。”

      李浅墨心中轻轻抽搐了下。如果她是那个真的“柘柘”,她就该知道,在他们认识之初,他就给那坡起名叫“落白坡”。

      然后,他才在坡顶找到了那个“柘柘”。这些,他郑重其事地告诉过他后来命名的那桩废木,这山坡叫落白坡,而你是我新识的朋友,我要给你起名,名叫“柘柘”。

      可她居然不知道。他眼神中的失望微微一露。

      柘柘似有感知,忽拉了一下李浅墨的手,柔声道:“它们在我心中没有名字,只为我一直想离开那个地方。因为只要有了名字,就能被人感应,只要被人感应,就算真的生命。我不想给它起名字,因为我不想离开后还伤心。”

      “好在,你给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柘柘。”她忽然低声呢喃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呢喃得李浅墨心中也温软起来。

      却见柘柘忽轻轻一笑:“你信不信,我其实就是棵树?其实,我还会开花的。”李浅墨怔了怔,却见她忽从自己发辫上一拔,幻术似的,她的手中就开出了一朵花来。

      那花在夜色里看不清是哪一种红,可幽幽的,花瓣如缨,如必欲名之,李浅墨会管那红叫做“夜来红”。因为那红美丽得仿佛不是人间所有,像传说中那个女子的名字——“夜来”。

      只有夜来的东西,才会美丽的如同幻梦。

      柘柘轻轻把那花递到李浅墨手中,低声笑道:“这花儿,在我那遥远的故乡,有个名字,叫做‘阿耆若’,它是最古老也最年轻的花吧?传说,它的花瓣可以救人生命。

      “而在我们那里,一万里的沙漠中,也未见得有这样的一棵树,而这棵树,穷此这一辈子……”她的声音忽慢了下来,“可能也只会开上那么一朵花。开过了之后,还要看它碰到的是什么人。这花它总会送出的,碰得好的话,送出后不久,它就会开得一树灿若明霞;而碰得不好,一朵之后,就再没第二朵。

      “那树,从此就成了不会开花的树。然后用它的一生,来记取它毕生开过的唯一的一朵花。”

      李浅墨听她说着,只觉得她的声调美如童话。可不知怎么,那童话里有一种很悲伤的味道。

      只听她轻轻地说道:“还有,这花儿在我们的土地上还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就叫做……亡国之花。”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两滴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李浅墨听到这儿,才发觉,这一句话,只怕才是她心中真正的隐秘与所有痛楚的根源了。

      两个人坐了下来。

      他们背倚一坡,风在那坡上顺着斜势倾泻下来,像暗凉的水,滔滔不绝。两人舞起的衣袂也有如波涛。而身边,是松涛在响。李浅墨静静地坐着,他在想,难道这么个小女孩儿身上,居然,也会关联起一个故国?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柘柘盘腿坐在李浅墨对面,似乎还在想着那朵“亡国之花”阿耆若。过了好久,她都没有说话。

      就在李浅墨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轻轻道:“其实应该告诉你知道,我们那个地方,在你们唐人叫来,其实是唤作栗特。我的祖先源出自昭武城,后来来到栗特,也即现在俗称昭武九姓的地方。而现在,我们祖居的昭武城已经不在,现在的昭武九姓所居之地,其实已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九座城,每座大城,都是一个国家。”

      她的声调忽添悲凄:“几十年前,西突厥打败了我们,征服了我们。他们在昭武九姓的国度里建立起了监摄体系。但紧接着,自唐兴以来,西突厥声势渐弱,而我们西边的大食人却日渐强盛。他们的铁骑跨过了阿姆河,开始侵扰我们西栗特的地方。他们远比突厥人可怕,因为他们根本不以我们的人为人民。他们发动的是一场毁灭式战争,一旦他们得逞,我们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会遭到破坏。

      “所以,自大食人兴起,整个昭武九姓,就总是活在亡国的阴影下。”

      柘柘忽然笑了笑:“其实,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只是我刚刚听到了虎伥的故事,我跟他之间,多少有那么一点关联。我只想告诉你,他所做的,在昭武九姓中的人看来,并不见得一定就错。”

      她突然抬起她那张明艳无俦的脸,望向李浅墨:“我被风吹出来这么些年了,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并不想再回去。哪怕妈妈在那儿,故土在那儿,可我并不想回去。”

      “虽然我的家乡还在大食人与西突厥的双重威胁下,可很多时……我不想回去。”她抬眸一望,“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心肝?”

      李浅墨摇摇头。他的童年并不快乐,他也就从来没想过要“回去”。

      然后只听柘柘轻轻嗟叹道:“我喜欢这里啊。这里的山间总有看不完的绿。到处都有水,这里的生活也更安定。何况,这里,我还遇到了你……”

      李浅墨听到这里,心中不由略生感动。

      可接着柘柘道:“只是,我不该再次听说起大虎伥的故事。他是‘底诃离’一门的人。听到他的故事,我忽然觉得非常悲伤,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可我怕自己,为了这悲伤,会重新回去陷入一场更深的、也永难挣脱的悲伤里去。”

      柘柘的神情忽然茫然了。李浅墨有些理解地看着她。

      “所以,留住我好吗?”那个已变成少女的柘柘哀感地道,“而且,让我爱你好吗?”

      李浅墨不由愣住。柘柘的小脸上,这时露出的完全是一个女子的神情。

      可那是十七岁的李浅墨还不能习惯的神情。

      柘柘双目凝望着李浅墨,望了很长一会儿,突然笑了。

      “当然我说的都是空话。我遇见你太早,现在的你,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怎么会急急地让人爱你呢?”

      “可惜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好陪着你一起长大。而你也不是沙漠中的男子,要是的话,哪怕彼此还年少,哪怕了解不多,只要沙海偶遇,以后的一切也都会顺其自然了。”

      她忽然住口。李浅墨一时也说不出话。

      她说……爱我?要让我爱她?

      可爱是什么?他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柘柘岔开话题道:“你想不想帮那个罗卷?”

      李浅墨一怔,不知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然后他忽然明白,紧跟着兴奋起来:“你知道大虎伥在哪儿?”

      柘柘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最后一次出手的地方,还有,最后和他交手的人是谁。我知道那个人的住处。找到那个人,也就找到了最可能寻找到虎伥的线索。现在,你想不想让我带你去见他?”

      李浅墨不由激动起来。他少年的心中渲染出无数遐想——他想帮罗卷,那是他此生中第一个朋友。

      柘柘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知怎么,她的眼神却开始变得寂寞了。

      “和虎伥最后一个交手的人,具体我也说不清他的来历,只知道他祖上好像是陈后主的内廷高手。南陈败亡后,他们这一姓流落出宫。那人姓司,他的名字可能叫司楠。”

      李浅墨没想到柘柘会带他重回到新丰市。

      新丰的得名,本为汉家故事。当年汉高祖刘邦出身草野,争得天下后,把他的父亲刘太公也接来长安,与自己同住。可刘太公一直闷闷不乐。刘邦叫人打听,才知道刘太公是思念故里。所以他于长安之侧特建新丰一市,所有街道、里巷、房舍,俱都按照故里的模样重建,更难得的是,他把当日所有的街坊都搬了过来。

      所以这新丰,在初建时,就既是新的,也是旧的。

      李浅墨没来由想起这么一段故事,只为柘柘口中提起了故国。

      故国是什么?那是一分令人难解的乡情。哪怕李浅墨生来孤窘,自觉没有故乡,且年纪还轻,可他有时也会向回忆里望去,像望向一个类似于“故国”的地方。

      李浅墨与柘柘进入新丰市时,已是深夜。

      柘柘突然变得迟疑起来。她四处观望,似是也在想自己找的那人到底在哪里。她的模样也怪,那样子,像是在嗅,而不是在看。

      可李浅墨万万没想到的是,柘柘带他去的地方,竟会是楠夫人家的住所。说起楠夫人,他在酒肆当小伙计的时候,也是认识的。

      楠夫人家僻处小巷,她那所小院的院墙并不高。院中数株枯木,几尺池塘,颇为荒凉。只有几株迎春花,略露出点待要发芽的春意。

      李浅墨怔道:“怎么是这儿?”

      柘柘奇道:“你认识这儿?”

      李浅墨不由默然,他曾经在那荒坡上倾诉过小镇的人和事,而眼前的柘柘却全然没有印象。

      接下来,柘柘把他带向了楠夫人的丈夫所在的厢房。

      那窗内还点了一盏灯。李浅墨知道,楠夫人的丈夫格外忌火。也难怪,他是被烧伤的。可楠夫人不放心他,所以在他榻前,常彻夜点着灯。不过她很细心,那灯向着丈夫的一面。一向遮了层厚厚的黑纱。

      李浅墨第一次发觉时,也曾感动过。

      可后来,因为害怕孤独,为了想贴近这人世,他一度在新丰市一家家的窗口伫望,才渐渐想到:那黑纱,也许不只是出于对丈夫的体贴。

      在那黑纱的隔障下,体如焦炭的丈夫在一端睡着,楠夫人总是默默地在另一端坐着,隔着那纱,可以感觉到那至亲的人的存在,可同时……也不用看到他。

      想到这一层,李浅墨在楠夫人那传奇般的温柔敦厚里,见到了一点怯弱的性情。可那怯弱,却像在她那温柔敦厚的脾性的隔障下,透出的一点光。

      ——原来所有的山盟海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那么孤注一掷、一往无回的盟誓下,竟都只依着那么一点脆弱的基石。

      楠夫人犹没有睡。她一个人在榻前,静静地隔着一重厚厚的黑纱,伴着榻上那个焦炭一样的丈夫。

      她在做针线。

      ——夜很长。

      ——这样的夜一定很长。

      李浅墨不忍再看,为岔开心思,他低声问柘柘道:“传说虎伥从不轻易出手,他生性爱财如命,如若出手,仅只为财。他为什么会找上司楠?”

      柘柘想了想,最后还是告诉他道:“当然也是为钱。司家祖上曾当过陈后主的内廷护卫。他们家族里,传承下来了一段极大的秘密。

      “据说,当年陈后主在位的最后两年,就也预感到自己可能国破在即。哪怕他那么散漫奢侈的秉性,也知道多少要留一些后手。

      “所以,他曾给了自己最忠心的护卫一大笔国库珍宝,那批宝贝就由那护卫带人埋藏起来。如果国破,而陈后主与他的爱妃张丽华还脱得了身,就打算依着这批财宝,重享他们逍遥的生活。那可是一笔极大的财富,真可谓富可敌国。隋师打下南陈时,府库中早已空空如也,可想而知那批被移走的财宝数量之巨了。

      “而司楠的祖上,即为当日南陈的大内高手,据说也是陈后主托付之人。司楠既为其后人,极有可能知晓其中内幕。所以,虎伥才找上他。”

      她看了一眼李浅墨,又道:“而今日谷神祠中,马瑰、谷无用那批响马最后突然出手,与卢挺之、郑朴之争夺的那块包袱皮,似乎也与这批南陈遗宝有关。”

      李浅墨不由轻“啊”了一声。

      他只想不明白:柘柘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隐秘。怪不得她当时曾那么劳神耗力地死盯着那块包袱皮看。

      也怪不得连隐居已久的马瑰、谷无用都挡不住那包袱皮的诱惑。为了它,卢挺之不顾五姓之间的情谊,甚至不惜与郑朴之当场翻脸……

      他正想着,却听窗内一个声音道:“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李浅墨和柘柘不由猛地一怔。

      李浅墨是修习之人,他们羽门一脉最讲究的就是眼力,他当然早已看出,楠夫人是个对武技一道全然不通的普通妇人。而自己与柘柘敛息屏气,就算罗卷那等高手可以发觉,一般人等,能发觉出自己踪迹的想来并世无几。

      羽门一脉,是以轻功身法,翘楚海内的。

      ——可楠夫人,是怎么发现的?

      只见楠夫人的眼,正紧紧盯着李浅墨隐身的这面窗。

      李浅墨想了一下,不欲再行隐身,既然已被对方识破。

      他一挺身,掀起窗,带着柘柘显露身形,就现身在楠夫人面前。

      他一直觉得,楠夫人为人坦荡从容,所以在她面前,也不愿显出宵小行径。

      可他们一现身,李浅墨只见楠夫人的瞳孔慢慢地扩大,竟仿佛无比惊骇一般,盯着他们,害怕得喃喃地道:“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她这一句话跟刚才相同,却语意全变。开始那一句是冷静凝肃的,可这一句,却露出惊惶。

      却听她几近无意识地自语道:“这两年来……这两年来,我只要一想起,只要在实在坐不住时,就会忍不住问出这么一句:‘你们终于,还是来了?’好像那句话有种安慰的力量。我怕我这么一直坐下去会坐得发疯的,有时隔几分钟就问上这么一句。

      “难道说一语成谶?最后,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她仿佛不可置信,停住手中针黹,站了起来。她怔怔地望着李浅墨与柘柘,口中的话却仿佛自语:“为了那枚胭脂钱,传说中的莫须有之物,三年前,你们来过人。

      “是那虎伥,那该死的虎伥,他逼我丈夫一战,战于离此不远处的桐油坊,直至打到最后,漫天火烧,最后把他烧成这般不成样子……”

      她望了望榻上的丈夫:“难道你们还不肯放过他?你们,真的再度来了?”

      她脸上表情变化万端,仿佛面对着一场末日:“我不是一个好妇人……”她侧眼看向榻上那几乎不成人形的丈夫。

      只听她轻轻叫了一声:“楠……”叫过以后,悲从中来,她竟对着榻上人说道,“哪怕我发誓要对你好,哪怕……无论我受的家教,无论别人的称赞,无论是看在孩子的面上,都要求我对你好。可是,很多时候我真的受不了啊!

      “一开始我以为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可那只是一开始。现在,地契完了,房契也押出去了,你还不醒,还是永远永远这么个样的……”

      她忽然哭了出来:“……我才知道,这真的是一场煎熬。

      “我真的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好,更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好。实在熬不下去时,不知怎么,我竟爱想象当日把你伤成这样的人会再度到来。这想象让我觉得有点安慰。

      “我实在是个坏女人,疲乏极处,软弱极处,竟会一次次地,忍不住地脱口问:‘你们终于,还是来了?’”

      她忽然痛哭成一团。

      可她还在对丈夫倾诉着:“因为我想象,那时,一切终于会结束。

      “那时,我不用再面对你现在这样的身体。哪怕我陪你一起死,死就死吧。到那时,地老天荒,山盟海誓,我在心里对你许下的愿,都不会被这生涯折磨得改变。

      “可是,我知道,只要我这么想了,其实一切就已变了。我最后顾及的原来不过就是一点虚荣一点体面。我竟想……假他人之手来了结你……”

      她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浅墨没想到会这样,都不忍心再看向她的脸。那是平生梦破,对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坚执的梦破。她都快被这恼人的生,折磨得发疯了。

      他只觉得柘柘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抖了抖。

      这尴尬难堪的一刻不知持续了多久。突然,楠夫人竟显现出她这样一个平常妇人不该有的敏捷。她突然一蹿就蹿向丈夫榻畔。她一抬手,抹了泪,可另一只手,在丈夫枕边一掏,竟掏出一把短刃来。

      只见她的面颊突然涨红。

      她颤着手执着那把与她本不相干的短刃,直指向李浅墨与柘柘,披头散发,头发被泪水半黏在脸颊畔,状若疯狂地道:“可是,我现在改主意了!你们别想杀他!除非你们踏过我的身子去!”

      “我要他活,我要他活!哪怕这活着对他对我全都无益!”

      “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个活。这是我们仅有的‘活’,我就算再服侍他个三年,三个三年,三十个三年,三百个三年……我也要让他活!”

      她的泪忽然浩荡而下,可那再不是软弱忍受的泪。

      她牙齿咬住散落的发,嘶声道:“你们别以为我是可欺的。我既能嫁入司家,我娘家自然也是驰名一时的高手世家。我会用剑的!你们别过来!”

      她的目光如母虎一般的凶悍。

      只听她狂叫道:“你们再不可剥夺他!他剩下的,也只有‘活’了。如果想死,他不会在这榻上躺上三年还生息不绝。他是在拼尽全力地陪我……”

      “呜”的一声,李浅墨只感觉到柘柘扭过了脸。他没去看,因为他也在强忍泪水,生怕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就会滚滚而下。

      这时,他心中只闪过了一个念头:虎伥该杀!这几乎还是他头一次觉得一个人该杀。他的喉咙哽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久,他才能够开口,一开口就道:“我们不是来……杀他的。我们是朋友。”

      “朋友”两个字,在这世上,本已虚假之味极重。但好在他是少年,看他脸上神色,那两字就显出一种诚挚。

      “我们来,就是为了寻找虎伥。想让你丈夫告诉我们一点他的线索。”李浅墨面色显出一片悍厉,“寻到他,才好杀了他!”

      楠夫人望着他的脸,好半天才把短刃放下。

      这时柘柘忽然开口:“他是不是受伤很重?我应该可以救他。”

      她说的是楠夫人的丈夫。

      李浅墨没想到她还会救人。这时,只见柘柘忽然跳起舞来。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西域传来的胡舞“柘枝”,不知柘柘这时为什么会突然跳这个。

      可她欲舞之前,先伸手在李浅墨怀中掏出了那枝她刚赠给他的“阿耆若”,然后踏着柘枝的舞步,祈神似的,有如巫者,一步一步,跳出了一串沙海间绿洲为茵褥,而空荒为生涯的步法,骤短如斯,也疾踏如斯的舞步来。

      她一步步跳向那张床榻前……

      手里执的,却是那枝越来越淡,仿佛颜色渐渐化作了香气的——“亡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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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9]以壇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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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2-13 09:59:1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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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丹霞衣

      “郁华袍。”谢衣萧索地坐在李浅墨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他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生就一副江南子弟的身段。大野多荆棘,倒少见他这般温润如玉的人物了。哪怕他就只是在那儿这么静静地坐着,却让人感觉,他像坐在一艘小船里,随波载流,物我浑忘。

      ——那块包袱皮儿原来叫做郁华袍。

      李浅墨没想到它还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只听谢衣道:“郁华袍与胭脂钱,那算是大野之中流传最广的一段传说了。这两件东西都关涉到陈后主与张丽华。世传两者合一,方得妙用。据说那郁华袍上的图案关系着南陈亡国后流失的一大笔财宝,若得之,必然富可敌国;而那枚胭脂钱,却关联着一个容颜不老的秘密。”

      说着他微笑了一下:“谁也不知道这传说是不是真的,但人世间有点传说岂不更好?连我,都觉得那段容颜不老的传说着实令人遐想。一度,我也很想寻得那枚胭脂钱……”

      他略显沉吟,顿住不说。可他脸上的神情已变得颇为微妙。

      他一个江左子弟,想来不会在乎自己容颜老不老。而如他也欲寻得那枚胭脂钱,或许是想送给哪一个人吧?

      而他要送的,不知却会是个怎样绝丽的女子?

      李浅墨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如果那郁华袍与胭脂钱的传说是真的,他真希望谢衣可以得到。

      南朝四百八十寺,千里莺啼,浅绿深红,多少楼台,多少烟雨,又有多少残破旧梦,沉入那江村酒肆。那广阔无边的兴与废之间,谢衣也许是最适合找到那两样宝贝的人。

      他倒不会贪财,王谢二姓,数百载沉浮,想来很多虚名虚利他早已看得淡了。但如果让这么一个人,披着郁华袍,手中随意摆弄着那枚艳贯江南的胭脂钱,坐于蒙蒙细雨间,以他烟水般的性子,与那两件宝贝只怕会更物我相得,彼此陪衬得更加华灿吧?

      而对于那两样东西,也算物得其所。

      可接着,谢衣道:“所以罗卷才会受伤。”

      李浅墨猛然一怔——罗卷已经受伤了?

      他怎么可以受伤!李浅墨心中一急,他已把罗卷当成自己的朋友!

      谢衣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他不是一个爱卖关子的人,只听他接着道:“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原来他在追杀大虎伥。”

      忽见他仰首剔眉,面上飒爽之气一现:“想杀大虎伥的人可谓多矣!但从未曾有人得手。不只是为大虎伥那一身功力之高,这世上可杀他的人已经不多。还为了,他从来心思缜密,万无一失。如果这次不是因为罗卷在千里追杀他,他想来也不会被迫得如此连番出手:先是掀出了罗卷……”他的脸上烟水之色一现,“与王子婳的一段情事,逼得五姓中人,人人皆欲杀罗卷而后快。其后,又挟着自己关于郁华袍与胭脂钱的独得之秘,求庇于天策府卫。

      “那天策府卫,只怕如今,不管是大野龙蛇,还是天下五姓,或是我们江左子弟,都不敢轻易招惹。大虎伥为了自保,找上覃千河,估计也是咬了牙跺了脚才下定了这番决心的。

      “但为了自保,他非如此不可。”

      李浅墨不关心大虎伥,他关心的是罗卷。只听他急道:“到底是谁伤了他?”

      谢衣淡淡道:“他先遭五姓中人伏袭,这还罢了,可接着碰上了李泽底,似乎还交了手。为了躲避李泽底,不小心中了覃千河的圈套。先是遇到了袁天罡,接着又碰上了许灞……”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李浅墨已经明白。五姓子弟倒还罢了,但李泽底是谁?袁天罡又是何等人物?最后还有许灞!

      如此迭遇恶战,他当然伤了。可难得的是,他居然,还逃出了命来!

      李浅墨急切问道:“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谢衣淡淡一笑:“我如何得知?他的‘天罗卷’轻功独步天下,就算藏不了很久,但一时半刻,别人想要找到他,只怕也不可能吧?”

      李浅墨神情暗淡,又听谢衣淡淡道:“不过,我猜得出他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李浅墨的眼神登时急切。

      谢衣却神态悠远,自斟了一杯酒,才慢慢道:“他当然还在追杀那大虎伥!”

      李浅墨只觉得胸中一裂,所有的情怀、关切与担心,被那句话,如裂丝碎帛般扯得一裂。没错,他当然还在追杀那大虎伥!

      这份豪情、这份担当,一时让李浅墨无话可说。

      本来只有谢衣独个饮酒,他忽然抢过谢衣手中的壶,仰倒向喉中。

      他自己的手已在颤抖,因为他毕竟还是少年。可他看向谢衣时,却也自释了。只见谢衣那淡如烟水的脸上,额角上的一根青筋也扑扑地跳着。

      却听谢衣哈哈大笑道:“罗卷他就是死了也还是罗卷,所以你不用替他担心。”

      “他这个人生趣极浓,从来不会想到死的。他来自幽州,平生所见酷烈之事多矣,猛地倒头睡下不起,又或死于战阵的话,对于他来讲也太过平常。我倒是想看看大虎伥要如何狙击他。据说,大虎伥饶于资财,这次为了躲避罗卷追杀,已祭出珍宝无数,说动大野龙蛇内无数人物要狙杀罗卷了。加上天下五姓与天策府卫,我倒是要看看,那一柄尺蠖剑,到底穿不穿得破那一袭郁华袍。”他声调豪壮,一洗平日温文之态。而这猛现的豪壮,倒让李浅墨对他平添了一分信任之感。

      “而我来找你,却并非全是好意。只不过是为了想再给他添点乱。”谢衣重返平静,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这一句,却让李浅墨不由一愣。

      只见谢衣还是淡淡地道:“现在这么多人狙击罗卷,他就算不急,自有人急。”他望向李浅墨,“这个人,我不说,想来你也知道。”

      李浅墨愣了愣。

      “那就是王子婳。”谢衣面容平静。

      可李浅墨看向他脸上,只觉得他眼神深处,在极深极深处,仿佛写满叹息。

      那既是叹人,也是叹己。可他不会把一丝叹息泄露出来。因为,那里面,显然……包含着一段故事。可无论是怎样的故事,都独成他自家的怀抱。

      李浅墨不好深想,只觉得,如猜测过深,反玷污了别人家这缄口无语的情怀。

      谢衣顿了顿,似乎要平息自己心里那一声叹息。直到那叹息的尾韵在他眼底一划而过,才听他道:“王子婳这人,想来你还不太了解。她跟一般的女人只怕有些不同。她不喜欢给自己在意的男人添麻烦。因为,她很骄傲。骄傲到有时都让人觉得不必要。”

      谢衣这么说着,语气里似乎是批评,可藏于底下的,不知是爱怜,是激赏,还是兼而有之。

      “如果因为两个人的事,因为她,而给对方添了负担,她一定会很受伤的。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让自己的骄傲受伤。”

      李浅墨不由回想起王子婳,那个仿佛总是出现在朝霞与晚霞之间的女人。没错,她是骄傲的,可骄傲得让人难以觉察。

      却听谢衣悠悠地道:“可她总不好明着面跟五姓中人翻脸。那会让她觉得太瞧得起对方了,也太伤她的骄傲。”

      他几近微笑地说:“所以,她决定出家。”

      李浅墨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子婳——出家——他实在难以把这两个念头连接在一起。

      只听谢衣笑道:“她出了家,五姓子弟只怕就少了追杀罗卷的动力。当然,以我猜测,她要出家,也只会入道家,而不是佛家。她毕竟是女儿家,料来还舍不得她那一头长发。”

      他眼神略含玩笑,一时淡若有情,空如无物。

      “自入唐以来,不知哪个人编的,说在太华山畔,得遇一白发老人,叫他传语给唐天子,说了那么几句话。从那以后,唐天子就把自己附会成老子后人,从此开始尊崇道教,奉李耳为仙家之祖——无论活人死人,但凡他们朝廷用得到的,也算利用个尽了。

      “王子婳生性富丽,不见得甘心等闲地空度一世。她出家必会选择入道门,由此长居长安,想来接下来也会有很深的筹划。”

      可接着他轻轻一叹:“可是,我不想。”

      李浅墨的目光中不由大含疑惑。

      谢衣静静地,仿佛自己对自己解释道:“她还很年轻,她也并不是真正羡慕清静无为的人。哪怕她想为罗卷脱灾,我也不想她就此出家。”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喜欢罗卷。但认真想想,这世上,罗卷或许已是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了。所以我来找你。只有你能阻挡王子婳出家。这世上,她唯一百分百信任的人,无过于你的师父。能对罗卷略施影响的,也无过于你的师父。”

      然后,他的眼神里一时充满了笑。可那笑,像是对自己刚才不经意间泄露的心思的一点小小的掩盖。

      只听他笑道:“罗卷之能,不是逼到极处也发挥不到极致的。所以,我不妨给他小小地添一点乱。五姓中人,让他们追杀他好了。”

      “但,请你出面,别让子婳这么早就出家。”

      玄清观在长安城东十五里。

      这道观,本是太原“汲镂”王家全盛时的家庙。可自从隋末丧乱以来,彼此就少有联系了。

      但毕竟以前的香火之情犹在。王子婳现在就住在玄清观。玄清观主曲真人为了她的到来,还专门腾出了一个小跨院供她使用。

      她这时正在净室里看那幅她刚挂上的青牛图。在她眼里,老子是个熟于世路、精明可爱的老人。只有一个老人才能体会出什么叫做“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

      王子婳喜欢这一句,因为在这一句里,她读出了一分柔软的锋利。

      她喜欢这样一种“莫柔于之”、“莫敢先之”的味道。身为女儿,这句话不知怎么让她大有会心。

      在她身后的矮脚榻上,正放着两套衣衫。一套是丹霞道袍,还有一套则是一身嫁裳。

      她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两套衣裳。

      她喜欢那身丹霞色彩的道裳。那衣服的绸是特制的,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变幻出不同的色泽。彤彤的红里潜藏着石青的底色,像夕云暮卷,光彩翕合。那石青里又泛着金线,像透过暮云不可遮挡的光。

      而这件衣衫一披一展间,当可令云霞舒卷。

      这道服的裁制还是出于卜老姬的手艺。卜老姬出身“昆仑奴”,一手针线跟她的一身功夫都足以让人称羡。而且她似乎很赞成王子婳出家。

      王子婳想:以卜老姬如此好手,肯一直忠心地跟着自己,只怕因为自己是她未曾实现的一个梦吧?

      她当然不甘心让自己的梦终结给任何一个男人。

      而另一套,却是她的婢女枇杷做的——那是一套嫁裳,不是大红的,而是浅玫红罗衫上织金密绣,里面露出鹅黄色的内襦,娇嫩得仿佛三月天里鹅黄的晓月。

      两件衣服都做得分外仔细,从这儿也可看出身边老少两个女人对自己的期许。

      王子婳低眉细想着。她的眉毛低下来时,总有种花含半蕊的嫣然。

      ——出嫁,还是出家?

      这一个身子托付何处?

      这始终是她这样一个女人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五姓子弟的面容——他们都是阀阅子弟,也都算诗礼传家。可无论外人看着怎么好,她从小看惯了,却也觉得生厌了。

      一个个装腔作势的惨绿少年,怎么看都让她觉得对方还没长大。可也有成熟过度精明过甚的,还有那迂阔不通世务的,让她想起她见过的那些洛下书生,在那冗长的无聊中还自以为高卓。这一切,都繁琐得让她不耐。

      她不喜欢太过成熟的男人,那让她不耐:一个没有孩子气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可她又不喜欢没长大的男人:没一分坚定的执著还叫什么男人?过分的稚嫩足以叫她不耐。

      所以,她终究是很难嫁的吧?

      可,还有……罗卷。她的思虑再及于此。

      但罗卷这样的男人,又如何可嫁?说他孩子气得可爱,可他孩子气发作起来时当真无法无天!说他成熟得可靠,可他成熟的个性坚持起来又坚执得实在可怕。

      她不喜欢整日平和,举案齐眉,可也不喜欢整日争吵,各有执著。她走不进罗卷的世界,也无法让他走进自己的世界。遥望起来总是美丽的,可真跟他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要如何来办。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拥有太多选择的女人其实恰恰无从选择。

      可她心里毕竟还一直对罗卷颇为感怀。

      否则,像她这样总是在开始时就预料到结果的女人,聪明理性到无法自掩、无法装傻的女人,如果不是遇到罗卷,被他卷入了那一场回想起来也会颊生潮红的狂乱,也许自己最终还是落得个小姑独处,丫角终老吧?

      可她改不了的是:永远讪笑于自己的情缘。

      门外忽传来云板一响。

      王子婳一整面容:终究,是轮到她上场了。

      玄清观正殿前的方场很大,长宽足有数百步,一色青石铺地,方场四周均建有回廊,廊下的柱子年深月久,深沉如仪仗。

      方场内容得下数百号人。这时,也果有这么多人前来观礼。

      偌大的方场内,一时只见人头密集。

      方场中的来人俱都算得上名驰一方的大野健者。单只京畿一带,就有方三田、龚历与余破老等诸位高手前来。其余,大野龙蛇、世家子弟、古刹名僧、巫卜日者,居然难得有空地凑到了一起。

      这也算一场难得的盛会,人人俱为观礼而来,人人接到的请柬上都只说“奉请观礼”,却没有人知道要观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礼。

      但请柬上具名的“王子婳”三个字已足以让所有接到请柬的人动了兴致。人人心里不由暗想这个一向只闻其名,少得露面的山东名门第一仕女,以此柬邀天下,却是为让大家观个什么礼?

      ——难道,传说中她与罗卷的那一段情事竟是真的?且还要如此大张旗鼓地结缡?

      不为亲眼一见罗卷这个浪游子弟的成婚,也为目睹王子婳的出嫁;就算不为王子婳出嫁,只想着五姓中人必不肯甘休,定要前来大闹一场的热闹,只怕就没人捺得下性子不肯前来。

      方场中俱是交游广阔之士,各有相识,这时攒三聚五的,各凑在一起,就等着主角出场。

      云板再响,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当先引路,那是卜老姬与枇杷。

      她们先走出了垂花门,接着,一个高髻广鬓、木屐素幭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衣着有些怪,全不是时下样式,衣着高古,却别自含嫣。

      方场中人一时不由得敛息静气。

      人人只觉,若叫他说出这个女子生得到底有什么好,只怕说不出来。可一看到她出现,人人都不自禁会有一种屏住一口气的感觉。仿佛爱画的人蓦见古迹名卷,猛展开那一幅图画时,惊见满眼古艳,忍不住地会倒抽一口冷气,屏住呼吸;亦如被尘俗所累久处红尘者,猛地登上一处名山大川,猛见山河满目,舒卷如画,气象万千时,那猛然屏息、无法吐纳的震动感。

      方场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那一声声“夺夺”的木屐声响。木屐之下,青石板地面空荡如波。

      而那木屐上的人,明波素袜,正走向正殿之前。

      邻近正殿最近的地方,坐的是邓远公。他身份高卓,坐在首席观礼的位置,无人会有想法。

      鲁晋此时却在人群中。别看他粗豪,应酬起来,却让人颇有长袖善舞之感。

      王子婳暗暗点头,觉得自己所托得人。她当日请来鲁晋,就是为他三教九流的人面极广。要请他邀约众人,最是省时省力。

      正殿的廊下,却坐着一个乌衣子弟。那人半垂着一张脸,双颊的白皙被一身乌衣衬得几乎透明。他怀里抱着一张锦瑟。锦瑟上五十根弦素白如水。

      他终于还是来了。

      王子婳只觉如此多的人,自己的目光必须要找个焦点。所以她一路行来,一路望着的只是谢衣。

      这时谢衣一抬头,那一瞬间的目光,突显伤感。可那伤感的神色一晃即不见。

      可它流失得虽快,终还有些尾巴。那尾巴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在他那淡若有情、空如无物的眼里,像水色的弦上漾起一圈时光的涟漪,漾得他浑身乌衣也似无风自动。

      有着这一抹惆怅,陪着自己,那自己这从垂花门走向正殿,从那从前的青春韶华走向黄老仙踪的这数百步路,也算不冤。

      不知怎么,王子婳此时此刻,倒是头一次觉出这个乌衣少年的好来。

      可她及时地收敛了自己的心神。用眼角余光扫过众人。还不错,终南山的虎乙来了,长安城的顾家也来了,还有柳叶军中人……这个场面,总还算不赖。

      他日消息传出,有这么些人作证,五姓门人,想否认也无从否认起了吧?

      她又看向自己特意锁定的几个人物,这一场成礼,有鲁晋知客,有邓远公观赞,还有……谢衣相送,无论如何,还算风光,不致辱没了自己。

      而曲上人专门请来的古度,将为自己持礼。她“汲镂”王家的女儿,做事从来细密,章法不可混乱。

      她平生行事,一向不爱后悔。可这百数步行程,走到最后,心中竟还是浮起丝悲凉来。那丝悲凉却在她庄重的步态中点染出一丝高卓。

      她这时已行到正殿前,停身立住。

      司仪的曲上人冲她点头一笑,然后拖声叫道:“太原子婳女史已到,有请古上人上殿。”

      古上人也即古度,在三清门中是鼎鼎有名的修者。王子婳请他成礼,也是为切合自己的身份。方场中的众人一时不由大是糊涂:没有看到罗卷,怎么却冒出个古上人来?

      却见一人清奇古貌,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边两个童子带着法器,一人捧着一钵清水,一人却捧着一把拂尘,跟随他走到殿前廊下。

      王子婳事先要求的就是仪式简略,只见那古上人走到她对面,两人互相施礼后,古上人即问道:“你可是太原王子婳?”

      王子婳点点头,轻吐了一个“是”字。

      古上人道:“你可是诚心入道?”

      王子婳再度点头。可她的眼神却不由地荒凉起来。

      古上人就以拂尘蘸了几点清水向她身上洒去。

      王子婳合手垂肩,微微躬着身子,受了他的法水。

      古上人方待开口,只听下面方场之内,竟众声嗡嗡起来。

      那声音先始不大,可接着却越来越大。众人至此才醒过神来:怪道这成礼居然会选择一所道观!怪道没有见到罗卷出来。说什么“诚心入道”?难道王子婳居然要出家当一个女道士?

      这惊人的消息先在众人心中嗡嗡地作响,然后无意识地传到口中,然后,众人只听得耳朵边全是一片嗡嗡地响。

      那像是无数虫子一齐在飞。

      王子婳侧身而立,注意到邓远公的目光。他的眼神里颇有悲凉。可悲凉中自有着他一分通达长者的善意。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谢衣是如何地垂着眼,只盯着自己的衣裾。耳朵边无数的虫子在飞,难道她自己如此轻身一跃,就此要逸出那一方她恼之爱之的红尘了吗?

      猛地只看到大殿门被粗鲁地撞开。然后只听一个性急的声音喝道:“罗卷,你给我滚出来!”

      方场中一时人人回首。果然来了。

      王子婳抬头望去。

      只见来人虽不多,只不过十数个,但分明个个俱是五姓子弟。

      王子婳之所以重金请出鲁晋,要他代办这邀宾观礼之事,就是因为知道他做事的能力极强。

      按她的要求,这事既要声张,也要声张得不可为她不想知道的人所知道。所以鲁晋发出请柬时,都算计好了路程,接柬之人接柬到手后,只有马上动身,才赶得上时间,再无四处传播消息的机会。

      他做得果然不错。

      但天下五姓,耳目遍布,如今只来了这十数个人,也还算少的了。

      只见王子婳一转身,正面朝向那些五姓子弟。

      那五姓中人个个以为她要私自与罗卷成婚,不惜背离五姓门风,才办得这般隐秘。

      一闯进来,却不见罗卷,又见到这么多人,不由大吃一惊。

      及见到殿前廊下的古上人清奇古貌,似乎正在度化王子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却听王子婳淡淡道:“要找罗卷?郑世兄还请别处去,不要搅了我的入道之典。”

      赶来的郑姓子弟却是荥阳郑阮,与他同来的还有“岗头卢”的卢似道与“土门崔”的崔明奇。

      这三人,或是出于私心爱慕,或是上承长辈之旨,俱都有迎娶王子婳之意,也是五姓中争娶汲镂王家女子的佼佼者。

      可当面对王子婳那明媚双目,还有玄清观里的局势,一时都不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却见王子婳重又侧身,面向古上人而立,微微一笑:“弟子诚心入道,上师慈悲,请继续行礼。”

      五姓子弟见到这个场面,一时措手不及,不由呆住。有情急的只叫道:“不可!”

      王子婳不屑一顾,只以目光淡定地向古度示意。

      古度微笑着从子弟手中取过那一袭道袍来,双手抖开,一时只见丹霞一展。

      只听古上人道:“披此袍,别云泥;入此门,息尘机;束此发,得清逸;别此身,悟太一……”说着,展袍即披向王子婳身上。

      只听郑阮猛喝了一声:“不可!”

      他情急之下,抖手就打出了一道绳镖。

      坐于廊下的邓远公轻哼了一声,手上袍袖一挥,已随手将一柄木如意向那绳镖掷去,只听得“夺”的一声,那绳镖与木如意俱坠落于地。

      郑阮惊怒之下,身子已向前扑起。

      邓远公一起身,拈指作势,就向他点去。

      他不欲太过惊扰,动作并不大,作势之下,只攻其必救。

      郑阮怒哼一声,身形一避。一时邓远公与郑阮,还有继之而起的崔明奇与卢似道四人兔鹘百变,已一进一挡,胶着在那里。

      其间卢似道高喝道:“子婳,你一意孤行,要做此事,可曾上禀王老伯知道?如若没有,我们五姓同气连枝,可容不得你这样率性而行。”

      王子婳情知有邓远公在,五姓之人一时搅扰不得,冲古上人一示意。

      古上人已将那袭道袍向她身上披了去。

      这时又听一人喝道:“慢!”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场中光景顿变。

      那一字吐得沉稳凌厉。古上人也算三清门中一等一的好手。却被那一声喝震得手下一顿,只觉胸中一阵气息阻滞。

      殿下的郑阮与崔明奇、卢似道三人闻声之下,既惊且喜,可喜色中另有狐疑。连邓远公此等好手,被那一喝之下,也突然住手。他凝目场外,似乎心中已猜到了来人。

      王子婳缓缓回头。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人居然会在这时出现。

      那人身未至,气息先至。

      场中功力弱的一时只觉得这玄清观中,不知怎么,突变得气息凝滞,压得人呼不出气一般。那气息胶如泥沼,滞重累赘,王子婳缓缓回头,却听古上人哑声问道:“来人可是李泽底?”

      不错,来人正是李泽底。

      他身挟五姓壮年中人第一高手之誉,正自门外缓缓走来。

      一见他的步态,方场内虽说高手云集,却早已有人爽然若失。那一分渊停岳峙的气度,果非寻常人可望其项背。

      李泽底的脸是黑的。可他黑黑的脸上,神色颇为温和。

      只见他一步步走来,直走到殿前距王子婳二十步处,才开口道:“贤侄女,令尊已开出聘资,五姓子弟,无论是谁,只要杀得了罗卷,即可迎娶你。你怎可如此耐不住等待,急急地入什么道?”

      王子婳也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在想怎么说一般。

      可她也知道,此时无论何等言辞,哪怕聪明如她,只怕也万难撼动李泽底的主意。

      一念及此,她索性脱略,振声一笑道:“那你倒说说,凭单身只剑,五姓中,到底有哪个年少子弟杀得了罗卷?我爹开出这聘资,不是明摆着让我白头独处吗?”说着,她嫣然一笑,“与其如此,不如我及早入道。不管怎么。这也胜过独守空闺不是?”

      然后,只见她面色一沉:“也许,他们确是有可能杀得了罗卷。但天知道,会是多少人一起杀了罗卷。李叔叔,难不成你要我一下嫁给那么多人?”

      她语意中已含谑笑:“咱们五姓家风,可不能由此败坏的。”

      李泽底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他黑如沼泽的目光一向让人难测其深,可看着看着,只见里面越来越露出温和来。

      只听他宽厚地笑道:“也许不用等那么久。我答应你,半月之内,必杀罗卷。如果我杀了罗卷,也保证是我一个人。你就一不用怕有辱五姓门风,要嫁给那么多围杀的小娃子了;二也不必害怕白头伶俜,孤身终老了。”

      他笑得越来越温和,温和得都有些超出他的身份了:“到时,你就不用叫我叔叔了。”

      他声音几乎温柔起来:“咱们五姓中人,不过世谊。辈分之别,向来不分明。”

      他一双眼温厚地看着王子婳,那可能是他这个一直未娶的壮年男子所能有的最静谥、最和暖的温柔了。

      可这几句话也当真让一向镇定的王子婳直觉得五雷轰顶。

      难道,连李泽底也想迎娶自己?

      不过,这对她倒不算什么污辱。王子婳的心思一向与人不同。

      她头一次略带微笑地看向这个李泽底。这个男人,在五姓门中,也算是一代传说了。据说,他从来都看轻女子,生平不近女色,可怎么……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一个出色的男人。也是五姓中少有的让王子婳也能尊敬的男人。

      这样的人看中自己,多少也算一点荣幸吧。

      可一旦一个男人对她表露了心事,王子婳会立时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她的笑中带上了一点宽容,这一丝宽容被李泽底看到,他的脸色猛地就变得更黑了一些,露出沉沉泥沼般的戾气。

      他从来不容许一个女子看轻自己。

      可就是他这容色一变,也让王子婳立时觉得他并不可爱。

      她眉锋一剔: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把自己当“大男人”的俗物而已。跟他苦修武学而得五姓“第一人”之称一样,自己也不过是他想获得的荣耀罢了。

      这么想着,她面色渐冷。

      却听李泽底沉声笑道:“如果半月之内,我杀不了罗卷。那时,我保证你可以如愿出家,求真访道也好,表面文章也好,如果有一个人敢说一声‘不’,我第一个为你护法,饶不了他!”

      王子婳心中腾地一怒:就是罗卷,也不敢如此干涉她的决定。

      那凭、什、么?

      ——你!

      场中不只她一个人大怒。

      郑阮、崔明奇与卢似道见到李泽底来时,本就惊喜中带着狐疑,这时听到李泽底公然示爱,一个个脸上都气得扭曲起来。

      那是一般的少年子弟对已居高位的当道父叔辈的幽暗的愤怒,无可发泄,所以更加地扭曲强烈。

      ——世上的便宜都被你占了去?

      王子婳看见他们的神色,不由略感有些好笑。

      她突然有一些脱己悟道的感觉。原来除了她自己觉得自己就是自己,在今日的众人眼中,她就是一具肉体,一具令人艳羡、惹人垂涎的肉体。像一只美丽的鹿,无人欣赏它的步态,无论狮子、鬣狗、郊狼……她只不过是他们为满足自我争夺的一块肉。

      她抬眼看向古上人。但古上人已收回了持袍的手。

      在李泽底的威逼下,看来他一时也不敢确定是否还要给自己披上那袭道袍了。

      她随意地看向鲁晋。如她所料,那粗豪大汉忽然身形缩得很小,已不知躲到了哪儿。

      她接着看向邓远公。

      邓远公已是她唯一的倚仗,他是在座人中,自己请来的第一好手。

      只见邓远公一身黄衫松垂褶皱,整个人凝定得当真如六朝石上的松纹石刻,古拙精怪,双目炯炯地望向李泽底。

      李泽底没有看他,依旧盯着王子婳。

      邓远公明于世事,他那一双洞明老眼就是他的利刃。他一直盯着李泽底,像要一直地看到他心底里深处去。

      这已是高手的比拼,其间关涉的,不只毅力、气息,而直接是性命意志之战。

      可他看不透李泽底那沉如黑沼的沉重。

      不上一刻,只见邓远公额头冒汗,那汗一大颗一大颗地滴落。他身边,王子婳原来的侍童小单已忍不住紧张地捉住他的衣角。小单是乖觉的,他分明在提醒邓远公跟他家小姐当初的协议。

      可终于,邓远公浑身之力一泄。然后,他脱力一般,无法自持地突然重重地坐了下去。

      他这一坐,竟都没控制得住,只听得椅子“咯”的一声,似已断了一根椅腿。

      王子婳心中一时悲凉,身子向后一颤。枇杷与卜老姬,两人一左一右,扶持住了她。

      卜老姬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现出一片狂悍。她选择了王子婳,因为她年轻时也曾经历过那么多男人,可最后所余,仅只伤害。

      她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人再受男人的摆布。

      只见她根根白发无风自立。她脸上的皱纹都跳了起来,一根拐杖直欲深插入地。

      她就要出手!可王子婳情知,以卜老姬的身手,对付别人犹可,可若是对付如李泽底这样渊藏海深的高手,那需要的,可不是一般的勇悍,而是……像罗卷那样的无顾无忌的奔腾之剑!

      可卜老姬绝对不会容忍眼看着自家小姐受辱。

      “咯”的一声……

      卜老姬咬碎了自己的一颗牙。

      王子婳心中头一次升起这样一种感动。她明于天下流脉,也深悉卜老姬所修之术,情知她若咬碎了这一口钢牙,再出手时,会是什么结果!

      对于跟随自己的这个老女人,她头一次升起这样一种感动。

      ——只为,她们同是女人!

      没错——她是女人,她也是女人……谁说女人和女人之间,就不存在那种意气相投、肝胆相照的勇烈?

      只有她明了自己的伤痛。

      可这时只听得“铮”一响。

      却似一片雁翎划过了千山寒影,一桨搅动了万里烟水,一根指甲划过了素弦锦瑟。

      然后才听得一个又慵懒又萧索的声音道:“你不可威逼她改变自己的主意。因为,那是她自己的主意。”他把“自己”两字说得很重,“你说你杀得了罗卷。那你先试试杀不杀得了我这个绝对杀不了罗卷的人,如何?”

      说着,抱瑟之人已鹄立而起,如朱雀桥边,乌衣巷里,日正斜时,有一个人倦倦地卧在斜阳下。

      只见他淡淡地笑着,头上乌巾上的两根飘带随着站起的身形徐徐飘动,一身乌衣荡起细软的波纹,像江南水乡里那被长篙搅动的烟水……

      ——正是谢衣。

      王子婳知道,他斗不过李泽底。

      她深明谢衣的功力,他确实算年轻一代、王谢子弟中少有的高手,虽说他从来都是一脸病容。可她知道他的病,为这个,他几乎永远无法修习到自己所渴慕的境地,也几乎注定无法撼动李泽底那厚如泥沼的修为。

      但谢衣峭然的身形还是一立而起。他随手拔出了一把竹剑。

      那剑真是竹制的,剑上带斑,韧且雅秀。

      他缓步而出,胜似闲庭信步。可是,他没看王子婳一眼,哪怕王子婳头一次这么长久地注目于他,还是没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他的眼中已淡如烟水。就算无数的六朝情韵、无数的家世翻覆、无量的钟情浅恨……隐于那团烟水底下,就让人只能揣测,全难洞见。

      李泽底忽喝了一声:“好!”

      谢衣右手曲肘,左手执柄。他用的是左手剑。可他的出手全不似在面对面决斗。那竹剑斜斜而出,他浑身乌衣飘动,行如烟水。

      而他的剑,是在这迷离烟水中的一柄“判然”。

      哪怕他一剑起处,身形如何的托烟寄水,可手中那一柄剑,却韧成南天之竹。

      ——谢衣的剑就名为“判然”。

      他行的是“两分剑法”。每当剑尖颤动,不多不少,恰只两分。

      而在他手下,那一剑既出,场中光景,即刻豁然两分。旁人平时只见得到他表面上的温和平静,直到此时,才见得他风骨。

      他不出手时,风轻云淡,可他既出手,无论面对何等繁难,他心中所持,已有定见。面前善恶,立时两判。无论多少缠缠绕绕,在他手底都早已两分判然。

      这即是谢衣的“判然”一剑。

      谢衣名噪江南,自非虚致。面对如此一剑,李泽底也不敢托大,他双拳击出,行的是“九地黄流”之术。李泽底平生修为,横绝一时,潜纳深藏时,如无底之沼,若遭人攻击,必默无响应,令敌人全如沉陷。

      他平生不爱带兵器,出手只以拳掌。可他那一手“九地黄流”之术,一施展开来,一拳一掌,直如九地黄流乱注。相传他曾于龙门击浪,波涛千里下泻,一拳即可遏中流之舟。

      王子婳盯着他两人的对决,双眉紧锁,目光愀然。她不知谢衣抵不抵得住李泽底,可还是心存侥幸,余光不由朝邓远公望去。邓远公与谢衣为忘年交,又是江湖耆旧,一双老眼,可谓辛辣。她眼见邓远公的神色,一开始也有希冀,可接着,却只见侥幸之念。然后,他突然闭上了眼。

      他双眼一合,王子婳就已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犹有不甘,侧目望向古上人。却见古上人眼都不眨地望着场中二人的龙争虎斗。这样的硬仗,可不是寻常得见。他的眼角扫到了王子婳眼中的探寻,知道她的急切,可他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子婳情怀欲裂,她不是男人,不关心那场仗是如何打的,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这时她目无所寄,一垂眼,却看到了谢衣留下的那张锦瑟。

      那张锦瑟为谢衣所携来,想来是为了要在自己入道成为女冠时为自己抚上一曲,以为相送。

      王子婳向那张锦瑟靠近,走近了,不由俯下身,拾起它。然后,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抱瑟于膝。

      她忽然抬首,也许,这已是谢衣的最后一战。她要看着他。她和他都知道,在李泽底手下,这样的一战,必遭不幸。谢衣与她皆是出身名门,一双阅世之眼,在那百年阀阅的门第之下,久已锻炼得听头知尾,料定得一切行为的后果。

      可是,他还是不计后果。他要的只是这一战。

      因为,这将是他毕生中,唯一不计后果的一战。

      因为在他看来,这也是,他与她共同的一战。

      所以,她一定要看。

      她一抬眼,在李泽底九地黄流般的漫天拳掌下,似头一次见到了谢衣那江南子弟的风流雅致。

      她忍不住手里随兴轻轻地一抚弦。那五十根弦在她指上怆然一响,那声音勾连在弦间,久久不散。

      王子婳知道,谢衣平生所仰慕者,无过于嵇康而已。这时一望之下,只觉得谢衣的剑意,分明出自嵇子的《述怀》。

      嵇康曾有《四言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那想来是谢衣的挚爱,因为他曾手抄过好几个版本送与自己。

      谢衣还知她喜读天下拳剑之谱,曾手录《两分剑谱》送给自己,那里面,夹杂题写的就是嵇康这《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所以王子婳一见之下,即能明了谢衣手中的剑意之所在。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

      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

      揽辔踟蹰,仰顾我友。

      ……

      王子婳脑中忽浮现起这几行字。原来,平日静静无言的谢衣也并非全无自己的表达方式。他情知这一战的凶险,竟在剑意里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那一段,分明在说起对自己入道一事的观感“思欲登仙,以济不朽。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王子婳看着谢衣剑下之意,口中不由喃喃道:

      所亲安在?舍我远迈。

      弃此荪芷,袭彼萧艾。

      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想起此生与谢衣的交游,还有谢衣那一向不欲对人轻言的身世。当真“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王子婳眼望谢衣剑意,一时不由情怀激动,脑中回忆起那份剑谱中的题字,随手挥弦,看到局势激烈处,口中已不由朗吟起来: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这分明已是谢衣对自己的临别赠言。原来,他依旧还在祝福着自己与罗卷。

      可当此危局,罗卷何在?

      王子婳忍不住突然想起罗卷。因为这时,李泽底的拳势已霸道至极!

      眼见他一拳击出,黄流九派湍飞之下,万落千村狐兔奔散,眼见得谢衣一时半刻内必败。而在李泽底手下,败即是死。

      王子婳忍不住耸然立起,口中高吟,就要出手。

      邓远公已一怒睁眼,古上人垂首叹息,不料这时忽听得一剑锵然之响,后面廊顶,已有人挟剑出击,口中怒喝道:“竖子敢尔!”

      居然有人敢怒斥李泽底为“竖子”!

      ——可那一剑之发,奔腾流逸,李泽底在即将得胜之际,突然警觉。他抬眼一望,只见那剑来的方向,正背着太阳,而强烈的日光,一时迷了他的眼。他只见到一个黑影,如大野流韵,奔腾澎湃地向自己袭来。

      他面色陡变,那一剑奔袭之势,让他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却是他平生最不想再见的!

      ——当年李泽底为苦修“黄流”之术,曾做过一件令自己永世亏心的事,可那件事,就曾为那人撞破。那人当时也曾一剑败了自己,还威逼自己立誓。

      他眼见这一剑之出,只觉当日丑事,与那场挫败同时袭来。

      一时抵不住记忆里那深深的悔恨恐惧,他突然收手,眼中大现惊恐,口中仓促喝道:“我说过此生永不见你。你既来,我就走!”说着,他猛然收手,身子向后疾跃,头都不回,仿佛不敢看清来人一般,一逃即已逃远。

      如此突变,却让满场之人惊呆。

      大家再想不到李泽底这般人物,竟会被来人一剑惊走。齐齐凝目向那来人看去,要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

      却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愕然地持剑场中,呆呆地立着。

      ——那正是李浅墨,他心中正迷惑至极。如不是眼见谢衣遇险,他再不敢一剑奔袭向李泽底。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泽底竟会被自己的一剑惊走。

      然后,他就看到谢衣。

      谢衣望着自己的神色,一半大是温暖,可另有一半,却似带崇敬。那崇敬分明不是针对自己,而是望着自己身后的人。

      李浅墨心中滞了滞,想起了那个看来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肩胛。

      然后,他忽望向王子婳:“罗卷托我传话。西州募后,只待他剑诛大虎伥罢,即是归来迎娶你之日。”


      第九章 西州募

      “我要你娶她。”行至一处小山丘时,李浅墨忽停下步来,脱口喃喃道。

      这是去向灞陵的路。

      天上的光线正好,金黄黄的。向晚时节,雪正在化,路上泥泞,很不好走。可让李浅墨发愁的并不是这段路,而是自己在一时情怀激动之下,居然代罗卷向王子婳许下的承诺。

      这承诺,他拿什么去还?

      他脑子中全无对策,只是觉得自己是真心的。唯一想到的情景居然是:自己会拉着罗卷的衣角,像一个小孩儿恳求大人似的,一遍遍,坚定、固执地对罗卷说:“我要你娶她。”

      可罗卷凭什么要听他的?

      一想到罗卷的拒绝,李浅墨不知怎么,只觉得自己心里说不清地委屈,觉得整个世界亏负了他一般,亏得他想哭。

      他自己都觉得这种情形好笑。可是,自己的心情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像个孩子呢?

      柘柘跟在李浅墨身边默不作声。及至听到李浅墨失神下随口吐出的那一句话,她的一张小脸忍不住偷笑了开来。

      哪怕李浅墨自己都不承认,其实他心理有时还就是个孩子。

      是孩子,就期盼美好,比如花常开,月常圆。也许,无论罗卷、还是王子婳,都是一个孩子所能遇到的最华灿的人物了。所以他固执地要求他们给他一个美好。

      他不能容忍有人会拒绝给他这一分美好。因为那愿望,是在这一切动荡、一切分崩离析的世界中,他无意识地祈求的一场安慰。

      灞陵很长。

      那是一代帝王的葬所,何况还是一代强汉中一位明君的葬所,它自该拥有如此气势。它依山堆土,横长数百丈。

      距它不远,就是灞水。灞水上有桥,名为灞桥。当时人们送别,自长安出发,往往要直送至灞桥。灞陵风雪,灞桥折柳,俱都成了唐人流响千年的独特韵事。

      而如今朝廷大开西州募一事,招纳天下草野豪雄的“大野英雄会”,就选址于灞陵。

      李浅墨这是第二次来到灞陵。

      他到灞上时,正遇夕阳。一轮斜日在灞陵上方缓缓而落,越落越大,它用光影拨弄着世间万物。积累的余冬寒气和残雪正在消融,丝丝渗入泥土,在泥土深处无声地滋养着。

      春不远了,只怕一眨眼,就已是绿遍山坡。

      远远的灞水在斜阳下,泛着粼粼之波。灞水岸边矗立着几杆大旗,那是覃千河安下的营寨。整个营寨静默无语,却在无语中提醒着人们一个煌煌大唐的存在。

      明日,就是朝廷西州募“大野英雄会”的正日了。虎库正堂中,覃千河与李世民的一席对话,即已铺就此次迎纳百川的盛会。

      “欲收其器,先收其人”。

      唐天子修习的是天子之剑。他不争一刃之短长,要的是以己之长,御天下之短;集天下之所短,更为李唐之长。

      他要的是天子之剑一动,匹夫之剑麾集,随其所指,奔其所向,以天下畎亩为给养,天下斗士为虎库,混同四海,拓土开疆。

      李浅墨一望之下,看到的正是这般气象。

      可接着,他脑中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灞上时的情景。那一夜,大野龙蛇之会,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如许多的江湖草莽:

      天下已归唐天子,

      大野当还旧龙蛇!

      不知怎么,李浅墨想起这么一句,心中还是涌起几分激荡。

      当日的大野龙蛇之会,那该是……七年之前了。

      那日,除朱大锤身殒之外,张发陀、陈可凡、窦线娘乃至柳叶军、漫天王、历山飞、高鸡泊、孟海公等诸般人马,诸多弟子,当日英豪,如今安在?

      他们如果得知七年之后朝廷于灞上重开大野英雄之会,心中会做何感想?有些输赢,输的不是一时,而是一生。

      李浅墨忽觉得有些佩服他那个位居九五的叔叔,在他手下,李唐是一幅渐渐拉开的大幕,那幕下拉开的是属于他的、也属于他天下子民的煌煌盛世。

      可为了这幕布的拉开,多少英杰曾拼尽全力,最后却不得不黯然退场——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亲。

      以李浅墨这几年的听闻,父亲也堪称一代英豪。可当年的血色早已遭时间暗淡遗忘。

      转瞬的是兴废,而渴切的是堂皇。

      他侧眼望了一眼柘柘,心中忽生些许安慰。只见柘柘的小脸已重变回他刚遇到她时的样子,不复是那日他惊见的昭武少女模样。

      李浅墨累了,在夕阳中,灞陵原上,和衣眠风,蒙眬睡去。

      夜的黑幕像毯子一样压在李浅墨身上。

      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透彻。只一个小小的身影伴坐在李浅墨身边,一直地陪伴着。

      黑夜里,她在数李浅墨的眉毛。仿佛怕一下子数清了,她用指头蘸在舌上润湿了,又抹在李浅墨的眉毛上,抹了再数。她的指头一次又一次地抚着李浅墨的眉峰,像要铭记住那眉骨的形状。

      ……大荒野上的落白坡,无所为无可用,他们的相识原在时间之外。

      ……可这人世间的一切,无论什么,都有尽头。

      柘柘悄悄离开时,李浅墨并不知道。

      等他醒来,天已黑透。

      他高卧于灞陵之上,醒来后,一侧眼,居然满眼见到的都是篝火。

      那篝火燃在灞陵四周的平原上,一团一团,仿佛兽的眼,仿佛无数怪兽蹲坐在这黑漆漆的夜里。

      天上也黑漆漆的,一颗星都没有。仿佛在他梦中,错过了一场流星的爆放。那些流星,带着天上所有的光焰,全部陨落于野,在这片大野里化作了一团团的篝火,末日般地开放。

      那情景当真雄奇瑰丽!

      李浅墨愣了一下,凝目望去:这才是真正的大野龙蛇之会!

      ——幕天席地的,怕不有近千人各聚一团,围着堆篝火,坐待天明。

      他们都是为何而来?这里面又有多少的英雄末路?有多少的因为一时激奋,杀人亡命的流刑死罪之徒?有多少当年大野英豪的子弟,人唐以来,入仕无门,所以不惜抛家离土,去远戍于西州?有多少不甘扶犁,只愿执刀的手?

      李浅墨这么想着,猛然回首,才发现柘柘不在了。

      他不由一惊:这小孩儿,又到哪儿去了?

      他不由连忙起身,先在四周搜索了一番,还是不见。他不由担心起来。夜太黑,四周虽有篝火,那篝火的光像是聚拢的,只照得清它们自己,全顾不得别处。

      李浅墨吸了一口气,不由闭上眼。

      要论起来的话,他们羽门的追踪之术才算称奇天下。师父曾一度封尽他的眼耳,让他修炼一门“天嗅”之法。李浅墨闭眼之后,只见他鼻翼轻轻翕动,四野里的那些春草在泥土下悄悄发芽的气息,冰雪融化后和着土味的气息,篝火上烧烤着的肉类的气息,一一浮现在他脑海中。这气味或疏或密,最后聚如地图。而在他脑中,这气味的地图里,他在寻找着柘柘那独特的味道。

      那味道淡淡的,混杂着“阿耆若”花的香气,留在他记忆里。

      一时,在他闭着眼闻到的世界里,蜿蜒出一小条弯曲的路。

      他循着那路跟踪而去。这还是李浅墨头一次存心去感知柘柘的味道。忽然他一停身,因为他突然惊觉:那柘柘的体味里,分明散发着一股少女的气息。

      这发现让他不由一愣。可接着,他不愿深想,循着那气味追踪而去。

      近千团的篝火燃在大野里。每团篝火旁边坐的都有人。

      李浅墨在篝火间隙的黑夜里潜踪行去,耳边不停地听到人们的话语。

      有父亲在说:“孩子,这不是你爹我当年的那个时世了。生你那年,还是武德初年,那时天下板荡,谁能想到,最后天下会真的这么快地归于一姓,归于李唐?真后悔从你那么小起就开始教你搏杀的法门。如今,你长大了。这天下却也平靖了。四海之内,网罗密集。这不是一个以手搏杀的时世了。你又不愿带着这身本事终老乡下,那好,朝廷既开西州募,你只好去应募了……看在那边,你闯不闯得下一片天下。”

      李浅墨忍不住去偷看那堆篝火边的脸,脸上沟壑纵横的是父亲,脸上被火光映红了的是小伙儿。

      他悄悄地经行在这暗夜里。

      隔着不远,总能碰到一堆篝火。火边有人在睡,有人枯坐望天,有人窃窃私语。一样的夜晚,不一样的心事。

      这篝火旁的人间百态,一时让李浅墨觉得心中一片温暖。

      一堆篝火边,李浅墨却似乎无意间扫见了当年大野龙蛇会时的旧识。

      只听一个声音道:“老左,没想你也会来。怎么,也想加入这西州募,给姓李的小子跑个龙套,混个参军干干?”

      却听那老左道:“我不过是来看看热闹。”说着一叹,“这么些年了,少见有这样的热闹了。我做梦都还时常梦到大刀环的声响。可自己这把身子骨,朽都快朽了。重上沙场?还是省省吧。但能来看看,也还是好的。”

      却听先前那人偷笑道:“你只是来看看?我正在这么想着,李唐那帮贼厮鸟,当真这么大方,既往不咎?不会听话上疆场的人都让他们收走,不听话来看热闹的被他们趁势一网打尽,以求天下太平吧?”

      他的话在一帮篝火边的人中引起一片热议。

      却有一人洪声笑道:“沈老七,怪不得当年你会战败,手底下也尽有几千号子弟,可一夕奔亡,一场硬仗没打就输在了单雄信手里,就是为了你的小肚鸡肠。那姓李的要是跟你一般见识,一样的肚量,谅他现在也坐不得这个天下,怕不跟咱们一样,老身子老骨,要在这野地里,借一堆火取暖,蹭别人的虚热闹呢。”

      此语一出,篝火四周一片哄然大笑。

      先说话的那个不由讪讪地,骂了声:“滚你奶奶的。老子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单雄信,他是打败了我,可最后还不是押进长安,被那姓李的给宰了?”

      李浅墨被别人的话引起了兴趣。一时竟不由放慢脚步,这里听听,那里听听,暂且放慢了急着寻找柘柘的心思。

      一堆堆篝火边,说什么的都有。

      还有那孤独的人独自燃起一堆火,眉宇间似乎一片凄惶。可能他的人生里已什么都不剩,可映着那堆火,李浅墨还是看出了他的渴望。那是人生已至绝境,却犹有渴欲,犹求一骋的态度。

      来这灞陵原上的,原来什么人都有。有弱冠少年,有壮实小伙儿,有真正的杀人亡命之徒,也有当年大野龙蛇们遗留下的子弟。还有遭逢窘境,欲图出塞以杀出一条人生血路的孤独者。

      李浅墨只觉得重重的时间、空间,原来都浓缩在这片大野篝火里。

      从隋末板荡直到这贞观十六年间这几十年的烽火路,从剑南蓟北到陇右胶东的无数大野荆棘,都集聚在这里。

      他情愿一个个篝火地看下去,听人讲起那一段段各自不同的人生往事,挣扎苦闷……如果那样,他也许会终于明了他那个一直所不能明了的“生”。

      他又前行了一段,忽听前面的黑影里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却听一个人闷闷地道:“妈的,老子要不是被李唐朝廷追杀得实在躲不得了,也真不想来。”

      另一个却道:“来了也好,整日东躲西藏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当今天下。不似往常。大碗酒大块肉的爽快都是一时的,马上就会让你不爽快。要我说,老乌你当初就不该霸占那个曲寡妇,占了便宜也就罢了,还打断别人小叔的一条腿,公然搬去人家那里,连带害了她那孩子的性命。你这脾气,也只好往西州去走走,那里地广人稀,又是异族,欺欺当地百姓,只怕多少还有军中护着。再这么在这地界混下去,迟早要下狱。”

      先前那一人道:“杀了她孩子又怎样,谁让他爹死了他还想拦着我找他娘?当时我只两只手一撕,那小家伙就劈成了两半。”

      他大笑起来,可接着叹道“只可惜曲寡妇那身白生生的肉……”他说到这儿似乎又起淫念,“自从那孩子死了,就算挡不住我,再遭我强迫,都从头到尾哭哭啼啼的……妈的,让人一听就觉晦气。最后居然还敢去官府告我!”

      李浅墨听得心中早已一怒。

      原来大野龙蛇中还有这样的王八蛋!借着朝廷特赦,居然想就着西州募之机卸去一身冤债。

      他正怒得心中火气乱蹿,却听旷野中忽传来一声惨号。

      这一声惨号极为凄厉,似是临将毙命,一时却不致立时咽气的鬼叫。

      那惨号声太过惊人,四周只见一堆堆篝火边,人影憧憧地站起。

      人人均有顾忌,大多人不愿惹事,只有极少人靠前去看。

      却听有人惊叫道:“是吕梦熊!他居然给人一剑料理了!”

      ——吕梦熊似乎名头颇响,四周响起一片惊叹。

      只听空中隐隐划过一声短笑,一声即隐,分明那出手之人已逸出好远。

      却听有人喃喃道:“报应,报应!”

      另有人问道“他得罪了谁?居然会在这里,有人不顾惹怒天策府卫就出手,还一出手就杀了他?”

      只听一个老人喃喃道:“山西龚家堡一门三十一口的命案,从老到幼,无一幸免。连没满月的孩子也不放过,他这也算报应不爽。”

      李浅墨所在之处距那出事地不远。

      却听那边有人看了伤口,脱口就道:“尺蠖剑……”

      旁边人道:“是罗卷?”

      那人一点头:“正是罗卷!”

      却有一人全身缟素,忽一头扑到那边的篝火边。那是一个少妇,好有三十许。她俯身看了一眼那尸首,忽就地一跪,望向空中道:“恩公好走!小女子多谢恩公,此后日日焚香,只祈恩公康健!”

      说着她扑到那尸体上,拳打脚踹,边哭边嘶喊道:“你以为,来了这西州募就可逃得报应?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这算什么朝廷,还大赦流死亡匿之徒!爹啊,娘啊!我龚家上下人等,在天之灵,你们现在终可以闭眼了。”

      这时只听得数骑蹄声,疾快地奔来。人们一时四散。

      因为接着,另有一大片蹄响出动,那分明是天策府护翼已然发动,要拿办敢搅朝廷盛事的杀手。

      李浅墨只觉胸中情怀一阵激荡,趁着混乱,就着黑,竟一言不发,已自出手。他一出手,就用上了自己平生从未想过会用的“分筋错骨,屏息闭胎”之术。

      他出手是冲刚才偷听到他们说话的那两个人。那“老乌”不防备之下,被李浅墨兜头盖脸地,就借他身下的毡子把他盖住。那人双肩被制,李浅墨出手极快,一路疾点,闭了他的气海,也就此废了他的功夫。

      李浅墨得手之后,拔步即走。他没想到自己平生头一次伤人致残,竟用的是偷袭。可干过之后,心中只觉畅快!

      这时方听柘柘郑重道:“我找到他了。”

      木魅本还待打趣她说的到底是哪个“他”,见柘柘一脸郑重,一时也不敢打趣了,望着柘柘,等她的下文。

      柘柘顿了顿,方又开口道:“我见到大师兄了。”

      只听到一声低叫,木魅身子晃了晃,然后暗处里又有身影一闪,那个魉魉终于跳出来了。

      那魉魉身形娇弱,腰如尺素,脸上氤氲着,却看不清,整个人一眼望去,总觉得像看到的是两个重影。那两个影子时分时合,让人弄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她,哪个影子是真的。

      李浅墨吃惊之下,只觉得那像是“分光术”。分光术是一种魅族身法,可让人现出的影子总像在颤,所以让人感觉影儿重重。

      那可是极高明的幻术!

      可——大师兄是谁?李浅墨愣了愣。

      这几天柘柘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好像没见过什么人吧?

      可他被林中那三个女子已晃得目眩神迷,再也无暇细想。

      一截小小的蜡烛,照得柘柘、木姊与那个刚出来的魉魉个个如妖似魅。那蜡烛的光晕昏黄,让李浅墨陡然想到了罗卷提起过的“泉下”一词,据说山魈就是出自那一脉。那门派原名似乎不是汉文,叫什么“底诃离”,就是“泉下”的意思。

      李浅墨今日见到,才算明白为什么她们会叫“泉下”一脉。

      却听木魅颤声问道:“大师兄,他,现在怎么样?”

      只听柘柘叹道:“他……起码有一半已真的形如鬼魅了。”

      木魅的身子又一颤。然后柘柘低声道:“不过,他还是做完了他该做的。”木魅的身子晃了晃:“不可能。”

      似乎那大师兄身负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柘柘已伸手在自己颈下掏着,她掏出了个什么,因为背着光,李浅墨也看不到。

      只听木魅低声叫道:“啊!居然真找到了!”

      然后只见她额手称庆,说了句西域话,仍然激动不已,身子忽窜向那野桃后面,绕树疾转。那株野桃,被她转得,幻术施为之下,竟似在夜色里开出了满树的花。

      好容易她才抑制住激动,动情地对柘柘道:“这下,咱们复国有望了。”

      可柘柘声音忽然惨淡,她脸上全无兴奋之色,反用西域话冲木魅说了一大通话。

      那声音时而低柔,时而高昂。悲凄处,单只音调,就似要催人泪下。可惜李浅墨一句也听不懂。

      随着她的叙述,那位木魅与那个魉魉也越来越沉静,魉魉的脸上都像有泪流了下来,在她分光之术下,那泪珠幻成一片迷离,竟哭得如晓露满坡。

      只见到木魅的脸色越来越暗,最后,那脸色直如槁木死灰一般。

      柘柘似明白她的感受,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衣裾,似想安慰于她。

      只听那木魅惨然道“看来,他是回不了家了。”说着,她仰天而叹,“这些年,他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的。当真是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谁想,还是永世无法超生,这一世,注定钉在了望乡台上。”

      一时,几个女子同向西方望去。那西边,黑沉沉的全是夜。

      她们似乎同想起故国之思,猛地,一人唱,其余和,竟用李浅墨全听不懂的语言唱起了一首声调缓缓的歌。

      那歌声,因为简单,所以更加悲哀。李浅墨虽听不懂,心底也觉得苍凉起来。

      半晌,才听柘柘道:“我找你们来,不光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

      她抬头望向西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小王子算得不错。这一行,我不只找到了大师哥,还看到了郁华袍。”

      木魅与魉魉几乎同声惊呼。木魅的目光疑问似的盯在了柘柘身上。

      柘柘摇了摇头:“可惜,我没能拿到,那袍子已分成三块,被响马中人和天下五姓的卢郑两家抢走了。”

      木魅的神色便一暗。

      却听柘柘道:“但我凭着我的‘天孙锦’之力,在脑中刻丝为画,生生记下了那上面的图案。为此我功力已经大损,记虽记下了,却一个人再怎么也画不出来。那张图,极为复杂,单只看着,就让人眼晕的。所以我才要你们两个人助力。”

      魉魉与木魅对望了一眼。

      不用说话,她们似已心灵相通。

      只见魉魉身子一颤,忽搭手到柘柘肩上。她与那木魅同时伸手,轻轻解开了柘柘的头发。

      李浅墨没有想到,柘柘藏于一头乱发下的头发居然有那么长。

      三个女子,各自解辫。然后,她们竟将彼此发辫结在一起。

      那长长的发辫,把她们彼此连结了起来。

      柘柘忽然瞑目而坐。木魅仰头向天,她的身上发散出五彩香气,那香气里夹杂着果实的气味。而魉魉的身形晃动着,她的分光术施为已近极致,整个人看着都快分成两个了,但又慢慢重合,只是重合起来的那个影子更是虚的。

      她们三个女子或坐或立。

      李浅墨情知她们一定在施行着什么秘术,要挖出柘柘刻在脑海里的那张图来。他不愿窥人隐私,想了下,悄然退走。

      可他边退时还边不由想着,这几个女子,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们口中的小王子又是谁人?而柘柘,她到底是谁?

      覃千河的帐中,正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脸罩面具,不言不动。

      帐内有一个下属正站着禀告适才的军情。覃千河席坐于案前静静地听着,到最后只问了一声:“伤口你看过了?”那下属一点头。

      “确是罗卷?”

      那下属更肯定地点头。

      覃千河淡淡一笑:“那你们追不上也在情理之中。”说着,他转望向那个戴着面具的人:“虎伥兄,看来罗卷杀你之心极炽。”他笑了一笑,“不过,你若肯坦言相告郁华袍与胭脂钱之密,我覃千河凭这个名字担保,罗卷决不会伤到你一根寒毛。”

      那戴着面具的人居然是大虎伥。

      那个下属这时已转身离帐。只听虎伥说道:“你杀了罗卷后,我自会坦言相告。”覃千河的目光一垂,叹了口气道:“虎伥兄,我怎么说你都不了解呢?”

      “我不能轻易答应你去杀谁。这已与十几年前的形势大不相同。朝廷既立,自有它的法度。这不比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争鼎逐鹿的年代了。那时为争天下,可以杀得血流遍野。但当初的争杀,不正是为了此日的不杀?如今圣上在位,你叫我怎么可以轻易答应你杀哪一个人呢?”他为人气度极为宁和,这时只是耐心已极地相告。

      “可如果你能告知我关于郁华袍与胭脂钱的秘密,我确保,罗卷不会伤到你一根寒毛的。”覃千河缓缓道来,语气不急不躁。

      因为他知道,在罗卷的追杀下,大虎伥除了托庇于天策府卫,普天之下,只怕再无可避之所。

      却见大虎伥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脸隐于一张面具之下,只闻笑声,不见笑容,把他整个人显得更为诡异。

      覃千河一抬头。

      只听大虎伥淡淡道:“看来我们是谈不成了。不过你不答应,自有人会答应。”

      覃千河目光一聚,他自然知道大虎伥为人精明狡谲,要看穿他是不是在故布迷阵。

      可大虎伥只是冷冷地:“你不用不信。我今天来,也知道你最终还是不会答应。好在,凭着这段隐秘,我找得到会答应的人。”

      覃千河望着大虎伥,脑中念头疾转。他在想,是谁?明知天策府卫已然插手,还敢从自己的虎口夺食?

      却见大虎伥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物事。

      ——那是一个虎符。

      这本是军中信物,他从何得来?

      那虎符却是青金石雕就,覃千河看着眉毛不由一跳:“侯君集?”

      他本该想到,除了侯君集,还有谁敢在他天策府护翼手下抢人?

      却听大虎伥笑道:“不错,今天来,我就是代侯将军知会于你:谢谢覃统领代为操心。这西州之募,本是为他招集人马,倒劳天策府卫操心了,他心中感激不尽。而明日,罗卷若来,自会有他出面,派人来料理定。”

      “而且侯将军还说,前来观望西州募之人,俱是当年大野龙蛇之属。机会难得,如再放他们回去,必为动荡之源。所以明日,不管是应募的还是没应募的,但凡来的,哪怕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他也要一总照单全收了。”

      说完,他起身行了一礼,掀帘即走。

      覃千河望着他的背影,很久一动未动,更没有起身相送。

      侯君集,却是李世民手下名将。他从年少时起就入秦王府,为人果毅,却生性偏狭,而用兵之术,妙通鬼神。朝廷当年征吐谷浑,伐吐蕃之战,他俱曾参与,且一战成名。

      贞观一十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反叛,为讨不臣之国,李世民就任命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千里征讨。当时麴文泰听说侯君集要来讨伐自己,还曾笑对左右道:“唐距我七千余里,中间俱是沙碛之地。又无水草。冬风裂肌,夏风如焚,行商之人,百无一至,大军岂能到达?即使兵临我城下,一旬之后,他们自然食尽兵溃,那时看我俘虏他!”

      可侯君集兵次碛口,再进柳营,逼得麴文泰忧病而死。而侯君集大军一鼓作气,拔城灭国,从此征服高昌,连承诺护卫高昌的西突厥都驰援不及。

      此时,侯君集虽勒石记功,班师而回,但他是好大喜功之人,朝廷既要于西州建镇,他早已把西州视同自己的辖地,所以西州募之事,天策府插手,他已不悦。大虎伥身为昭武九姓之人,通晓西域民俗,为得此人,侯君集自会不惜与天策府反目。

      覃千河不由叹了一口气。他本不是脾气暴躁之辈,近年随着功力日深,气宇更加宁定。他倒不是一定要与侯君集争功,而是想起当年的一段隐情。当今圣上李世民极为喜爱侯君集,因他用兵有道,特命他跟李靖修习兵法。

      没想,三数月后,侯君集即上奏:“李靖要反!”李世民不由暗惊,问道:“卿有何证据?”侯君集道:“陛下命李靖教臣兵法,可一到幽微深奥处,他即隐瞒,其人必有反意。”

      李世民为此还专门责怪过李靖。可李靖却道:“是侯君集欲反!如今四海无事,如有战事,不过是征讨四夷。而以臣所教君集之术,如此征讨,已绰有余裕。”

      李世民只有一笑而罢。

      可覃千河一念及此,想到:以侯君集之行事为人,虽有能为,却忌刻偏急,好大喜功,如再放纵之,他日怎保得不生异志?


      第十章 尺蠖剑

      辕门之外,正张着一张虎榜。

      一清早,就有上千的大野豪雄们在天策府卫的辕门之前看那张榜单。榜单上详列了细则,大体言之,不过是“但有一技之长,不令湮没草野……”,“一入西州报效,过往之咎不责……”,以及开出的种种优惠条件。

      而辕门之外,特设了一个方场,其间多放置石鼓石锁,那是用来较力的。更有一个摸星门,高约丈二,上悬数灯,有一跃可摸者,即得录用;另外还有“踢斗”、“拖山”、“策马”之类的考较,这些不过是针对大野中一般子弟应募军中斥侯之用。

      只见那个场子,颇为热闹,不少年轻子弟脱了衣服,赤膊上阵,汗水沁在光滑的皮肤上,刚升起的阳光照着一个个年轻健壮的身体,舞枪弄锁,肢干夭矫,煞是好看。

      而辕门之下,虽聚了不少人,但这里却是静悄悄的。因为,一入此门,招募的场子却是专为斥侯帅、虎骑统领之类能统领一支人马的专才所设。职位既高,标准亦严,当然应者寥寥。

      那辕门之下设置的三个石锁更是大得骇人,最小的怕也有二百余斤。且要过关,并非仅举起即可,还要将之玩弄于股掌之上。若想随意舞动,真不知该有多大的力气。

      一时,只有几个年少子弟走上前去,或搬弄那门下特制石锁,或试着摸那高达两丈余的所悬之灯,可惜力有未逮,终不免赧然退下。

      然后只见满场安静,再无人上前尝试。却听一人忽嗤声道:“李唐的人也恁小气,竟把我们当猴子耍呢!这般舞石弄锁的,招的可是跑解马的班子?”一时人人侧目,却见那发声之人已越众而出。众人一看,却是个短小精干的汉子。他短衣打扮,身量不高,满脸风尘,腰间却缠着一杆藤枪。

      这时他扫了眼那石锁,冷眼相觑,嗤声道:“家伙是够大,不知我提不提得起?”说着,他走上前去,伸出一臂,用力把那最小的石锁一举,脸上一时涨个通红。举是举起来了,却舞之不动。

      他并不以此为惭,手一放,那石锁轰然落地,却见他一拍腰上所缠之枪,那枪夭矫而出,长达丈许,他双手执柄,就把那枪满满地一抡。那枪身本是古藤浸油、百炼制成,只见空中一轮枪影横扫,这一枪砸下,那石锁当即被他这一枪砸了个粉碎!

      只听他朗声一笑:“阵前军中,却是谁会站着不动,光跟你比力气?”说着,他冲那辕门一叫,“是爷们儿,要玩,就玩点真格的。别光考量我们,你们也出来比划比划。要考量,我还要考量考量你们是不是配得上招我呢!”说着,他长枪一抖,人已跃到空中,伸枪一打,已打灭了那高处所悬之灯。

      灯上的红绸一爆,粉碎成片,一片片红绸漫天飘落,有一两片正落在那短小汉子的身上。这一点披红挂彩,却并不显得滑稽,倒似把他整个人点燃了一般,场中一时满是英风爽气。

      辕门之内,两侧正站着天策府的护翼们。

      一时他们也不由人人耸动。要知得入天策府卫,俱非庸才。可这时见了这持枪汉子的功力身手,他们也不由暗暗心惊。

      那汉子拖枪立在辕门之外,冷眼向内望去。

      天策府的护翼一时无人应声,只为那些护卫中无人自量能有如此身手。却听门内不远处的营帐中有一人喝道:“好身手!”说着,那人步出帐外。

      他定睛一望,方才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当年柳叶军中的耿兄,以耿兄之能,何须再试?果然是我们小气了。”说着,他已走到辕门之前,伸臂延客。

      那位短小的汉子名叫耿直,正是当年柳叶军中人物。这时虽见主人肃客,却站着动也不动。

      帐中行出来的那人身着参将的服饰,见状不由略微一愣。

      但他一愣之后,即已明白,朗笑道:“没错,我倒忘了,耿兄是还要掂量掂量我们的。”说着,一伸手,帐下已有两名小校抬过他的长枪来。

      却见那把长枪乌黑亮泽。那人并不回头,随手取过长枪,行出辕门之外,冲着那余下的两个石锁笑道:“耿兄既嫌这东西狼亢可气,又留之何用?”

      说着,他弓步沉腰,一柄镔铁长枪猛地刺出,直取石锁下方,然后一挑,那石锁已被他挑起飞出。

      然后他第二枪疾刺,挑飞了第二把石锁。

      一时只见两枚硕大的石锁当空飞去,人群中不由爆出了一声彩。那两枚石锁后面的追赶着前面的,追上了在空中一碰,一时轰然落地。只听那人笑道:“小弟是覃统领帐下参将木沉香,不知这下耿兄可愿意入门了?”

      那耿直与他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有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耿直一收藤枪,已将之缠入腰间。他走向门内,行过木沉香身畔时,不由温颜一笑:“帐下之人尚如此,覃千河真不知会是何等角色。”那木沉香也冲他一笑。耿直并不停留,就此步入。木沉香却拖枪冲辕门外的诸人道:“咱们且破了这些蠢规矩。有哪位愿意露上一手,可令小弟佩服的,即请入内。”他一语喝完。一时却无人应声。

      静了一下,方听一人笑道:“我来。”那人人未至,声先至。而接着飞来的,居然是适才已被木沉香挑飞的两把石锁。那两把石锁极为硕大,这时已磕碰得边角破碎,这时被人一掷,居然轻如无物,划起了好大一阵破空之声,直砸向辕门正中。

      掷锁的人就跟在石锁后面,他身材壮大,紫色脸庞,浓眉大目,极为剽悍。木沉香一望即已认出,叫了声:“铁棠兄……”他一声未完,却忽见一个淡淡的影子后发先至,竟超过了铁棠,接着又赶上了那两枚石锁,却在那两把凌空飞掷、声威赫赫的硕大石锁间那细窄的中缝内,硬生生钻了过来。当真惊险已极。

      那人一晃即已入了辕门。木沉香和那大汉铁棠一见那少年身法,都不由面上一愕。

      ——这手如云泻地的身法也当真惊人!

      掷锁的铁棠这时已经跟近,那两把石锁再度轰然落地。铁棠抬脸冲木沉香就问了一声:“来的可是罗卷?”

      木沉香却摇摇头。那人远比罗卷少年。

      可他也没拦,任由那少年跃入辕门之内。

      那少年一入辕门,就直冲那后面搭起的擂台而去。

      适才那穿石锁而入的少年正是李浅墨。

      他既答应了王子婳,这大野英雄会,却是不能不来了。

      因为他情知,要找罗卷,必须先找到虎伥。

      大虎伥想来躲避罗卷已躲了很久。可依现在的形势,李浅墨猜想:大野英雄会既开,虎伥只怕就不会再躲避罗卷了。

      这场盛会,大虎伥一定会现身!

      因为他现在已有庇护。

      他现身之后,正好引出罗卷,到时,也正好借天策府三位护翼统领之力,就此除掉罗卷这个心腹大患。

      李浅墨的眉头一时不由皱了起来。

      自从那日见了楠夫人之后,李浅墨就觉得,大虎伥这人,不只罗卷要杀,自己如遇上,也要杀之!

      可问题是:怎么杀?

      毕竟无论是谁,只要能借得覃千河、许灞与袁天罡之力,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人能动得了他一根毫毛。

      李浅墨望着那方擂台,心下却在筹算着彼此实力,一时不由大是担心起来。

      ——如果自己是罗卷,自己该会怎么办呢?

      ——也许,自己会早早到来,一来,就坐在那辕门之畔,说上一句:“凡人皆可入,大虎伥不得!”

      不知怎么,他极不情愿罗卷开罪于天策府护翼。

      可依他的想象,罗卷又不可能不来。他一念及此,心中就忍不住一阵激动。

      忽听得身后门口,一阵骚乱之声传来。李浅墨一回头,却见有人刚露了一手,得了木沉香的赞许,方入得辕门,身后却响起一片鼓噪之声。

      听那鼓噪声,却是那人的仇家来了。

      只听得木沉香沉声喝道:“一入此门,江湖恩怨两断。如再寻仇,那是与朝廷为难了!”

      他拖枪而立,正挡在门口。

      那寻仇的人对天策府也深为忌惮,一时不由踌躇不前。

      李浅墨见此情形,心里不由暗叹:大虎伥若已入此门,罗卷纵来,只怕也无可奈何!

      可——只要大虎伥前来,罗卷又如何会不来?

      却听身边忽有人道:“小哥儿,怎么面生得紧,你却是从哪儿来的?”

      李浅墨一回头,却见正是适才柳叶军的耿直在冲自己说话。

      他不惯与人交谈,脸上先是一红。他不想回答,一时也说不出模棱两可的话,就只是笑了笑。

      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边早已站了三五个人。

      这里本在那擂台下面,那擂台,高可七尺,那几人似乎都对自己兴趣颇浓,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见到这架势,李浅墨脸上一时不由得更红了。

      只听耿直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本来我也不该轻易动问小哥儿的出身来历,只是适才见到小哥儿的身法甚为眼熟,所以忍不住想打听一下。”

      说着,他一笑:“如果小哥儿正如我所猜的,是那人的弟子。不知可知道,就在我们柳叶军中,却正有个小女孩儿,年方及笄,花容无双,手底下的功夫也颇过得去。论年纪,本来是时候寻门亲事了,可因为她自小时见过一个人,所以就一直吵着,说此生此世,非那个人的弟子不嫁。”

      李浅墨先还静静地听着,心里盘算:他说的可是肩胛?

      可听到最后一句,倒似明了了,那人说的一定是肩胛。但接着,脸上一时不由扯着耳根地红了起来。

      身边的人越聚越多,却是更多的大野英豪们想来都露了手让木沉香看得过去的功夫,拥了进来,一时就进来了好有三五十许。

      本已不方便说话,耿直却略不在意,只听他笑道:“现在怕来不及说了,等比罢擂台,小哥儿你可别慌着先走。我跟你保证,她长得绝对让人满意。到时,我再跟小哥儿好好地一叙。”

      说着,他忽探身靠前,冲李浅墨耳边低声道:“估摸着我猜得不会错,我可以先告诉你那女孩儿的名字。”

      “她叫——耿鹿儿。”

      李浅墨只觉得被他捉弄得,心头直如一头小鹿在撞,没想那女孩儿就名叫耿鹿儿。他在心底念了一声,却也觉得好听。一抬眼,正看到耿直那含笑带逗的眼,不由更是心慌。

      好在,这时只听得锣声一响,擂台上有人叫道:“时候到了。”

      李浅墨几乎忍不住感谢地望向那擂台之上。

      只见那粗木搭就的台子上,正有一名虞侯手执一锣,看着东方日影,向门口喝道:“闭门。”

      一阵挪动铁蒺藜的声音传来,想来是木沉香命令手下闭门了。

      此时,擂台之上,却有三人升座。

      一个生得长脸方颚,略有髭髯,神色凝练。他腰佩一剑,剑长过膝,想来就是号称“阅尽千剑”的覃千河了。

      他是今日主事之人,在正当中一张椅子上坐了。

      擂台左右两侧还各有一把椅子,椅子上落坐的,一个星冠羽衣,想来就是传说中的袁天罡;另一个一脸虬髯,当是许灞。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三个人。

      他不由仔细打量去,却越看越是心惊:覃千河凝练洞达,袁天罡神形脱略,而许灞,人如其名,不言不动,身上也有种灞水奔流的气势。

      就是师父前来,不知当不当得这几人合击之力!

      却见那司仪之人冲他三人各行了一礼,方冲台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台下群豪一愣,没想一开头,居然宣讲的就是圣旨!

      覃千河,许灞,袁天罡三人同时站了起来。

      而擂台之下,更是响起一片声响。

      ——那是天策府卫的侍卫们一齐跪倒的声音。数百人齐刷刷地跪下,这仪式想来他们久已见惯。李浅墨怔怔望着这般凝重的礼仪,目光不由扫向场中的大野群豪们。

      却见他们也都是一愣。台上那司仪念得声音越是雅正庄重,那声音后面裹挟的,却似有一整个大唐的堂皇制度,那是庙堂九重、垂拱端居的一代帝王治下,君君臣臣的谨严礼法。

      台下的大野群豪们好有三五十人,这时他们面面相觑,似是惊讶于这突然到来的“圣谕”。

      见到那么多人跪下了,大野群豪中渐渐有人也开始站不住。

      迟疑了下,终于是有人慢慢地屈膝,最终跪了下去。

      然后,一开了头,就不断地有人在那圣旨的宣读声中跪下来。

      立着的人越来越少,眼见跪下的已经过半——都是当年的大野龙蛇,无拘无束的日子过惯了的。李浅墨一时不由好奇地望向他们的脸色,却见那些人,一个个神色凝重。可那凝重中露出的仓皇,却怕是他们一生中少有的。

      李浅墨心中轰鸣:直至今日,他才明白了他叔叔一手开创的伟业。原来,这就是唐!

      那煌煌如日之初举,日渐繁盛的大唐。

      可那些汉子们的脸色,却让他心中陡起荒凉之感。

      他心中一时百味杂陈,当真是……荒而唐之,唐而荒之。

      不错,就是那种又荒凉又堂皇的异样之感。那感觉,如同看到了当年野火焚烧的大野荆棘,终于无可挽回凋落伏地,一个个枝丫横生的生命,就那么开始规规整整地装入了一个既定的笼子里。

      李浅墨一时荒凉四望,只觉得,这人世,第一次在他心目中呈现出如此荒唐的异象:那是一面堂皇着、一面萎落着又一面荒凉着、一面堂皇着的错愕难明的历史画卷。他不由略略闭了一下眼……等再睁开时,却见圣旨声中,还站着的人,连上自己,已不到十个。

      他看向那些大野豪雄的脸色,却奇怪发觉:倒是那些终于跪倒的,一个个面色重归于平静,像卸下了一副担子,又稳当当地准备担上另一副担子时那种宁定的心情;而那些犹挺立没跪的,脸上的神色,却惨淡中掩饰不住仓皇与悲凉……

      这是一幅奇异的画面,李浅墨像看到铅沉沉的厚暮中,那苍凉的落日;同时也像看到那浓密密的彤云中,涌出的朝阳。

      他说不清心底的感受,只觉得,在这四海一、九州同的盛世里,感到了一种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感受到的凄凉。

      耿直却似明白了他的所想。

      那短小汉子似乎没想那么多,或者已经想透了,这时冲李浅墨眨眼一笑,然后,半庄半谐地,仿佛顺从又仿佛自嘲地,单屈一膝,单腿虚虚地跪了下去。

      他跪下的那只膝盖,也半就不就的,其实并未贴地。表面上看,那姿势也还过得去,可李浅墨见到他眼中神色,一时只觉得那架势,真不知他是俯就了,还是正打算逃跑着。他到底年少,心底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来。

      只见耿直冲他又夹了一下眼,笑着低声道:“你没见过这场面。当年,我在王世充手底下干过,这场面也是常有的。其实,没什么稀奇,不过一会儿,也就完了的。”

      ……果然,那圣旨不长。

      ……好在,那圣旨不长。

      等它念完时,不只台下,连台上覃千河三人,似乎都略略舒了一口气。

      一直站着没跪的几个大野豪雄这时不由紧紧地向台上盯去。

      好在覃千河似乎对方才大家的心思视若无睹,也不追究那些未跪者,只听他开声道:“今日,在下代朝廷举办西州之募,特聘天下大野英才,现征招西州斥侯帅一名,虎牙都尉一名,果毅参军……”以下说的都是拟招募的职缺。

      然后,只听他又道:“当然,如有特异专才,因人设职,也未尝不可。当今圣人在上,但求野无遗才……”

      李浅墨不知怎么,思绪一时岔了开去:野无遗才,这似乎是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追求的治世了。可若真野无遗才,那岂非朝廷臃肿,四野荒凉,强干弱枝,天下懵懂……尽多的人才,尽都充斥于长安,而那荒凉四野,却将奈何?

      耳边还是覃千河干练宁定的声音。

      只听他道:“……咱们行伍之人。也就不必赘言了。接着,就请各位豪杰到擂上来比划比划。各显下平生绝技,兼报下履历籍贯,我与许兄、袁兄……”他冲那两位方向略点头致意了下,“……当竭己菲薄之识,共同评定,以求才当其职。”

      说着,他一挥手,擂台之上,那司仪之人已退,留出一大片空地来。

      一时,李浅墨只见那些大野豪雄们犹豫了会儿,终于有人一跃而上。

      那人上得台来,先冲台下诸人抱拳一礼,然后,更不多话,打起了一套虎虎生风的拳来。李浅墨性耽于武,不由仔细看去……

      直到,那人一套拳打罢,报了一串简短的履历,有书记记录在案。覃千河冲他略微点头,与袁天罡、许灞三人互望了一眼,各自用笔记下了些什么,接着就另有一人上台。

      李浅墨不关心他们的评定,一心只看上台的人各施绝学,献技时露出的种种功夫身法,心里不由感叹:师父说得不错,大野之中,藏龙卧虎,当真各有各的法门,也各有各的妙用,倒真说不得谁可以技压四方。

      他正看得入迷,却听身后忽传来一片躁响,那是十几匹马的马蹄一起发出的疾踏声响,乱雨打篷似的,怕是只有战马才能奔驰得出这般的威风凛凛。

      转眼之间,那十几匹马已奔至辕门,门口的侍卫方待阻拦,却听马上人喝道:“紧急军务!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将军麾下!”

      说着,他们并不停马,居然马跃蒺藜,一冲而入。

      擂台之下,一时人人回望。只见得那十几匹骏马个个雄壮,风驰电掣般,一眨眼即已飞驰到擂台之下。

      那十几名骑士齐齐勒马,马儿被缰绳拉得人立而起,却有一人从马上腾身而起,转眼已落到擂台之上。

      那跃上擂台的人却怪,头上罩了一个银色的面具,面具上绘出了一个笑纹,不知怎么,那笑纹让人看了直觉心里古怪得不舒坦,像那笑后面藏着冰冷冷的牙,咬噬似的等着择人而噬。

      李浅墨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大虎伥!

      他直觉地感到那来的人就是他。

      ——他、终于还是来了!

      却见那十几匹马上的骑士也个个都戴着副狰狞的面具,俱是金属所制,日光下发出一片冷冷的光。

      李浅墨只听身边的耿直低语了声:“貔貅……”

      李浅墨疑惑地望向耿直,只听耿直冲他低声解释道:“是侯君集帐下的貔貅卫,他们俱头罩面具,据说阵前军中,十分凶悍猖狂。”

      立在擂台上的那人并未说话,却是擂台下方马上的一个貔貅营统领样的人物冲台上抱拳一礼道:“覃大人,闻得天策府另开西州募大野英雄之会,小弟奉侯将军之命,特护送虎伥兄前来应募。”

      ——原来朝廷的西州募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由兵部尚书侯君集主持的普通士兵的招募;另一部分就是天策府覃千河主持的大野英雄会,专为招纳普天下的大野英豪。

      侯君集其人独揽大权已惯,当然见不得天策府卫插手他自认为本属于他的事务。

      要知,去年高昌国就是他以交河道行军大总管的职衔带领三军打下来的,岂容他人分夺自己的权力?但天策府经办此事,却是得到了李世民的首肯,侯君集虽心下不服,明面上也不好如何的。

      如今,他特命麾下护送虎伥来此,分明是要借应募之名,掩尽天策府卫的风头。

      覃千河已经站起,冲那貔貅营统领一点头。

      却听那统领道:“我们专程护送虎伥兄前来应募西州镇军中果毅先锋一职。侯将军对他极为敬重。都是军中兄弟,客套累赘的话也不用说了。”

      说着,他一侧头,冲着擂台下的大野群豪们朗声道:“如有人也欲争夺此职,那就即请上台,都是男儿汉大丈夫,也不用婆婆妈妈,尽可跟虎伥兄手底下见真章。”

      大虎伥想来已说动侯君集全力相助他了。李浅墨向擂台上一望,却见他戴着银色的面具,立在台上,睥睨自豪,心下就忍不住一怒。

      只听身边耿直低声喃喃道:“妈的,我不稀罕那什么果毅先锋,但看到他这么嚣张却气不顺。”

      一时,果有人想争夺那果毅先锋一职,跃上台来。

      从开擂到现在,不过是各人自演绝学,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交手。

      大虎伥功力果非等闲,不过数十招,就逼得那人脱刀落擂。李浅墨心中只觉得一阵突突地跳,他的手心都在出汗,眼盯着台上的大虎伥,心里想起的却是那夜在新丰见到的楠夫人,她汗湿的脸颊上粘着发,守在烧成焦炭的丈夫床前,手执一刃……那空废此生、拼煞此生的神情,激得他几乎忍不住要跳上台去。

      台下的大野群豪见到虎伥如此身手,又如此声势,都久知他的声名,一时也无人再跃到台上去。

      却见那大虎伥在台上负手望天,自负已甚。

      台下,却有那貔貅营统领代他问道:“再无人上台了吗?”

      一时无人应答。

      却听那人又再问道:“可是无人上台?”

      依旧无人应答。

      却见那貔貅营首领朗声一笑:“我最后再问一次,如无人上台,这果毅先锋一职,可就是虎伥兄的了。”

      然后,只见他横眼四扫,威风赫赫。

      蓦地,他突喊了一声:“罗卷,你不来了吗?”

      ——这是一个圈套!

      连涉世不深的李浅墨也感到,这是一个圈套。

      他发觉自己小觑了那大虎伥。原来,他不只借势可得覃千河、袁天罡、许灞天策府护翼三大统领的庇护,还带来了侯君集手下的貔貅营!

      他分明是估准了罗卷的脾气,就要借着罗卷的傲气,好逼他出场。

      可罗卷但凡一出场,要诛杀大虎伥……那、惹动的可就不只一个大虎伥。天策府护翼与侯君集的貔貅营联手之下,这天下,真不知还有谁能逃得过去!

      ——不要来!

      李浅墨在心中叫道。

      ——罗卷不能来!

      可他知道以罗卷的傲气,又如何威吓得他不出来?

      自己是听过罗卷那夜说的话的,祁连山中寨厅外偷窥,他想来已心许过那英风飒爽的屈死的叶旎。

      无论如何,他都会还她一个公道。

      罗卷一诺,哪怕未发一言,以他的骄傲,如何会被威逼得不敢现身?

      ——可眼前这局势……眼前这局势!

      李浅墨心中一叹,这是天策府的营寨,四周天策府卫环伺,大虎伥独立台上,可台上还有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台下就是貔貅营的高手虎视眈眈着,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完美的围杀圈套。

      ——忽听得有一声嗤笑入耳。

      那声音,却似传自天上。

      就在天上,只听得两只竹哨忽尖声锐响。

      李浅墨不由仰望空中。

      不只是他,场中人几乎人人仰望空中。

      却见一天熹微晨光下,那蔚蓝的天上,虎帐上空,正飞过一只硕大的风筝。

      那风筝飞得如此之高,如翱游九天之鹞。可那风筝又异常的大,微暖的晨光托着它的羽翼。那风筝之下,似是绑着什么,细看,却是人形。

      ——难道,那风筝竟真的可托载起一个人?

      那嗤笑之声就似来自风筝之上,也不知是竹哨的响声还是风筝上的人发出的。它们就这么翱游于九天,绕着擂台上空盘旋着。

      覃千河、许灞与袁天罡一时不约而同地站起。

      擂台下的,无论大野豪雄们,还是天策府的护卫,再连带那貔貅营来的铁骑,包括大虎伥,同时仰首!

      却见那风筝忽然疾转直下,一个俯冲,一头栽了下来。

      李浅墨看得一颗心已吊到喉咙眼里。他没想到罗卷竟会是如此出场!

      不知怎么,他脑中还得空想起初见罗卷那夜,他在夜空里放起的那只冰做的风筝。那风筝剔透薄脆,他竟如此地爱那风筝。

      他手心里已捏了一把汗。可另一手探入袖中,已摸住肩胛留给自己的那把长不足尺半的吟者剑!

      这时,那风筝直冲而下。

      转眼已到擂台上高不及三丈高处,突然就一爆!

      它居然炸了,炸得满天红屑,还夹杂着金纸,只见擂台上空,一时漫天的描金红纸屑。风筝上绑的原来是爆竹。那爆竹如此大,裹成了个人形。就在人人以为罗卷缚在那风筝之上,因此全神戒备时,它突然爆了。

      然后擂台之侧,一剑为那爆竹声所掩,已蜿蜒而入。

      形如尺蠖,矫似游龙!

      这一剑出其不意,一闪间,已直刺到擂台之上。

      然后,只见大虎伥忽然抚胸,仓皇而退。

      他退着,那一剑却紧跟着,如附骨之蛆,不离不弃。

      虎伥只怕此时才知道,自己招惹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心中只怕也有一丝后悔,一张银色面具上的笑,这时看着,似对他自己反讽似的笑。那剑盯着他的胸前,剑后面的人,正是罗卷。

      覃千河大怒!

      不只他大怒,连袁天罡、许灞都同时大怒!他们都是什么人?

      这时,却感到,自己是被罗卷这厮给耍了!

      他三人不约而同,同时出手。

      覃千可出手前喉中发出一声低啸,他手按腰间的“千河剑”,那啸声有若溪鸣山涧,水嘶龙门。

      而袁天罡出手时,双手陡地摆出了一个印。

      许灞的身形一舞如旋,身边的椅子立时破碎,碎片被他带着飞了出去,飞沙走石,兽奔鸟惊!那是他独得的绝技“胡旋杀”!

      而罗卷的身形正冲着大虎伥,直向一面高高的吊斗上盘旋直上!

      貔貅营也已发动。

      ——因为他们也同时大怒!

      罗卷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伤了虎伥,这消息传出去,不只在侯君集面前无法交代,也让他们如何面对擂台下直瞪着眼看的数十大野群雄?

      那当真是——贻笑天下。

      可这时,只听一阵轻吟声响起。

      然后,只见一剑飞动如羽,轻快如翅,晃动如葭,竟直奔擂台之上。

      那吟声正是从李浅墨喉中发出来的。

      他不只是要出手,而是一出手,仗着他羽门身法,飘忽凌厉,这一剑,竟同取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

      三人再未料到居然还有人敢同时向他们出手!

      但一看到那剑势,三人心中悚然一惊,头一个泛起的念头自然是:肩胛!

      怪道罗卷今日居然敢冒死前来!

      原来,尺蠖剑竟已与吟者剑联手,名驰天下的两把锋锐今日齐聚。

      可场中无人不知肩胛的声名。当日明德殿中,长天一刺,袁天罡、许灞虽然不在,覃千河可是正在翠华门上。他眼见着肩胛一剑飞度,于自己一声喝令下的漫天箭羽中奔腾直掠,那份声威,直至今日,犹可令他梦惊心寒。

      袁天罡与许灞当然也听说过那日的形势,从那天以后,他们一直深憾,竟未得有缘,相逢肩胛。

      所以眼见“吟者剑”剑势一起,吟啸而来,他们三人的第一反应,却俱都是——暂避!

      罗卷追逐着大虎伥,早追到一面吊斗之下。

      那吊斗,高耸数丈,大虎伥抚胸疾退,形色惨厉,他一手兜住那旗杆,人盘旋而上。罗卷就跟着他的身形,盘旋追刺。

      貔貅营帐下十余铁骑,已然催马,直围绕到那吊斗之下。

      一时,只见十余匹马儿,在那吊斗之下,围绕盘旋,卷起一地沙尘。而貔貅营统领,带着三数个高手,已从马上腾身而起,直追逐向那吊斗之上。

      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这时无暇去顾罗卷。

      他们应招而退,一退,自然而然地退成一个三角,却把李浅墨围在中心。

      李浅墨自然知道,凭自己之力,要想独战这三大高手,简直如痴人说梦。但他此时,已热血沸腾。无论如何,他要给罗卷一线之机,杀了虎伥!

      即然,那是罗卷此时所有的想法,也是自己所有的杀气愿望!

      眼见自己已被合围,李浅墨反忘了惊惶。

      他身形都略不一顿。羽门剑术,起自于舞,一旦舞动,不舞到四野云垂,苍海耸立,那是再也停不下来的。

      ——龙驾兮帝翔!

      他是头一次体会到这龙驾帝翔的快乐。

      原来,这感觉竟是这样的!

      怪道师父如此钟情于那一剑,那一剑练时,无论多么地自苦自苛、磨折烦难,可一旦施为,眼中已无胜负。而一旦胜负置之度外,心里竟是如此地自由与坦荡。

      龙驾兮帝翔,聊遨游兮周章!

      他一剑飞度,足下不自觉依的竟是《云韶》的舞步。

      他的舞步里不全是师父的传授,其间,还掺杂着母亲云韶的步法。

      李浅墨心中轻念了声:妈妈……

      ……那日云韶宫中,满殿云母铺地,明皎如水,他第一次听妈妈讲起那些话……如今,我也会舞出自己的生命了,也许,这就是你一直所求的那种奔腾、澎湃、朗逸与自由。

      李浅墨情知今日必有一死,可心里不由念道:妈妈,且看我这一舞吧!

      覃千河此时一惊之下,已经回神。

      他凝目看向李浅墨飞刺而来的身形,突然喝了一声:“你是谁?”

      “你不是肩胛!”与此同时,袁天罡与许灞也不由惊喝。

      他们凝目一看,这少年果然年纪太轻,不过十六七岁,当然不会是肩胛。

      许灞望着他飞身跃剑,怜才之意顿起,不由喝道:“少年人,这不是你玩的地方,你师父呢?”

      可李浅墨眼中已全没了生死,他只觉,这一生,他头一次如此地自由着。

      所以他并不想答话,只无意识说了一句:“你们杀了我,自会见到他。”

      没错,他正在用着师父的剑,师父的身法。哪怕可能还未谙熟,可他们如杀了自己,自己也就与师父合为一体了。

      那时,自己就会见到他。

      不知怎么,这想法竟让他快乐似的……

      这少年不是肩胛!可分明是肩胛的弟子。没想到,肩胛的弟子竟然已修为至此!

      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同时想到的就是这个。他们忍不住互望一眼,那眼神中,似是在说:这少年,杀了可惜了!

      可若不杀之,这少年,竟似当真有拖延他们出手对付罗卷之力。

      因为,他们竟同时觉得,此时已不可能放任这少年不管,转身直接去应对罗卷。

      所以这三人同时出手。

      覃千河一出手,就已出剑。李浅墨只觉得,眼前晃起的竟不似一剑,而是千剑。一千把剑晃起了一千条长河,那长河疾奔而下,犹如千瀑。李浅墨振羽而飞,欲凭一羽,强翔过此千山关河……

      可那关河之外,结起的却是袁天罡的罡天之印。

      那印,是袁天罡的“罡极印”,这本是他的三清秘法,一印铸就,封魂锁魄,决不容情。

      李浅墨避已不及,吟者剑一声长吟,突然震颤,尾声如嘶,一口血已翻腾至胸腹间。

      可这时,他却不得不面对许灞!

      擂台下的大野群豪们全没料到会见到如此场面。

      他们抬头望去,只见到天策府的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貔貅营与虎伥,个个杀机沸腾。可那无限杀机下,一上一下,居然昂扬起两把剑,上面的形如尺蠖,下面的振如歌吟,传说中的并世双剑没想竟于今日合璧,真让人大起“幸何如之”之感!

      耿直的面色却颇紧张。他对李浅墨大有好感,这时胸中义气鼎沸,几乎忍不住就要出手。

      这时,却听吊斗上空传来了罗卷的声音。

      只听得罗卷的声音依旧形如无事:“小兄弟,你来了。”

      李浅墨好容易从许灞的胡旋之击下脱出身来。

      他百忙中一抬头,自己衣襟破碎,却望到罗卷追击大虎伥已近旗杆顶处。

      那顶处,即是一方吊斗。那吊斗本是天策府卫瞭望放哨的地方,仅够容身。旗杆高耸处,只见罗卷身影飞动,如湍流激奔,一柄曲剑,吐缩不定。当真是:烽烟烬落尺蠖现!

      罗卷却也在看他。

      他的声音里虽淡若无事,可目光中,隐露深情。

      他身在高处,从上视下,四野熹微。遥遥地,他在那少年身上看到了一个想象中的人影,那真如:……大野苍凉吟者来!

      两人都已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战,可心中全无悲凉,只余勇烈。

      虎伥虎伥——你自以为算计精到,可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远是为了罗卷曾心许的叶旎,近是为李浅墨难忘的楠夫人……他两人只觉心意相通,手下更觉畅快。

      可李浅墨此时已经形势危急,被覃千河、袁天罡、许灞逼得衣裳裂尽,飞腾难再。

      忽听罗卷喝了声:“定!”

      满场人等齐齐抬首。

      只见,那一方吊斗之上,罗卷与虎伥二人耸身长立,虎伥退无可退,罗卷一把尺蠖剑已直逼在他的胸上。

      吊斗上天策府卫的哨兵已惊得脸色苍白。

      追踪而至的貔貅尉数人,因无处住脚,这时就在距吊斗丈许处,不住地飞旋。他们全靠不时地伸手一兜那根旗杆,才能保持住不下坠之势。空中只听得到猎猎风响,他们如一只只大鸟似的盘旋不止。

      ……可那柄尺蠖已逼到虎伥胸膛。

      却见罗卷一双眼略带嘻笑地望着大虎伥。

      ……当日祁连山乱石坡上一聚,谁能想到,再会时,居然是如此收场。

      却听罗卷淡淡道:“好了,郁华袍,胭脂钱,不管包含着什么样的秘密,从今日起,永沉大野。”

      他的眼神里似倦怠,又有如带着一抹玩笑。

      ——这一剑,他就要刺下。

      可这一剑刺下之后,他也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以场中形势,天策府卫与貔貅营俱在,无论如何,他与李浅墨,最多只逃得了一个。可他知道,如只逃得了一个,那就等于,尺蠖剑与吟者剑的初度相逢,也即是彼此同归,双剑永埋的结局。

      在他,他不怨。

      可那孩子……

      那一刻间,他似也在想着,自己这一生,是否已恩仇俱了。

      他望着大虎伥的眼,想起大虎伥背后的那个亡族之国,心里也忍不住一丝叹息。这世上,没有什么罪恶是没有原因的,也没有什么原因是可以堂皇到因此就令自己所有行为都可辩称为无辜的。

      他忽然一振剑柄,另一手,趁势揭掉了大虎伥脸上的面具。

      ……当年一别,已是七载。

      如今要杀,他也要大虎伥直视着自己的眼。

      而自己、也正面着大虎伥的脸。

      可接着,他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你、不、是……大虎伥!”

      在罗卷终于逼住大虎伥时,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也同时停住。

      可李浅墨,也已被许灞逼得,全身空门罩在了袁天罡的“罡极印”下。

      他们都在等罗卷的举动。可这一声既出,满场皆惊。

      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不由同时惊异地望向貔貅营中统领,一时猜疑这必是侯君集的授意。

      可那貔貅营中的人,却也似惊呆了,他们同时望向大虎伥。

      却见那人,被揭开了面具后,露出了一张四十有许的白皙的面孔。那面孔还不乏清秀,可分明是个中原人,全不似虎伥该有的西域相貌。

      覃千河不由暗自心惊,连那貔貅营统领也是:怪道这大虎伥自从现身以来,就从不肯揭开自己脸上的面具。

      却见那人惨淡一笑:“我当然不是。”

      罗卷双目盯住他,冷声问道:“你是谁?虎伥又在哪里?”

      却听那人嘶声笑道:“虎伥?”

      “如果他不是烧得死掉了,怎会容人再去冒充他?怎会容人使着他的钱,用着他的名,恣意而行,调动起诸方人马,无限风光……呵呵,这一生,除了冒充虎伥的三年,我还从未曾如此恣意快乐过。”

      说着,他的眼盯向罗卷,叹息般地道:“我知道,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说着一挺胸膛,“可我不怕?”

      他的脸上,竟露出早料到有今日的果敢。

      李浅墨脑中电闪,自己也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你是司楠!”

      这一声叫过后,连他自己也糊涂了。

      ……大虎伥怎么可能是司楠?

      ……司楠又怎么可能变成大虎伥?

      可覃千河、袁天罡、许灞,连同貔貅营中的诸人,目光一齐集在了李浅墨身上。

      吊斗上的“虎伥”一时也不由惊异已极,他注目望向擂台上的那个少年,疑声道:“你居然知道?”

      他似乎自己也很久没想到这个名字了,脸上露出一种陌生已极的奇特感受。

      李浅墨仰面向他望去,心头念头电闪:没错,他一定就是司楠。

      ——可楠夫人小院中,那个她一直陪伴的却是谁?

      ——难道那个人才是真的虎伥?

      他只觉自己似明白又似糊涂了。司楠为何会这么做?原来,那日决斗,不知他是用了什么计策,总之是他火烧了大虎伥,而不是大虎伥火烧了司楠!

      可他为什么从此冒名远游?抛下孤妻弱女,忍心让她一直这么照顾着一个她误以为是她丈夫的男人,那么煎熬着整月经年?

      李浅墨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忍不住还是困惑已极,接着,他胸中腾腾一怒:“你自己倒是在外面玩得痛快!你可知道,你妻子,一直以为那个烧焦了的人就是你!她一直照顾着他,照顾了整整三年,为他清伤口,换被子,卖地产……这些年下来,她自己都快被自己折磨得要疯掉了!”

      他越说越怒,一时只恨不得抓下那个男人来,把他抓到楠夫人面前叫他认罪!

      司楠的表情地也似头一次知道这些。

      他愣了愣,口里喃喃道:“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

      然后只听他自问自答道:“没错。以她的脾气,一定该当会这样的。”

      他若有感动,可却依旧不改平静,望着李浅墨,只淡淡道:“你不会懂的……”然后,他几近喃喃地道,“她,是一个太好的女人。”

      他似在努力回想自己的妻。

      没错,她是一个太好的女人,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觉得她是一个太好的女人。无论谁娶了她,那都是前世里修来的福。

      而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也的确可谓幸福吧?

      只是一切的一切,她美好得让你都不忍破坏。她要求的幸福,是忍出来的,是举案齐眉,是与世无忤,是安安静静地过自己小门小户的日子。可只要跟她在一起,哪怕你心怀多愿,也只能、不得不跟着她的脚步,她的规划,她所求的安定美好,她所选择的淡泊宁静,跟着她设定的走……

      司楠似回想起那样的日子,脸上的神情犹如回忆起一段田园传说。

      可他的目光忽炽烈起来:“可如果,你是个男人,你就一定会懂得。遇上这样的女人并不是我平生所愿。她让一切幸福……”

      “可那幸福,都幸福得让我无路可走了!”说着他忽一回眼,冷硬着声音,几近狂悍地对罗卷道,“你杀了我吧!”

      罗卷一把剑缓缓推进。可他自己都知道,他是不会杀他的。

      突然,他呼哨一声,一把将那司楠推向了貔貅卫,身形一跃而起,头下脚上地直冲向李浅墨身边。

      李浅墨身形也直冲而上。

      迭番局变之下,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三人一时似也无心认真阻拦他们。

      李浅墨与罗卷空中一扣手,在貔貅营中人,还有覃千河等的无心放纵下,两人握手即退,一遁已遁出营盘之外,空剩下许多纷扰,还在那擂台上下纠缠着……

      “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离开天策府卫与貔貅营,离开那场刺杀已远、一切宁定后,灞水之畔,李浅墨对罗卷说。

      其实他的心中,犹未宁静。

      可一时,他不愿再去想大虎伥、司楠与楠夫人那场让他错愕难明的家事与那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所以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他要罗卷娶王子婳。

      不知怎么,哪怕只是这么想着,他也会觉得自己好开心。因为那婚娶……会是那么美好,是自己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美好。

      想到那美好,他心似乎就定了。

      罗卷没有看向他,只“噢”了一声。

      李浅墨看了会儿罗卷,不由开始有些担心。可他还是强迫自己说下去:“可能我很过分……但是我要你,娶王家姐姐王子婳。”

      他轻轻念出“王子婳”三个字,念得自己心里都轻柔了。

      不知怎么,他对罗卷与王子婳的印象都那么好,可能因为他们都对自己很好。他从小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现在,连肩胛也离开自己了。可,罗卷就像自己的哥哥,而王子婳,他有些觉得像自己的姐姐,那他们,为什么不可以走在一起呢?

      他这么想着,心里觉出一点温暖来。

      因为很少温暖过,所以,这温暖让他觉得格外地美好。

      罗卷忽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李浅墨没有看向罗卷。

      他说出自己愿望后,就头枕着双手躺了下去。耳边听得流水声哗哗的,心里一时想着:柘柘现在在哪儿呢?

      如果,罗卷可以娶子婳姐姐,那自己真愿意跟他们住在一起,当然身边还要有柘柘……也许,可以把绣花的阿九也接过来,再加上,楠夫人,她的女儿,和她那烧焦的丈夫……不对,她的丈夫又出现了,她的丈夫是司楠……可李浅墨一时不愿去想他……他这么一厢情愿想着,光是这么想着也觉得美好,仿佛可以让天更蓝,春天来得更早,自己的心也更有依靠。

      他一时不想听罗卷回答。

      他只想多悬想一刻那种幸福。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好些事,毕竟是自己勉强不来的。

      可罗卷只是担心地看着他。

      看了半晌,罗卷方说了一个“好”字。

      李浅墨几乎快乐得要一下蹦起:他真的,竟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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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2-13 09:59: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夜合欢

      那将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李浅墨这么为自己正筹划的婚礼计算着。

      可他所能想象出来的盛大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天,柘柘回来了。李浅墨都没问它去了哪里,只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开心。看到他虽然压制着,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来的快乐的光,柘柘就也觉得快乐了。

      她恢复了先前那副大头小身子的怪样子,及至听到李浅墨说是罗卷要迎娶王子婳,她的眼中忍不住放出欢喜来。

      可听着李浅墨讷讷地叙述着他对婚礼的筹划,柘柘脸上就开始忍不住笑,如不是强绷着,她真要大笑得满地打跌了。

      没人知道一个十六七岁少年脑中会冒出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想法。

      原来,李浅墨想象的不过就是:一间安静的屋子,屋后有园,屋前有廊,清爽的室内,他要在所有的墙上地上都铺挂上锦罽羊毡,要一点墙面都不让它露出来,他要找到这世上最厚密柔软的,且还要是黄白色的墙毯,想让那墙如同洗软的泛了黄的时光;而地毯上却要织着硕大的花朵,那花朵最好能凸出来,踩上去都有实感的……而桌上的杯盘都要是水晶的,四周,要陈放在这冬季很难找到的鲜艳花朵,比如石竹、酢浆草这样的野草闲花,加上牡丹、芍药这样的苗圃名贵……一个少年能想到的所有古怪搭配他都想到了,然后……就没有别的了。

      柘柘忍着笑给他当参谋,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可是,听你说了半天,我只能想象那是一个洞房。”

      李浅墨想了会儿,认真点点头。

      柘柘忍笑道:“可是,难道你都没想过这洞房里该有一张什么样的床?”

      李浅墨愣了愣。

      只听柘柘细心地开导道:“如果没有床,他们睡在哪儿呢?”

      李浅墨这才点点头,想了会儿,说道:“那要红色的。”

      柘柘勉强绷着自己脸上的笑看着李浅墨。

      却听李浅墨一本正经地道:“要正红色的。我喜欢红色,红色会很热烈。”

      柘柘咿咿呀呀着点点头,却忽笑看向李浅墨:“我只不知,你这么一个半大小伙儿,却那么认真地去想怎么布置别人洞房干什么?”

      李浅墨却没听懂她的玩笑。

      柘柘闷得肚皮都快破掉了,她接着问道:“可是,你有钱吗?”

      李浅墨怔了怔。

      只听柘柘道:“要办婚礼,总不成光有洞房?这世上的快乐,总是人越多才能越热闹的。你有没有想过还要请客人?凭王子婳的出身,再加上罗卷的声名,没有个三五百人只怕说不过去吧?而有了客人,就要有筵席,有音乐,有吹打,有灯烛,有招待,有花轿,有仆役,有厨子……这些且不说。你算计的一切,办它总要有个地方吧,那地方却在哪儿呢?”

      李浅墨听她说着,慢慢不由就皱起眉头来。

      ——没错,这些他都没想过。

      他以为,只要罗卷来,王子婳来,还有他,加上柘柘……这些,应该也尽够了。

      这世上的快乐,难道要那么复杂么?

      可他也知道柘柘说的该是正理。

      只听柘柘道:“钱我有,房子也能帮你找到。至于人……你为什么不去找找鲁晋呢?”

      这日,即是正日。

      一连几天,李浅墨忙得几乎顾不上吃饭。

      宅院是柘柘找的,就在离新丰市主街不远处的一个园子。那园子不算太大,却也还富丽堂皇。园中的建筑却似西域章法,池是方的,里面只有水,什么也没有;屋顶圆而且高,顶上描金,地上则多锦罽羊毡。

      整个园子占地总好有一两亩,当真前有回廊,后有园林……而那洞房,在一片重门之后,也真可以算很安静了。

      ——这本是一所胡商的宅子,也不知柘柘从哪里找来。用这园子来办婚礼,却也很看得过去。

      那些墙毯地毯,更不知柘柘是从哪儿弄来的,尽都如李浅墨的意思,还当真配了李浅墨想要的水晶杯盘。

      甚至连鲜花也有,据说还是从葛离老的抱瓮园寻来的,放在洞房内,为了不被冻坏,整日生了火,还只能用火墙,怕它被炭气熏着了。

      为这婚礼,李浅墨听了柘柘的主意,专门去找了鲁晋,请他代为延客。

      鲁晋很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也不用远邀,只那日玄清观中犹未看饱热闹的人就已足矣——听说是罗卷与王子婳的婚礼,怎么说都是好大一场热闹,以他二人的声名,加上背负的压力,说不定五姓中人还会来闹,这样一场好热闹,当然少有人肯不来。

      鲁晋也乐意代为操持这样的事,他本来交游广阔,又不堪寂寞,只要有热闹,还是经他手底下操办出来的,就觉得格外有趣。

      剩下的一些杂务,柘柘却显出李浅墨远不及之的精明,一项项办得有条有理,单只等三日后请客了。

      “哈、哈、哈!”

      一阵阵朗笑声从门口传过来,那却是鲁晋的声音。

      从一早上起,鲁晋的笑声就格外爽朗。

      他在门口知客,还叫人专门支了张桌子,在那儿收礼写单的。

      那份爽朗他却是发自真心的。这些年,他久受够了那些当朝权贵与大野名门的鄙薄。今日这婚礼,不为王子婳当初给的那箱金子,也不光为了这场虚热闹,单只为羞辱五姓中人,他也是愿意操办的。

      不图别的,单只为出出这些年积下的鸟气。

      他交游甚广,招来的宾客盈门,还五湖四海都有。

      从辰时起,早不早地就来了不下三五百个:终南山的虎乙来了,长安城的顾家也来了,还有柳叶军中的人……近日朝廷刚开过大野英雄会,选上的没选上的也来了一批。

      单只为看这场热闹已足够激起众人的兴趣了——人人都只觉得这婚礼有够古怪:知客的是晋中大豪鲁晋;而操办的,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那孩子什么也不管,只管坐在人群里,在一切哄乱中安静静地微笑着;倒是一个大头小身子的古怪孩子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厨下厅上的布置……

      再加上罗卷这江湖浪子与王子婳这太原名姝的奇异配对,更让人觉出一份说不出的吸引力,也让场面更是乱套得一塌糊涂。

      今日,王子婳却是要从玄清观出嫁。

      这也古怪,人人只觉得倒还少见一个女子从一所道观发嫁的。

      不过这是罗卷与王子婳做出来的事,见到的人却也觉得怪得应当了。

      那园子大厅本不够大,前面一整个园子里都聚满了人。众人交口寒暄的声音闹哄哄的,李浅墨置身其中,不知怎么,这闹哄哄的局面却让他说不出的快乐。

      从小到大,他觉得自己都从没这么密切地和人群接触过。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这片喧闹里,在喧闹中感受到只属于他、别人怕很难理解的快乐。

      那快乐都显得有些乡气,可他自己感觉不到。

      柘柘四下里忙着,猛地一回眼,看到傻乎乎微笑着的李浅墨,第一感觉是有些好笑,为他这么傻乎乎的,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接着,心里不知怎么猛地觉出一点心酸一点悲哀起来,似能理解:为什么,那么桀骜不驯的不以人间礼法为意的罗卷,竟会答应了他。

      看到李浅墨快乐着,柘柘觉得:这份热闹,简直是李浅墨的一个年少幼稚的梦。

      ——大家都似有意无意间被拉来配合他做梦的。

      可做着做着,连柘柘都觉得:有梦可做,认认真真地做,竟也还真是有些快乐的。

      忽听得门口一阵马蹄疾响。

      却是从玄清观那面来的人,报信说,送嫁的嫁车已经出发了。

      园子里一时传开了这消息。

      各人有各人的猜测,像老于世故的不由在想:五姓中人会不会中途劫那辆嫁车?年少子弟们一时不免艳羡起罗卷的艳福来,没见过王子婳的突然切盼见到那王子婳……

      柘柘却似愣了愣,她在想那个女人,出嫁的女人该会很漂亮吧?那今天,她会穿一身什么样的衣裳?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忍不住揶揄地笑笑,又忍不住有点心酸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小街对面响起一片吹打。

      人人一怔,没想到王子婳会来得这么快。

      一时,好热闹的年轻人不由都拥了出去。

      可一出去,就见到鲁晋的面色有些尴尬。

      那吹打声并不真的是王子婳到了,而是这园子隔街相望的斜对面,另有一所宅子,那宅子这时院门洞开,突然拥来好多人,悬灯的悬灯,挂彩的挂彩,一副乐班已在门口拉开阵势,奏响起音乐,先自热闹起来。

      这边人还怔着,却已有人认出对面的管家。

      只见那人怔了下,低声喃喃道:“叶锦添?那可是土门崔家的下院管事。”

      ——原来是五姓中人已然来了。

      他们不只来,还就在对门,摆开一副婚礼的架势,张灯结彩,自顾自布置起来。

      那声势,比这边张扬得还远要气派。光只清一色红底金花的灯笼,就有百八十盏,从大门口一路铺排进去,地上更铺了十几丈长的厚丝地毯,一路铺向正堂,连仆役的服色也个个鲜明。那边的仆役也分工极细,分明要压倒这边的气派。

      然后只见得一拨一拨的人马到来。

      来人不是鲜衣怒马,就是车驾俨然。

      那是五姓中人的宾客,个个气宇轩昂。

      数十年的草野混乱,虽然平靖之后,当真还未曾见过五姓中人如此大会,又还是如此地显露在世人面前。

      见了那般声势,这边有些草野豪雄不由多少就有些倾倒。更有些年少的眼巴巴地看过去,见到那些矜贵自高的五姓少年子弟们渐渐到来,一个个冠带精美,衣饰雍容,心里不由就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若嫉若羡。

      ——“岁寒三剑。”

      有人低声喃喃道。

      那却是三个着一色丝帛的年轻人成个品字形的随意走来。

      有认得的人早认出那是土门崔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三个人都还年轻,单提一个出来,或许还不足以跟李泽底相提并论,但三人联名,却渐渐已有压倒李泽底之势。

      ——“李远!”

      忽听又有人惊叹道。

      来的却是泽底李中的长门长孙李远。

      接下来,郑姓俊彦、卢家子弟,一个个络绎而来。还有非是出于五姓,却也各称高门的山东、河北的名门宾客一递一递地前来。

      对街的那个宅院原就比这边大,一时声势也就远比这边热闹。不说别的,人家飘出的酒味在那冠盖于途的映衬下,似乎都要比这边醇厚些。

      那边的来人,无论主客,却也俱崖岸自高。一走一过,看都不看向这边一眼。

      眼见两处院子间的巷道就要被他们的宝马雕车占满了,来人还是络绎未绝,鲁晋斜眼瞄着,心中不由升起些恼恨。

      这时,忽听到“哈哈”两声大笑,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道:“今儿什么日子?这么多家迎亲!有这么多女儿发嫁吗?依我说,谢小兄弟,你我今日算是来着了。今儿看来是娶亲的好日子,若有哪个女儿因为人多,找不到夫家的,我老了,不中用,你倒可趁机拐骗上一个来。”

      那老者声音浑厚,浑如廊庙钟鼓,淳正高远。

      他旁边人只笑应了一声:“远公……”

      然后,只见衣袂飘飘,巷子口上已拐进一老一少两个人影来。

      那老人身材肥硕,天还冷,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罗衫,那嫩黄的颜色衬着他的老皮老脸,虽说丑怪,却有如六朝石刻,松纹铁线,丑出个古拙精怪。

      而他身边那人,一袭乌衣,肤色白皙,身材虽嫌瘦弱,可让人一望之下,尽有江东子弟、裙展风流的神采。

      他二人随口言笑,施施然而至。

      他们这一老一少二人,如闲庭信步,言笑间毫不作态,却一如古寺沉钟,一如烟雨青蓑,竟衬得对面五姓中来人无论如何冠盖轩冕,一时竟显得有些做作俗气了。

      ——洞达脱略,亦庄亦谐,书卷气中夹杂的锐意自省,落拓里掺杂的激越飞扬,那种名士风流的气度,本最为所谓士林旧族所尊崇。五姓子弟,无论长幼,无不想将此风味摹效的。可一见到这二人走来,对面五姓子弟,猛地愣住,未尝不有爽然自失之感。

      鲁晋本正尴尬已极,觉得大失面子,这时一见邓远公与谢衣二人施然而至,不由大喜。

      他大笑一声,朗声道:“好,江左子弟、魏晋遗孙,竟同时肯惠然下顾,我这做知客的,可谓不胜欢喜!”

      他眼见到后面接踵而来的又有古上人。

      古上人清奇古貌,不染尘埃。他于三清门中名声极正,鲁晋一时心头大喜,心下觉得,这个面子,硬是实打实地已挣了回来。

      鲁晋有意拖延时间,与邓远公、谢衣二人在门口寒暄个没完。

      邓、谢二人何等心思,哪有看不出他心思的道理。

      他二人平日虽嫌鲁晋有些过于热衷名利,稍嫌鄙俗,可这时,不知怎么,竟觉得他忽可爱起来。

      可能因为对门的人衬着,倒觉得鲁晋那一根直肠子式的热忱倒还来得坦白。

      所以他二人也就与鲁晋在门口谈笑起来。

      ——那邓远公是何等人?

      再加一个平日虽少言少动,但关窍处却也尽能锦心绣口的谢衣,二人虽只平常说话,其隽永悠扬处,已远胜却对门那有意的冠盖自许、拿腔作态。

      其后,古上人接踵而至,他不多话,只是立在门边,微微含笑。

      三人直如松间君子,偶然相逢,闾巷闲话,却澹澹然全无烟火气,直有曦皇上人之气度。

      鲁晋已听得对面人声略低了低,眼角一扫,只见那面有一人方冠珠履,正向自己这边行来。

      那正是崔府今日主事的管家叶锦添。

      鲁晋心头一笑,直觉对方果然忍不住了,更不由得豪兴遄飞,跟邓远公、谢衣两人说得更热闹起来。

      却见那叶锦添已走到距自己这方不足三步之处,拱手一礼,先开声笑道:“鲁兄久违!”

      鲁晋转身一笑,讶异道:“怎么,叶兄今日也为主人家操办喜事?怎么竟赶得这么的巧。”

      只听叶锦添笑道:“可不是,今日是我五姓门中迎娶汲镂王家小姐的喜事,没想却与鲁兄撞上了。鲁兄也有女儿出嫁?小弟糊涂了,谁不知鲁兄家藏六凤,有女儿出嫁也正应该。”说着,他连声朗笑。

      鲁晋面色不由一沉。

      他连娶几房妻妾,却只生了六个女儿,且其中还有奔逃非礼之女……没生儿子本是他平生一大憾事,如何见得别人借机讥讽?可又不方便当众翻脸,正待反讥,却见那叶锦添见机得更快,已适时自顾自地说道:“……恭喜之意,小弟就不暇具陈了,一会儿再过来补个礼。”

      他说着笑望向这边门内道:“小弟过来,是因没想到两家会同逢喜事,怕本该是我们这边宾客的,有来了的朋友不知道,走错了走到了鲁兄这边,不得不过来知会一声。”

      说着,他略微提声,冲李浅墨这边园内笑道:“今日是五姓门中,迎娶王子婳小姐的佳期。我们酒席就在对面。在下叶锦添,特来知会一声,有相好的朋友,别走错了门,误入了这面。虽说不是什么大事,鲁兄不会见怪,但只怕也会误会,当大家伙儿白吃白喝来了。在下赶着过来恭请了,凡想观礼五姓门中大事儿的朋友,不要走错,赶快过来,小弟在这里扫榻相候,勿以我五姓礼数疏慢见责了。”

      他这一提声,虽声音不大,可气贯中庭。

      一时,小巷两边,虽宾客千许,浮语哄杂,却也让人人听得清晰至极。

      这一手中气运用,抑扬之妙,却也不由让人心中暗地里一惊。

      ——什么意思?

      ——鲁晋邀来的宾客心头不由略沉。

      叶锦添那话,分明已隐含要挟。

      人人心道:如果真的得罪天下五姓,就算今日没事,以后被他们惦记着,只怕也大有麻烦。

      一时,这面宾客个个现出沉吟迟疑之态。

      有实在不愿得罪那边的,脚下略动,已忍不住想走去对面。

      却见他缓缓走向对面。

      眼看他一步步行去,虽身影孤瘦,但峭紧如弦,巷子内外的人声不由就略微沉寂了下。

      在场的,几乎人人都是会家子,认得出一个人的身法步态之间的细微差别处,和那差别所显露出的修为师承。

      这时见李浅墨虽身无佩剑,却一步步走出股剑意的挺峻,不由就一时屏息。

      只见李浅墨缓步走向街中间。

      五姓中人算计得极好,他们那宅子,开门却比自己这边更近巷口。

      李浅墨正好走到对方门口对面丈许处站定。

      他向里望了望,皱鼻道:“怎么有这么多饱食终日之人?一片响嗝的味儿,气息大是不好。”

      他又侧头望向叶锦添,淡淡地道:“不知新郎是谁?那里面吃饱的太多,嗝屁之声不断,叫人难以进去。

      “能否请他出来,我李浅墨当面道贺!”

      他神态淡淡然若不在意。

      可众人听出,他语气间分明已似挑战。

      柘柘早跟了出来,这时远远在李浅墨身后站着。这时见李浅墨简直如高声搦战,脸上一时激动得都要红了,她不管不顾,忽噼里啪啦地拍起巴掌来,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叫道:“是呀是呀,请出来给大家看看!”

      接着她更是一歪脑袋:“要不然,只自顾自地说五姓子弟迎娶什么人,我还会以为:难不成这么多男人娶不着老婆了,要成堆地迎娶一个?难不成汉人中的五姓,也忽然学那突厥法,要兄弟共妻,只怕析了家产?”

      她跳脚笑道:“就算是这么多人一起娶一个,那也请最打头的那个新郎出来看看。”

      她还嫌闹得不够,一脸天真地望向叶锦添,问道:“那成堆的新郎,总有个打头的吧?”她脸上言笑晏晏,“你别骂我,我只是胡猜的,不知猜得可对不对?”

      叶锦添的脸色已忍不住一变。

      然后,他勉强压抑住,淡淡道:“我五姓中子弟,目前还只在问礼阶段。他们中当然有新郎,不过目前还不知是谁。要等看是谁拿了罗卷的人头,即可将之作为聘礼,即此可做新郎了。”

      ——话说至此,已挑得极为明白。

      李浅墨双眉斜斜一挑,冲鬓斜飞,直欲冲冠而上。

      柘柘看了他一眼,忽冲上前,拉住他袖口,笑道:“李家哥哥,用人头做聘礼,我可还从没听说过,听起来大是好玩。”

      她盈盈一笑道:“我听着也心动了。我好想嫁给你,不如这样,你若把那‘岗头泽底’,崔卢李郑,一姓中取了一个人头下来,我就马上变成一个最最好看的女孩儿,让你娶我好吗?”

      本已紧张的局面被她打搅得直如孩童笑闹。

      李浅墨不由侧头冲她温颜一笑,低声道:“那倒也未为不可。”

      他本是随着柘柘随口言笑。

      没想柘柘一双眼珠忽变得碧莹莹的,直如那日跟罗卷分手时,在山冈下遇到她的样子。

      只见她直盯盯地看着自己,那碧莹莹的眼中深深的,深不见底,深得让李浅墨猛地感觉心排一空,如面对万古空潭,怜其寂寞,直欲耸身一跃,或伸臂一抱,将之尽揽。

      叶锦添的脸色已气得大变,眼神直如一条毒蛇一般。

      这时,只听对面人群中早有一个五姓子弟怒喝道:“小子敢尔!”

      他声音未落,一个身影已排众而出。

      李浅墨一抬头,却认出那人正是郑朴之。

      郑朴之一式手刀,挟全身之力,已向柘柘迎头砍来。

      柘柘吓得一缩头。

      却见李浅墨猛然出手。

      他袖中吟者剑并未出鞘,却被他随手挥出一声锵然!

      那剑鞘针尖对麦芒地直击到郑朴之攻来的手刀上。

      李浅墨生性虽略木讷,可他是敏学深思之人,当日于谷神祠见过郑朴之,连日来闲暇之处,已尽多思虑过怎么破这人的手刀。

      这一式他看似无意,却实是蓄意而出。

      所以他剑鞘一挥——那剑连鞘虽长不过尺半,却让郑朴之躲也躲不过,正一下打在他手刀之锋上。

      李浅墨料敌已明,情知郑朴之的手刀虽然锋利,却还没练到通同一气,掌缘上小指骨第三节处似犹有漏洞,正是泄力虚劲的薄弱之处,所以一打就打向了那里。

      两人对招极快,一触而收。

      只听得郑朴之低哼了一声,那声音里竟似忍不住痛楚。

      然后,他身形猛退。退还不说,他另一只手已握向受伤之手。

      照说,他也算五姓年轻子弟中的佼佼者了。

      可这下,一招即伤,伤得还如此之重,面色惨淡地急急后退。

      旁人不知李浅墨深思熟虑过,只道他蓦然相逢,随手一招,即已重创郑姓旁枝第一高手郑朴之,不由同时大惊。

      因为惊讶太过,满场一时鸦雀无声起来。

      却见李浅墨面色冷凝,他今日穿了一袭素袍,这时并不收剑入袖,而是缓缓而坐,正对向五姓宅门,一把剑被他放到了膝上,竟缓缓坐了下来。

      岑寂过后,终于有人开声。

      那却是谢衣的一声低叹:唉……

      “吟者剑”!

      大野声名,多来之不易。凡称名器,只怕俱曾披肝沥胆。

      李浅墨缓缓坐下。

      此时,就算犹有人敢小视他不过一个弱冠少年,可为那“吟者剑”三字和那三字所激起的联想……联想中那人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声,只怕也无不心惊了!

      叶锦添狠狠地看了李浅墨一眼。

      却见柘柘正软软地蹲在李浅墨身边,伸手捉着他的衣角,笑嘻嘻地略带促狭地望着自己。

      他无暇跟这小捣蛋费心思,心里却在担心着:罗卷还未来!

      罗卷未来,所以他倒不愿先对付这少年,怕罗卷突然出手,那时倒真防不胜防。

      虽说今日五姓子弟中真正的高手几乎尽已齐聚,但罗卷的声名却也着实可怕!

      更让他担心的是:单只李浅墨一个少年,就已这般难缠,可他背后那人……如果那人真的肯与罗卷联手,到时猛然出现,以吟者剑之清名高誉加上尺蠖剑之孤锐难测,真要双剑合璧的话,那时只怕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所以他一时踌躇,暂还不想对李浅墨出手。

      念头一转,他觉得不如还是先行孤立对手。

      罗卷与那肩胛虽声名盖世,却俱是独来独往之人,平生交游,自然远较五姓中人为少。旁人就算将其钦慕,也不见得肯为他们出头,还是不得不对五姓门中更多顾忌的。

      想到这儿,他微微一笑,冲着对面众人道:“这位小兄弟好身手,也当真有趣。眼下……诸位,子婳女史嫁车只怕不一时即到。各位如想观礼,如不是太过贱视我们五姓之门,也好过来了。”

      说着,他冲身后一摆手:“还不奏乐,欢迎给我们五姓寒门面子的贵客?”

      他话语中要挟之味更甚,一双森然之目向对面园内望去。

      众人只觉得,那目光掠过自己面庞时,似都略微一顿。

      那一顿虽快,却似已把自己的面容、名字连同出身来历,已深深刻在了他脑海里。

      人人心头不由一惊。

      ——只为了看热闹,得罪了天下五姓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事。

      连鲁晋心中也不由一时懊悔,暗想道:自己也是多事,当日玄清观一事,自己无意中已开罪了五姓。如今,为了罗卷与王子婳这档子劳什子婚事,自己真的要与五姓中人闹翻吗?

      那以后,无论在哪儿,欲行何事,只怕事事都为他们掣肘。

      那时的为难,只怕足令自己不堪。

      他这里自己都后悔着,别人当然更不想随意开罪五姓。

      只见已有数人开始脚步向对面挪去。

      叶锦添眼角一扫,知道一开了头,接下来就容易了。

      但他还要把事情办得更圆滑周到一点。

      要想更周到,不如找一个声名极炽的人先拉过去。

      他眼睛扫向门口鲁晋身边的三人:邓远公、谢衣与古上人。

      邓、谢二人……这两人只怕不妥。那日玄清观的事他早已听说了,知道他二人只怕是拉不动的。最后他望向古上人。

      古上人的大野声名极为清正,也从不随意臧否人物,在天下草野乃至当今朝廷中,都从不树仇,却也声誉极高。

      叶锦添念头一转,已定策略。

      却见他面色一暖,朗声笑道:“古兄、古兄……小弟一时眼拙,刚才竟没看到你。

      “以古兄与我五姓之谊,如此大事,怎能不请古兄观礼?来来来,这面可有不少您老的孙侄辈,只怕还没见过您老,您老也该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耆宿风采。”

      说着他上前一步,已一把扶在古上人左臂之间。

      古上人转头冲他温和一笑。

      叶锦添即拉着他抬步要走,一边眼角顾忌着邓、谢二人,一边还用余光拿捏着其余宾客。

      可他才动了一步,却发觉,古上人并未跟上。

      叶锦添不免诧异回头,要知古上人是个老好人,怎么会平白地驳自己的面子?

      却见古上人脸上仍旧冲着他温和地笑着。

      然后,古上人的目光却转向了李浅墨。

      只听他轻声道:“我现在还不能动。我要好好地看看这少年。如果我猜得不错,他的师父该就是那人。”

      “就是他师父,当年几乎废了我大半功力!”

      叶锦添一时不由大大一愕。

      ——古上人当年在三清道中以一身功力允称绝顶高手,可是盛年以后,筋骨日衰,如今驰名大野,却已不再是凭他当年那一身硬功夫。

      据说,不知为何,古上人于壮年之际,突然功力大损——没想,竟是肩胛所为,是肩胛废了他大半功力!

      叶锦添一念及此,心头大喜。

      他情知就算肩胛前来,古上人也可为自己一方的强援了。

      却见古上人并未住口,忽然一叹道:“那还是十五年前吧……”说着,他心中似乎也思绪万千,闭了一下眼,才慢慢接道,“肩胛当时也正年轻,那时还习惯被人称为小骨头。

      “他曾夜过‘紫荆观’,与我深宵论剑。同是道门中人,彼此较量过内息真气。没想,那日切磋之下,我只觉多年来积下的肺腑湿热之气越来越盛。我心中大惊,这小子什么时候习得了这番功夫?可一怔之下,却觉一阵清凉,竟在渐渐化解掉我的内劲。肩胛当时也面色凝重。我当年修习的是三阳真气的旁门,为图速成,选择了亢龙之道。一直以为没事,谁想,如此作为,竟是以伤铸剑,自残过度。直到与他较量时方知,这伤病,却是我多年练功练出来的,怕已积重难返。

      “我情知肩胛精于内气疗伤之术,可看他面色,也知,这病是难治了。没想那一夜,他拼却耗损修为,竟治好了我的伤。

      “他解了我的大患,却也让我从此全身功力大废。疗伤之后,他也功力大损,所以次年,他面对‘麻头陀’的一战,竟至大败。”

      古上人面露一笑:“他治了我,却也害得我此生再难晋身绝顶高手。这其间恩仇,却似也难于清算了。

      “不过,今日,既有他弟子在,这份情我无论如何要还的。我古稀之人,能再与肩胛相会之日已是不多。何况今日,只怕不只是我,当年,他在大野之内,虽独往独来,平生所济危困极多。不说别的……”

      他一扫身后诸人:“今日在场的诸位,只怕有不少就曾受过他的恩惠,有的只怕连自己都不知道。”

      他忽冲着一个中年人道:“陈兄,当年巨鹿原上一战,令尊身披数十创,但因为人仗义,蒙人相助,醒来时已躺在家中榻上,你知是谁人所为吗?”

      那陈姓中年人不由一怔,想来这事也是他平时百思不解的。这时一听,方知当年救了老父的却是肩胛。

      他父子之情极重,乍闻之下,一时喉头耸动,说不出话来。

      却见人群中这时忽有一年轻人耸身立起,颤声道:“今日之事,我顾九,怎么说也不敢走开了。”

      “叶先生见谅则个,小可如此行为,只为家门。当年家门长辈一十九口的性命俱为恩公所赐。今日恩公弟子在场,小可幼承长辈严训,凡与恩公有关之事,当与其共进退,生死无违!”

      “所以今日之事,小可抱歉了。”

      ——那人正是长安城顾家的人。

      叶锦添不由一怔,要知,顾家也算望族,与天下五姓颇有渊源。这时眼见形势一变,他不由大感尴尬,情急之下,双眼不由望向一个胖子,笑道:“张兄……”

      那胖子涨红了脸,却只一摆手。

      叶锦添更是一愣。

      却听那胖子道:“我胖张一门老幼多承土门崔家提携,自当铭感五内。不过,今日,我必须与那小兄弟共进退。此事,却与我胖张的家门全然无关,只是我自己一人之事。”

      他似也怕开罪五姓中人,言下之意似想一身承担。

      却听他接着惭笑道:“当年,那人阻止了我做一件恶事,否则,如果做了那件错事,只怕终此一生,我都不敢再面对自己。”

      他连连搓手,脸上的汗都滴了下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个。叶兄那个……见谅些个……”

      原来这人看似家门曾受五姓提携,所以叶锦添才会先邀上他,没想竟会遭遇此番说辞。

      ——肩胛看来平生济人甚多。但这边在场的宾客足有三五百人,受其恩惠的想来也不过十余人。旁人还在犹豫,却听谢衣忽冲邓远公道:“远公,你过去吗?”

      邓远公摇摇头。

      谢衣大笑道:“照说,咱们两个跟对面多少还有些瓜葛。”但接着,他仰天一叹,“可我今日不能过去,哪怕卢家的表婶见责也……罢了。”

      “我如此不为别的……”谢衣猛一抬头,“只为仰慕。”

      他的脸色猛地肃然起来。

      全场中人,一时个个宁静。

      似有不少人怀想起肩胛平生的行迹。

      却听一个汉子忽哈哈大笑道:“娘的,扯那么多干什么?老子没见过什么鸟肩胛,也没见过罗卷……跟那小兄弟更没一面之缘。但老子不过去,罗卷要娶王子婳又怎么的了?那五姓名门,平日贱视我们草野汉子可谓甚矣,难不成只要他们给了一个笑脸,先前打了咱左脸咱就忘了,这时颠颠地赶过去再把右脸伸上去?

      “谁要去谁去!老子好歹不去犯那个贱!”

      他这一句,可谓说到了这边一众人等的心坎里去。

      要知鲁晋所邀,多属大野豪雄。

      各人虽揣着各人的心思,不愿开罪五姓,但心中平日里对五姓的趾高气扬,早看不过去。这时被那粗豪汉子一语喝破自己的尴尬心思,他们本都是刀头上舔过血的人,再怎么也不甘心去犯那个贱了!

      再说平日里,他们势单力孤,这时眼见众人齐心,更是有意要大大坍那边五姓一个台面!

      叶锦添脸色一时大变。

      那边五姓中的子弟已忍不住气急败坏。若在平时,他们怎么肯请这边的人过去?眼见那些大野汉子一个个给脸不要脸,已有人怒骂道:“糊不上墙的泥巴!”

      他这还算好听的,另有人冷笑道:“乌合之众!”

      可论起骂架,他们怎敌得过这边三五百个大多身属大野龙蛇的粗野之人?

      只听得鲁晋这边,一时还骂之声大起。那骂声真是生冷不忌,什么荤的素的,娘姨姥姥,一时立马翻腾起来。有刻薄的,还推陈出新,广采博喻,竟把这场骂架骂出一片花样来。

      那边五姓中人,为身份所限,眼看骂不赢这边,有气血两旺的子弟已忍不住要拔刀弄剑,要就此出手。

      眼见得本不相干的两拨人,说不好就要为一点子事大打出手。

      李浅墨虽静静地坐在那儿,可也没想到,这场婚礼,竟会弄出个这么大场面的殴斗出来。

      他不是多事之人,一时心下未免抱歉。

      所以他一转头,实心实意地谢了这边诸人一眼。

      他本还是少年,眼神中大现诚挚,再加上人也长得端正韶秀,这时略显惭愧的一笑带谢,却让那些草野豪雄看得大是顺眼。

      却听先时开口说话的那大汉笑道:“不为别的,单只为小哥儿你这一笑,老子就大是顺眼。妈的,好多年没正正经经打过群架,手痒得正是难过!对面那些小杂种,你们看不顺眼,只管他奶奶的放马过来,咱们不拼命见血,不算好汉!”

      全场之中,只有柘柘大觉好玩。

      一时只见她又蹦又跳,煽风点火,恨不得闹得个天塌地陷才算好玩。

      李浅墨忍不住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柘柘被他一望,忽然变乖,冲着李浅墨眨眼一笑,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竟似入定了般。

      却听李浅墨叹道:“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才好?”

      柘柘听他声音大是忧急,觉得他像在求助自己。不知怎么,她似很喜欢见李浅墨着急,求助无门,只剩自己贴心的样子。

      她忽然一笑:“你别担心,我早料定了,也早准备妥当。”

      李浅墨闻言一愣,不知她在说什么。

      柘柘却忽以手就唇,仰面向天,打起一个呼哨来。

      那呼哨声又尖又亮。

      紧随着那呼哨声音响起的,却是一片马蹄声,密密的,远远的,奔踏驰来。

      众人先一惊,以为会是天策府卫。

      但细一听,那马蹄声又不像。

      却听一人喃喃骂道:“妈的……居然像是响马。这帮家伙沉寂这么多年,怎么会今天赶来?”

      ——来的果然是响马。

      不一时,只见数十骑响马突然出现。

      当头的就是马瑰与谷无用两个老人。两人一胖一瘦,空中飘拂着满头白发,英雄虽老,却不改豪健。

      一见他们现身,柘柘忽一跃,就已跳到一棵大枣树上,手里拍着,高声笑道:“这边,这边!”

      那几十骑响马果然奔向小巷子里面。

      巷子中本已够挤,可响马中人,个个人雄马健,剩下的人马堵在巷子口,只马瑰与谷无用两人奔了进来。

      马瑰奔马而入,看都不看一眼五姓中人,一抬头,就望向柘柘,开口就叫了声:“小山魈!”

      柘柘一笑:“死老儿,好生无礼。”

      马瑰却哈哈大笑。

      只听柘柘道:“虽然托木姊姊知会了你们,但这么半天,你们还不来,我只当你们怕了天下五姓,不敢前来。”

      那马瑰只不屑地哼了一声,眼角冷冷地扫了那边一眼,开口即道:“你说的东西在哪儿?”

      柘柘忽在怀里扯出了几块生绢。

      那绢上似乎有画,浓浓淡淡的,也说不清画的什么。它就这么把那几块颜色深浅不一的生绢在空中挥舞着,一边舞动一边笑道:“终究还是你识货,那些笨瓜,也不知这些天来怎么惦记,怎么挠心挠肝地痴想,却全不知真人当面。

      “死老头儿,还是你见机得早。”

      她眼光却瞥向五姓中的那前日见过的卢挺之与郑朴之两个,口里依旧不改嬉笑道:“可笑有的人,当日白夺了一小块包袱皮,只怕到现在也不明白,那日我酒雾之法下,包袱皮上现出的画,怎么突然地就变得残缺不全?”

      她一语未完,就见郑朴之与卢挺之面色大变。

      只见他两人略微想了想,忽然退身,低着头就跟几个像是自己门中的长辈的人禀报开来。

      那卢、郑两门的长辈随着他们的禀报,面色也越来越沉。

      只听柘柘笑道:“这东西,我那日见了,却也就记住了。”

      说着,她忽冲树底下的李浅墨一笑:“小哥哥,你说,天底下可还有人能比我记性好不?”

      ——她“山魈”一脉的异术,出于泉下奇门,天下无人不知,所以无论马瑰、谷无用,还是卢、郑二人,却也对她的本事深信不疑。

      这小山魈冲李浅墨自夸自赞罢,这才又冲卢、郑二人笑道:“这玩意儿,本来我也用它不到,本想一把火烧了的。”

      说着,她竟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迎风一晃,就已打着。

      它把那火竟向手中生绢靠近了去:“本想早烧了的,可是一个人烧着也不好玩,还是大家有知根知底的人来一起看着才更热闹好玩。”

      说着,她就要点燃那几幅生绢!

      底下郑朴之与卢挺之两人已同声阻喝道:“不要!”

      柘柘停下手,望着他二人一笑:“你们说不要?”

      卢、郑二人连连点头。

      却听柘柘道:“那也好。这玩意儿我留着也无用,就给了谁也不算稀罕。但没有白送人的理儿。我不图别的,今日我小哥哥费了好大心思才筹划的这场婚礼,我只是不想有人捣乱。”

      “只要有人答应拿了东西后不在这儿为难,立马合门就走,那我就给他。”

      说着。她笑嘻嘻地望向卢挺之与郑朴之。

      郑朴之已经急了,可今日郑家长辈颇多,还轮不到他答言。

      却见卢挺之想了下,忽开口道:“好,只要那东西是真的,今日我卢门就退出此事。”

      他一伸手,冲上面喝道:“拿来!”

      柘柘一笑,望向郑朴之道:“你怎么说?”

      郑朴之忍不住一点头。

      却听柘柘笑道:“我是最守信的了,接着!”

      说着一扬手,那手中的三幅生绢就向马瑰、郑朴之与卢挺之三人飞掷了去。

      别看她身子矮小,那三幅生绢在她手下,这时竟宛如三只硕大的蝴蝶一样,扑闪扑闪地冲那三人飞去。

      那三人哪耐得住性子等它们飞来?

      只见马瑰、郑朴之与卢挺之三人各自飞身,已向掷向自己的那一块抓去。

      他们东西才才入手,就急急向那绢上看去。

      ——然后只见人人面露喜色。

      只听柘柘笑道:“是真的吧?”

      那三人见到那生绢上的图纹,与这几日自己反复研究过的包袱皮儿上的残图完全印证得上,已知确是真的。

      却听柘柘笑道:“马瑰老头儿,因为你人好,且答应了我那事儿,今日,我可是给了你个全的。”说着拍手笑道,“至于姓郑的、姓卢的,他们两个小子我看不顺眼。当时他们拿了多大块,我估量着,就给了他们多大块。叫他们说没有又有,说有又不全,自己心痒难挠去。”

      说着它望了一眼马瑰:“难道你不怕抢,这时还不快走?”

      那马瑰早已大笑连声道:“怎么不走!”

      说着,他与谷无用二人勒马即走,边走还边大笑道:“小山魈,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照办。嘿嘿,我老头子,憋闷久了,也很想见识见识大漠风光了。现在怎会不走?不走的就是孙子!”

      那边卢、郑二人听说马瑰得的是全图,不由面色一惊。

      他二人和门中长辈略一交谈,只见卢、郑二姓,好有数十近百人,一时全都撤出,追着响马的足踪,直跟了上去。

      场中余人一时不由愣愣的。

      却见柘柘在树上,忽叹了口气,冲李浅墨说道:“小哥哥,看来传言不可信。我记得有人说,无论是郁华袍,还是胭脂钱,但凡有一件现身世上,只怕就会引发得天下如狂。不管是谁,立马都会上前来争夺的。”

      “怎么今日所遇的,俱是君子。”说着她频频摇头,似感于人心不古,颇为失望般。

      “看来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天下本来良善的人,一向是看得太坏了!”

      那图一经现身,引得响马中人连上卢、郑二姓,一时耸动。如此奇异之事,适才场中耆宿,本已略生猜测。

      这时“郁华袍”三字一出,只见下面立时鸦雀无声地静了静。

      忽然地,李浅墨这边客人中,就有几个人身形跃起,往小巷外面、马瑰与谷无用的去向,疾追了去。

      然后,只见五姓中人,剩下的王、崔、李三姓人氏个个面色大变,一时哪怕同门之中,也不及商议,反应快的已疾起而追,慢一点的跟着就飞身而起。一时只见得鸢飞鱼跃,眼见得小巷中夹街的这千数百人,一时只见越来越少。五姓中人那边的宅院,不一时,竟只剩得满院的灯笼还在披红挂彩,却是一个人影也不在了。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没想到,一场剑拔弩张的局势,就这么轻易地被柘柘这小妖怪给生生搅散。

      他也不知说什么好,有些感激,又有些感伤地望向树上的柘柘。

      鲁晋一时也怔在了那里。他费心邀来的宾客,这时剩下的,已不过数十个人。

      柘柘已从树上跃下身来,重又变得极乖,上前抓住李浅墨衣袖,靠在他身上,轻声道:“是我毁了这好大一场热闹。”

      李浅墨望着她,只轻轻摇头。

      却见谢衣忽若有深意地看了柘柘一眼,然后,转身冲鲁晋笑道:“鲁兄,嫁车也快到了吧?”

      鲁晋怔忡着一点头。

      却见谢衣一携邓远公的手,就向院内走去,边走边大笑道:“走得好,走得好!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可就是真正的朋友。”

      他没有看向李浅墨,却冲那留下来的个个挥手相邀。

      李浅墨虽只见到他背影,却觉得他的举动分明似在安慰自己。

      这时只见谢衣伸手向后一招:“我们都进来了,做主人的怎么还不过来给我们开酒?”

      就在这时,却听得一阵辘辘的车声传来。

      那是一辆朱轮的马车。

      谢衣不由突然止步。

      他那突然止步的姿态,不知怎么,让李浅墨看出了一点他潜藏于心底的悲怆来。

      李浅墨不忍看向谢衣那突显孤零的身影,转头向巷口望去。

      只见两只朱红的轮子辗着那犹未散尽的适才的喧嚣,碾着适才还两家争夺不息的喜事……碾着这忽而堂皇忽而荒凉、直是堂皇也直如荒唐的人情翻覆、悲欢聚散,在一切将生未生、将谢未谢的轮回流转中,驶过来了。

      ……啊,嫁车!

      李浅墨在适才为几百人骚动、所卷起的犹未落尽的烟尘中抬眼望去。

      鲁晋一摆手,堂上的座部伎与堂下的立部伎一起奏起乐来。

      那音乐的声音也像灰尘、喜色的灰尘,伴着那光线、尘埃弥漫在这小巷院中,石青的墙上、灰青的巷道上;飘拂到两家布置的悬灯挂彩间,让那挂彩披红这时看着也红得多少显出些零乱。

      这本就是一个零乱的世界……是一场其实一直未曾罢宴的宴席。

      可那么多人突然地离去,让那一场人世的宴席突似宴罢。

      而在那宴席尽处,却正有一场欢然小宴正待展开。

      ……罗卷在哪儿?

      李浅墨这么想着,不由游目四望。

      却听到一片笃笃的声响。

      他诧异已极地回头望向巷子深处。

      那声音是从背后传来。

      这巷本是个死巷,里面并无通道。

      却见这死巷里面,一扇残破的木门忽吱呀打开。

      而罗卷,竟骑了匹四不像的骡子,从里面那荒废旧园里,全不似一个新郎的,却恰好如一个新郎的,一步一步,行了出来……

      那场喜宴的过程究竟怎样?

      ——它是怎么开始的?

      ——又是怎么结束的?

      李浅墨一切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一切都很好。有热闹,也有不那么热闹的淡然;有喜兴,可喜兴中却又有着种时世苍凉,光阴流转,这盛世一隅,也有颓唐、也有欢快的倦然。

      那是团圆,也是支离……就这么又支离着、又团圆着,一场喜宴慢慢展开。最后有微醺的,有大醉的,有久饮不醉的,有未饮即醉的……世间的美好本当如此,可李浅墨想不起一切的经过到底是怎样。

      他只觉得心中有一点感动,他喜欢这份感动,不知怎么,他此时觉得,无论罗卷、王子婳,包括柘柘、谢衣、邓远公、古上人还有鲁晋、那个顾家的人、那个胖张、那个大野汉子……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而加入进来的。

      他心下忍不住略微怀疑,他们是为了迁就自己而来的吗?

      这些他不愿多想,但他平生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命运对自己的这种厚待。

      ——这一切很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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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2-13 10:00: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人生别

      这时,夜已深。

      李浅墨抱着膝盖,坐在房顶上。

      他喜欢这么抱着膝盖坐着,像自己在贴向自己,像在那一刻,可以自己把自己圈抱起来,无论平生伤损如何,悲切如何,也可在那一刻,把自己怀抱成一隅,怀抱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的圆满。

      就像那日,他是如何见到自己的娘把她的身体蜷伏到膝盖上,一头长发是她自己的被子,那么漫漫长长地铺了开来,她蜷伏在云韶宫的那片云母石的地面,自己把自己包裹覆盖……

      他是她的孩子,所以、他也会同样的姿态。

      他从入夜坐起,一直坐到凌晨。

      启明星在天边闪了,说着又一个夜的结尾。

      罗卷与王子婳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呢?

      ……彼此身边,正有一个人鼻息轻微地睡着……那种感觉,却是什么样的?这还是李浅墨平生头一次眷念起一场人事的美好,相处的美好。那有人相伴、有人依偎的感觉总该是好的吧?

      他喜欢罗卷可以感受到这种美好。

      因为他想起自己师父的此生飘零。

      可他忽听到一声轻微的低响。

      那是一扇门轻轻开合的声音。然后,他抬头看去,却见不远的后面一排房中,那本该是洞房的门里,突闪出一个人影来。

      ——那是罗卷。这么早他要上哪里去?

      李浅墨不由怔怔地望过去。

      却见罗卷从温暖的房中走出来,清冷的破晓之风吹得他薄衣如透,他在风中打了个寒战,接着抖擞了下,似在享受着那晓寒的刺激。

      接着,他跃身上房,向远处逸去。

      李浅墨忍不住跟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在新丰市的屋顶上跳跃着。

      脚下是黑的瓦,那层层叠叠,如同人世一样,堆叠缠绕,俯仰交扣的瓦。

      不一时,罗卷停了下来。

      他似乎已知道李浅墨在跟着自己,虽没回头,也似在等待着李浅墨追上前来。

      李浅墨追到跟前,站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

      罗卷也很静默。

      好半晌,李浅墨才能开声道:“你要走?”

      罗卷看着他,似有些惭愧。

      停顿了一刻,他才伸手抚在李浅墨肩上。

      一个男人的手下,是另一个正在长大的男孩儿硬锐的肩骨。都是兄弟,有些话不用语言似乎就能彼此明白。

      罗卷没看李浅墨,却似看向李浅墨身后……那是李浅墨这个小兄弟为他们刚刚办过婚礼的院落。

      那个院落里,有着绵软的地毯,有水晶的杯子,还有冬天里的花……有幸福、有美满,有如花的美眷和似水的流年……

      那里有刚刚经过的洞房……

      那居然都是,眼前这个小兄弟帮自己筹划的。

      他知道,在这个小兄弟心里,对自己是寄托了什么样的期盼。

      可是、他眼色忽然苍凉下来……他经历过那个乱世,舔食过自己的热血,舔尝过别人的苦血,有些记忆,是一辈子抛不开、也放不下的。

      他的眼睛终于直望向李浅墨。

      他面对着李浅墨那充满孩子般疑问的眼,那像是在问:难道这样幸福的一切,还留不住你吗?

      罗卷轻轻摇头。

      这一场婚礼,他本是为这孩子而来。

      可童话能给予一个孩子的美好,毕竟不能长久。而这孩子,总有一天,也会长成一个男人。

      而每个男人,都不得不有自己的选择。

      罗卷终于望向李浅墨的眼,艰难地开口:“谢谢你。”

      他认真地字斟句酌地说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不知你现在能不能理解。我和子婳,相互间缺的,并不是这一场婚礼。相互间隔的,也不是这一场婚礼。

      “我们都是支离着这一身骨头,还想让它在这尘世里生长的人。我和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婚事……”

      他垂下眼来:“但不只是我,也包括她,都会觉得……”

      他的眼忽然空荒起来,像是望着此生余下的漫漫长路,一定要绑上一个人,才能抵御寒凉吗?他和她,终究还是太过坚强倔强的,那种束缚与约定,竟不是他们所可享用的了。

      因为,他们早已不习惯相信什么终点。

      “那日,我没有杀那个虎伥。虽说,他是假虎伥。但他还是有一句话打动了我。那就是……”罗卷忍不住叹息起来,“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李浅墨在脑中努力地想去理解这句话,却又忍不住本能地排斥它。

      他不理解罗卷与王子婳,他们的经历与他们的过去,他们的向往与他们的宿疾。

      为什么,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难道每个人,如罗卷、如王子婳,想在这场生中活成自己的人,最后都必然成为自己生命中的独行者?

      难道,就算……爱,就算也会有交汇,可那些、在他们生命中也只能是一错身间的美好、终究错过的怅憾?

      只听罗卷轻轻地道:“我和她,其实都很爱这场生命……所以,只怕各人就更放不下那本期望属于自己生命的壮阔。对于有些人,两个人实在太多了。我不知你现在是否能够懂得……”

      他的声音轻轻的。他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他头一次、试着用言辞对一个小兄弟解释,想解释清自己最终的选择。

      但最终、发现自己还是解释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忍不住就落寞起来。

      可他眼神中露出的神色,却似让李浅墨恍然明白过来:那里面,压抑着与渴望着的,铺排着与孤锐着的,竟是“幸福”、“失落”、“追寻”、“放弃”也不能将之束缚的渴望,在那一切神情之后,所呈现出来的,竟是……

      一片辉煌!

      李浅墨心中轰然作响:幸福以后,无路可走?

      因为幸福是个圆,自洽而内洽地独自饱和于这尘世之外。

      可对于有些人,哪怕它如此地饱和与自洽着,但相对于生命,它还是太小。他们总放不下心里的一份不甘,一种期望。

      那只不过是渴望自己生命可以恒久奔腾起来的一场渴望。

      所以选择之后,才会猛发觉:

      ……幸福已不是最重要的。

      生命中已没有什么是最重要的。因为只有如此,那生命才能变为最渴切与最重要的。

      李浅墨隐隐约约像明白了罗卷想说的话。

      可那种选择之后,会让人想起:

      ……昨日欢宴会。

      一场欢宴罢后,新丰市那个租来的小小院落里,就完全空了。

      柘柘找来的,昨天还布置满洞房的花,今日还在。

      只是此时,它们已散布一厅。

      那是王子婳走之前,叫卜老姬和枇把收拾完整个院落后,搬出来的。

      王子婳无论来到哪里,走之时,都会让那里一尘不染。

      小园中,全看不出昨日还曾招待过三五百大野豪雄的狼藉之态。

      王子婳是笑着走的,笑得李浅墨都来不及觉得伤感。

      在她走以前,却坐在那把最舒服的椅子上,身子前倾,伸出两只手,温软地握住了李浅墨的手,笑笑地说:“别伤心……”

      “而且、谢谢你!”她谢得很诚挚。

      她似是很开心的,眼睛里都放出光亮来。

      “你劝我嫁给他还是对的。我喜欢这场嫁,也喜欢现在这个时世。别人都恼恨那场五胡乱华,都恼恨那场隋末大乱,可我不!”

      王子婳笑了:“我们太原王家,就是从那大乱里长出来的。只是他们都忘了:荥阳郑家,如不是一个郑俨,作为面首,得了北魏冯太后之宠,他们家也不可能借胡人之势发达起来。虽说那些乱局,无数生民受苦,但活下来的,就要自私一点,只管想着它的好。整个五姓都恼于开唐以后的局面,他们变得越来越君子了。可我不。如果不是这个时世,我一个女子,想玩得开怀,谅来也难。

      “所以,我甚至都不恨五姓家门的衰败。败落就让它败落好了,旧树枯了,树根上,总有肯努力的芽可以更好地生发出来。

      “所以,你也不要为我惋惜。”

      她说着轻笑了起来:“这一次,谢谢你,让我嫁得真好。

      “可谁说嫁了娶了,就要一直在一起,一直不分开?为了一刻的心许就轻易然诺一生一世?我虽是女子,可也不干。

      “你别担心我和罗卷,该重聚上总归会重聚上的。可在此之前,且让他去流浪他的流浪,我去游戏我的游戏。以前,我以未嫁之身,为时世所束,还不得不多受掣肘……

      “现下好了,我已为人妇,再无人可管,正可以四处优游玩赏。”说着,她笑了起来,“而幸福……”她的目光流转,扫过她刚成过亲的这房屋户宇,“只是一个个小小的片段的感受。它不是终局,只有软弱者才将其视为归宿。”

      “咱们此日一别,他日必有重逢。答应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悲伤、寂寞、快乐、消沉,都要自主,好好地玩儿,玩得开心一点。只有痛快淋漓,方得自在。而自在,比别的一切都重要得多了……”

      ——怎么,她竟说得似乎跟肩胛一样?都叫自己要好好地“玩儿”?

      如肩胛所说,在那个终于“归家”的日子以前,叫自己一定要玩得尽兴。

      那以前,所有的苦恨离别,悲痛淋漓,只要是自主的,只要是自己的选择,原来,都可以视之如“玩”。

      李浅墨像是懂了什么。

      王子婳走了。

      他在厅中寂寂地坐着,看着四周的花,在火炭温暖着的厅里,在夕阳西下的日暮里,又平静又恣肆开怀。

      命同草木,而生如开谢……他既平静着,也抑郁着;既抑郁着,也开心着,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一时只见柘柘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蹲下,握着他的手,静了好一会儿。

      两个人都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柘柘进里面去了。

      然后,她又出来。

      只是她出来时,已重又变成李浅墨曾经惊见的那个石国少女。只见辫发披垂,发丝间闪着碧线,皮肤如奶酥一样的白,俏生生地走到李浅墨面前,却忽低头,轻轻在他颊上吻了一下。

      那一吻留痕。

      李浅墨看不到自己脸上的那枚红,可感受到了那一点红的刺激。

      李浅墨抬眼望着她。

      这人生间的瞬息千变已让他目不暇接。

      那个小山魈原来只出于自己的幻想,柘柘始终是一个异国的少女。他觉得心头微微牵痛,怀念起落白坡上,与木石为伴的岁月。

      只听柘柘道:“你想来已知道,我是石国的女子。所以这一生都会是石国的女子。”

      然后她轻轻地笑着:“直到我明白我对那里究竟是放不开……也就真的觉得自由了。”

      可她的目光忽然哀伤起来。

      她哀伤地看着李浅墨:“那之前我一直决断不了。好在,我们的小王子能理解我。他叫我去长安城几十里远的一个方向,他会‘星曜’之法,以他之推算,说在那个山坡,我可能会找得到我最终的选择。”

      “那个能最终帮我选择的就是你,他说对了。”

      她手中忽掏出了那朵“阿耆若”,也即是那朵亡国之花。

      只听她笑叹道:“亡国,亡国,我忽然爱上这场亡国了。

      “其实就算亡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活过,只要我们曾为之竭尽全力。以前我一直怕回去面对它。可阿耆若中,最美的花总是开在就要死亡的树上,却红得比什么都更华灿。

      “谢谢你,成就机缘,让我既找到了郁华袍,又寻得了胭脂钱。现在,我门中那些人,该把那些秘藏都已挖出来了。所以,我也要走了,去面对我的命运。我要把那些秘藏之宝送回西域。如虎伥说的,那时,我们就有了兵马,可以雇来月氏人、西突厥人,还有波斯人。”

      她脸上的神色忽悠然神往:“那以后,一定会有很壮烈的一战!”

      ——原来柘柘也留不住?

      连她也要走?

      李浅墨忽然觉得孤独。

      可这孤独已不让他害怕,他见过了罗卷,见过了王子婳,见过了柘柘,且……他们都曾与自己为伴。

      如果湖海有缘,他日自当重见。

      而重见之前,他还会碰上不一样的人。

      他突然不再惧怕肩胛走后留给自己的那份孤单之感。

      因为看到,无论罗卷、王子婳,还是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如柘柘者,都在努力追寻着自己的追寻,无论他们在追寻什么。

      那孤独,再也不能像个封口的细颈瓶子,把自己封在里面,冲不出来。

      ……这天地是如此之大!

      有罗卷的草野,有王子婳的天下名门,还有柘柘的辽远异国……孤独又算什么,如没有此身孤零的映衬,那无边阔远的世界,这一生,又如何能感其壮阔?又如何能言其奇丽,与纵己恣肆?

      ——不孤独,也不成自在。

      柘柘低了一会儿头,眼泪在眼眶里直转:“记着,我会一直怀念扮小山魈的日子。”她忍着让泪不要流出来。临走前,嘱咐道:“好好活着……”

      她忽然低头,两滴水珠落向地面,可一抬头,却又笑出来:“你可得记得,只要有空,就好去西边的西边,那遥远的沙漠里走走。那里不只沙漠,还有绿洲。也还……有我!”

      “你一定一定要再来,来了,好找我同玩。”说着,她神采飞扬起来,似已遥想起他日重逢的快乐,“那时,你也长大了,我也一定学会去寻找快乐了。

      “如果你来,我一定带你去找我们祖先遗失了的那个昭武城……那城听说已成废墟,可那废墟上的落日,平沙千里间,一望无际,只有我们两个去找,那就是属于我们的落日,那落日、一定比什么都要好看……”
    (第二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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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2-14 17:46: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王孙
    【一、樗蒲局】

        葡萄酒,金笸箩,胡姬十五细马驮。
        闹哄哄的西市里,一匹康居小马踏着细细的尘土,跳舞似的走在店铺间那条拥堵的街道上。马儿矮小,一根马尾却长,拖到尘土里,尾巴还被细细地结成了辫子。
        那马是黄的,尾巴和鬃毛却是黑色,骑马的是个胡人少女,她的坐姿很是奇怪,一条腿盘在雕鞍上,另一条腿随便地在鞍侧垂下,两条裤腿还不是一个颜色,一条胭红,一条薄荷绿。她满脑袋细小的辫儿,根根辫上还扎着不一样颜色的彩绳。身上胡衫罩了纱,透出里面彩条的衣来,鞍侧还挂着一个七彩的革囊。
        照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颜色堆在一起,换了别人,早叫那色彩给淹没了。可是她不,她长了一个尖巧的下巴,那下巴从成堆的色彩里尖俏俏地突出来,让那些色彩似乎一下就有了焦点。
        她坐在那一片颤动的光影里笑着,笑得人一眼都看不清她的脸。那笑不是挑逗,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矜于自己是如此的美丽。
        将近穿过西市,西市的尽头有一条小巷,巷子口聚集了一帮人,看装束,个个都是闲汉。那少女的马儿走到离巷子口还有十几丈处,那一帮闲汉就眉开眼笑地大喜,欢叫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说着,他们一拥而上,簇拥着那少女就向那巷子里面拥去。
        西市尽头这一段本多是珠宝交易处,巷子外面,海市鲛珠,珊瑚玛瑙,堆山填谷的,耀得人眼花缭乱。可巷子里面,却是一班小民们聚居的场所,粗砖陋瓦,寒素得近于窘迫。只有靠近巷子口的地方,才开了一间小小的铺面。那铺面口儿有点背,虽说离着繁华热闹的地带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可对比之下,越发显得灰扑扑的。那店里面也没什么货物,只三堵涂灰的矮墙冷对着大门,墙上钉着些架子。堵着门口摆了一张旧的乌木案,案后面设了个高几。高几后面有个屏风,屏风是素的,上面全无花鸟。只有那花几倒还轻巧,像是花梨木制就的。除了那张花几,店内几乎就没一件值钱的事物。
        那乌木案后面坐了个脸色黄白男人,这时见一众人等簇拥着那匹康居小马走到了门口,他就站起身来,钻进后面的帘子向里面禀报了一声,才重又钻了出来。
        那少女早跳下了马儿——有闲汉笑嘻嘻地跪在地上等着给她当脚踏,她却睬也不睬,直接蹦到了地上。一进门,她轻身一跳,就坐在了屏风前那张花几之上。本来这么多人看着,换做别的女孩儿,不是害羞,说不上就要恼了。可是她不。只见她巧笑倩兮,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扫着门口的众人,像两汪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可没一张脸留得住她的眼,她似对门口赶来的人等略有些失望,可仍旧不改兴致,玩弄着手里马鞭,从头到尾数鞭柄上的竹节,全不在意自己坐得高高的专给人看般。
        那面色黄白的男人这时拿出一册薄薄的账册,低低地咳了一声,示意开始。等了一刻,才见有一个人凑上。那人年纪不大,斯斯文文,身着儒衫,手里捧着一把玉如意。那柄玉如意古色斑斓,一看就是有年头的东西。那人捧着玉如意,极小心地走向那个面色黄白的男人。可他人朝着案前走,眼睛余光却一直扫着那胡人少女,不意脚下被门槛一绊,险险没有摔倒,倒惹得花几上那少女抿嘴一笑。
        她这一笑,大是明媚,仿佛晓露芙蓉,临风一绽,惹得旁边闲汉们哄叫道:“要摔就摔,摔上个嘴啃泥,说不定就可以博得个美人的露齿笑了,倒也大是划得来。”
        那账册后面的账房对这些杂声不理不睬,接过那年轻后生捧过来的宝物,全神贯注、翻来覆去地只管去看那柄玉如意。看了好半晌,才收下来放在身边的筐里,对着身后的门帘就是一摆头。
        那个捧着玉如意来的年轻男子眼见自己传家的宝物就这么被随手一放,脸色不由红一阵白一阵,似是懊悔了一般。可一错眼,望到那少女,见她明媚地冲自己笑着,忍不住一挺脊梁,就向后走去。
        门帘落下,不一时,里面就响起了赌具的声响。大门口的闲人一时屏住呼吸,却有人喃喃地低声猜着“幺、二”。另有闲汉不屑道:“肯定是输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就这个样儿还想赢得美人归,想得太美了吧!”
        ——原来这里竟是一个樗蒲之局。那少女竟是个饵,也算一项赌资,引诱得一干人等各自拿了宝物来赌,如赌赢了,那少女就得跟来人走,如若输了,宝物就归了这店里的主人。
        别看这里仅只这么小个门面,短短十数日以来,已引得无数长安城中的男人入门折腰。从一开始那天,那主人租下了这个门面,只把那少女在门口一放,就吸引得无数闲人前来围观。他们也就在那天开盘,说是混迹长安,本来是做珠宝生意,没想折了本钱,如今无法,只得豁出去自己的妹妹,借这宝地开一个樗蒲之局,各人可凭自家宝物前来一赌。因为是第一天,专设了三把没赌注的局让人免费来赌,不用花本儿,只要手段高超,就可赢得美人入怀,自然有无数人等跃跃欲试。可那设局之人自然手段高超,三把均赢,却已把名声传了出去。从第二天起,所赌之物就要以价值一缗绢开始计算了,以后每天翻番,直到今日,只怕所携宝物不值个千缗以上的,是进不了门的。
        适才进门那人所携的汉玉如意,不知在家里珍藏了几世几代,为了那美丽的胡人少女,此时却也顾不得了。
        不一时,只听得赌具声息。然后,门帘一响,才进去的那小子面色惨白地走了出来。他此时已输得脑子空白,出了门帘,都不知该往哪里走,眼睛里空空的,一时全无焦点。
        好一时,他才重又看到坐在花几上的那个少女。只见花几上那少女红颜如旧,只是自己那把家传数代的汉玉如意早已物归别主,正不知回去要如何向老母亲交代。
        好半晌,只听他长叹了一声:“罢、罢、罢!”甩袖而去,倒惹来身后哂笑若干。
        眼见赌资已翻到如此多倍,寻常人等又如何能有此等宝物,此等财力?好有小半天,都再没有人凑上前。旁边围的多是看热闹的,见没人上前,口里不由就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今日“海龙王”会不会来?
        他们说的“海龙王”,却是西市一大胡商。那胡商自从七日前,闻得了这个少女的声名,特意前来瞧瞧热闹。
        他本来也只图看个热闹,没想一见之下,竟怔在当地,当场脱下了手指上的一枚祖母绿戒指来赌,却落得个空手而归。此后,每一天,他都必带着一项宝物前来赌战,那宝物多是长安寻常人等见都没见过的,比如昨天,他刚刚输了一株三尺高的红珊瑚树,那珊瑚树通体莹红,光芒璀璨。众人都猜想他今天还会不会来。可左等不见,右等不见,已有好几个人就他来与不来先赌上了。
        这里正吵嚷议论间,没想日已偏西——随着赌资的抬高,这小门脸每日开门的时间也越发短了。守在门口的那个黄白脸的男人已在收拾账簿,打算关门回去。坐在花几上的少女也坐了好有一个多时辰,这时也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她这哈欠打得,只见繁花缛锦间,一个玉颈伸长了出来,那玉颈如酥如脂,把门外一干人等眼珠子看得恨不得冒了出来,只恨不得她这么娇慵无限地再打上一个下午。
        人人以为今天就这么要散了,可就在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一个笑笑的声音道:“且慢!”
        众人本等得倦怠了,眼见那少女露出了一段玉颈,本已觉得今天等得够本,没想结尾处还有这一出好戏,一时不由人人回头,望向人群后面。只见后面来的人穿着并不如何华贵,年纪四十余岁,富富态态,从从容容,却分明看得出他是有意穿着平常,不想引起众人注意般。
        只听他笑道:“哪有说歇市就歇市的?定街鼓还没敲呢。且看看我的这个东西值不值得一赌。”
        坐在门口的那面色黄白的男人惊于他的气度,忍不住微微欠起身来。却见来人伸手递过来一样物事,那东西很小,却用一方丝帕包着。那管账的人小心地接过,细致地慢慢掀开那丝帕,只看了一眼——眼尖的人还看得到一点红光一绽,眼钝的只怕什么都没瞧见——那账房就一下盖住了那方丝帕,下死眼狠狠盯了来人一眼,说了声“稍待”,一头就钻进了后帘里面。
        过了有一时,他才重又钻了出来。一脸郑重,难得地给了个笑,说了声“有请。”要知,这个“请”字,可是这十余天以来,头一次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连坐在花几上那少女都不由大觉诧异,忍不住一连看了新来的那中年男人好几眼。
        那中年男人踱着步不急不缓地就进去了。他越不焦不躁,门口的众人就越是被吊足了胃口,急得嗓子眼里又焦又渴的。
        只听有人低声道:“这个靠谱!看来是个有料的,只怕这次输赢难定。”可一众闲汉已围观了那少女十余天,围观得对她都生出了感情,多半人是生怕她被人赢走的——那时不只可惜,且没热闹看了。一个个口里待要反驳,却又震于那新来的男人的气度,说不出有底气的话来。
        人人一时屏息静听。门帘里面却没有什么动静。好一时,终于听到那赌具被人举了起来,却又好半天不动。就在众人等乏了,想缩回脖子扭一扭好缓缓乏时,那赌盅里的骰子却疾风暴雨般地响了。
        这樗蒲之局开了十余日,来过的除了富户,也不乏赌道中好手,却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可以把那骰子晃出如此声势,光那么几粒骰子就闹腾出这般传花鼓乱喧的架势,人人忍不住耸了耳朵细听。
        好一时,才听那声音徒然一静,却是开宝的时刻到了。偏偏门帘里一声不出,急得门外的闲汉一时恨不得脖子伸出一丈长,好把眼睛就着那帘缝偷偷看上一眼;又恨不得跟东市那些幻师一样,生就透视术,可以看穿门帘,好看到个真切形势,免得似这般百爪挠心一般难过。
        帘里半晌没动静,好一会儿,才听那赌局主人说了声:“好手段。”然后,帘内重归岑寂。
        就在众人以为局主就要认输之时,猛地,那赌盅又被人拿起了,想来是轮到那赌局主人出手。他这回摇骰子的声响却与以往大不相同,叮叮咚咚,都快叮咚成音乐了,终于那音乐般的骰声止住,开宝在即……
        门口的众闲汉此时已被引得个个如伸颈待戮的鸭子一般,那情景看起来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只见一条粗门槛外,清一色筋暴暴的脖子,能有多长就有多长地伸着。
        随着宝盒一开,却听门帘里传来哈哈一笑,然后,只听后来的那个中年男子声音清朗地道:“兄台果为此道高手。不过,小弟适才所押之物,虽说算得上珍贵,却还有一桩缺憾——因为,那东西本来还有一对。兄台虽说赢了,也只算赢得了一半。这东西要凑成一对,才算得上价值连城呢!”说着,他拍拍衣服,已起身掀帘出来。
        众人只见他嘴唇还在动着,却听不见他说的话。正急切间,却听他忽转回正常说话,大笑道:“如果想要另一半,三日后渭水之滨,咱们再赌上一场。不过那时出马的该不是三脚猫的小弟,而是小弟的主人家了,就看你敢不敢去!”
        “……幸会幸会,到时再见!”

    【二、渭水滨】

        一湾白水在夏日里明晃晃地漾着,水面上波光粼粼。这里是渭水与一条支流交汇处的河湾,几十匹马儿正在那浅湾里饮水。那一湾水本已映得人心明眼亮,更哪堪那几十匹马儿点缀其中。只见那群马儿匹匹骁骏:红的、黄的、白的、黑的……在这河湾的一方明水中投下一条条倒影,映衬得河边的青草越发碧绿齐整。
        本来这一带风景就静美如画,又值初夏,正是草木葱茏之际。此时芒种已过,农事颇闲,正是闲暇好时光。谁想就在这河湾附近,却响起了一片杀伐之声。那厮杀之声声势颇大,竟似有好几百人在对阵拼杀一般。这里本靠近帝都之侧,却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在这太平年间,京畿之地展开攻伐?
        ——却听得一声痛呼声起。
        另有一个年轻沙哑的声音大笑道:“痛快痛快,好不痛快!”
        原来距那河湾好有半里远的去处,有一片杂树林。那林前的一片空场里,聚集了好几百号人。那是两班人马正在厮杀。奇怪的是,那两班人马俱是突厥装扮,短衣怒马,髡发纹身。两支人马身后不远处各建着两所穹庐大帐,大帐之侧,余下的就是一溜儿五人一落的羊毡小帐。那些小帐篷群星搭拱斗似地衬得那两顶穹庐大帐越发威武。
        而牙帐密集处,有一侧还高高地建了一杆五狼头大纛。一时只见——大纛之上,狼头嘶风;大纛四周,幡旗罗列;大纛之下,分戟为阵。
        空场间那片沙地上,这时已搅起了满天尘土。那五狼头大纛下面,却摆着一张胡床。那胡床装饰极为华贵,螺钿密布,就是突厥部中左右贤王坐卧之具,想来也无此华丽。
        此时胡床之上,半倚半卧了一位贵族公子,只见他瘦削的脸儿,薄薄的嘴唇,长相分明不像胡人,却一身胡人装扮,穿了条只有突厥人才穿的鞣皮裤儿,赤着脚,光着上身,头发用一枚金环束住。
        这时他光着的上身在太阳底下汗珠儿闪耀,正兴奋地用一只脚不停蹬踏着胡床。眼见己方部下又有一人负创倒地,他忽然一跃而起,在胡床侧边僮儿手里接过一把狼牙铁棒,手按着一个壮奴的肩,竟以那壮奴为马,直冲进阵中。
        铁棒起处,当者披靡。只听他边舞边大笑道:“他日我若为天子,使我有天下,当率数万骑疾驰至金城,解发袒衽,委身思摩,纵横搏命,岂不快哉!”
        与他对阵之敌中,一名壮年敌将却高声笑道:“愿诚如太子愿!”
        他声音一出,只见战阵之中,两方对阵之人一时人人放下兵器,跪地欢呼道:“愿诚如太子愿!”
        那贵公子看着满地黑压压拜倒的人头,一时哈哈大笑,随手弃了那根狼牙铁棒,拍拍胯下壮奴,大笑道:“好了,我饿了,今天且玩到这里,我要吃东西去了。”
        他那顶穹庐大帐前,此时正支着几口大锅。
        那大锅俱是纯铜所制,当时人称大铜炉,此外还有六熟鼎。这两样东西,就是寻遍整个长安城,只怕也找不到比它们更大的了。
        只见那几口大锅中,这时正整头地烹着牛羊。那贵公子随手一挥,指向一匹马,笑盈盈道:“那匹马儿不大中用了。”
        一语未完,就有他帐下豪奴,飞奔过去,捉着那匹马,四蹄一捆,登时摞倒在地,一刀结果了性命。更有他手杂役在旁边准备好了几大桶清水,不一时,整匹马的皮已被熟练地剥下,沙地上殷殷地浸满了血水,空气中一时涌起了一股淡淡的腥甜味儿。
        那贵公子似全不介意,还很喜欢闻那味道一般,鼻子专门向空中吸了两下,随口笑问手下健奴道:“今儿的肉是哪儿偷来的?手脚可还利索?别又留下什么把柄,惹得那些乡巴佬儿又去长安尹那儿哭告。”
        他手下笑嘻嘻地禀告着那偷来的两头牛的来历,果然所用手段大不地道:却是用一根竹竿子,一面悬了铁钩,上面裹满了牛最爱吃的青草,草上还撒了盐,引得那牛来吃。牛一吃,钩子就卡在喉咙里面,待奔上前顶人,又被竹竿隔着,待要逃,又被钩住了,只能乖乖地跟着人走。
        那贵公子听罢大笑,边笑边还跟身边他适才对敌之将说道:“叔父,你却不知,这个还不算有趣……记得那一次在孟头坳偷牛,偷得最是精彩。事后我叫人打听,据说那个乡巴佬儿事后去告,说是他家牛圈建得稍微远了一点,半夜就听到牛儿痛哼,似是得病了一般,天冷,他也没理论,没想清早去看,却见他的那头牛还在,也还活着,只是四条腿被生生卸了下来。丢了腿的牛卧在雪地里,那伤口被雪冻住了,所以失血不多,一时竟不得死。他自己怎么想都想不通,好好的一头牛,怎么过了一夜,就少了四条腿呢?
        “……哈哈,我记得那天正是大雪,这辈子,要数那天那顿牛肉吃得最是痛快!”
        他身边的叔父听了一时也不由哈哈大笑。
        ——原来这贵公子并非别人,正是当今天子所出,已故的长孙皇后的长子,当今的太子李承乾。他是嫡长子,自然也是太子。今日,他是趁着父皇巡幸东都之际,得了空,在这渭水之滨,与自己的叔父汉王元昌带领府下家奴,披挂起来,两军对阵,自顾自寻乐呢。
        李承乾幼长戎马间,因为出生在承乾殿,所以得名承乾。他少负聪明,极得父王李世民喜爱,在凉州期间,他还年幼,使其裁决庶政,行事颇合大体。及至稍长,李世民每次出门巡幸,就留下他来监国,那时他所为却也颇合于礼。没想年纪越大,就越来越耽迷于声色犬马。
        他还有个脾气,就是极爱突厥风俗。每每得空,最爱跟他那个也爱玩乐胡闹的叔父元昌,各自打点起手下家奴,给他们披挂好了,仿效两军对战。他们这对战,可是真枪实箭,也真有伤亡的。如果有家奴敢稍露怯弱,他轻则鞭笞,重则腐刑,所以人人畏惧,再不敢怯缩不前。
        他又最爱亲自带人去民间偷盗牛马,长安城周围百姓闻得其名已久,也久已苦之,所以每次提起他来,就忍不住人人摇头。
        ……这时他手下已在地上铺好了锦茵绣褥。他与叔父汉王元昌也就席地而坐,旁边相陪的却是封师进、张师政、赵节、杜荷等一干人等。只见他的属下用偌大的一个金盘端上一只烤全羊来,他挥匕割切,言笑晏晏,一时宾主甚欢。
        乐了有一时,遥遥的,却听那边水面上,传来了一阵音乐之声。
        李承乾先还没注意到,及至听到了,不由大喜。一拍大腿,放声道:“这回出来得匆忙,我就想着,怎么算怎么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就没想起是未带上那些教坊子弟。此时有酒有肉,岂可无乐?小的们,快去给我看看,到底是哪儿来的人,居然带得如此好乐随行。他们也太会乐了!且叫他们过来,给我们也乐乐。”他手下答应一声,忙忙地去了。
        那音乐声却是从河上传来,温温雅雅,乐而不淫。照说这调调本该不合李承乾的脾胃,他一向最爱的还是胡乐胡舞,喜欢那跳荡热闹的劲头。可能是因为今天这天光水色,加上那音乐声不经意处适时而来,他一时不由也听得爽心动耳。
        他随意远远看上了一眼,却见那边河上,正驶过一条不大不小的船,船身并不见华丽,只似中等人家的游船,他的家奴正在河岸边吆喝着喊停呢。他身为太子,除了惧怕父亲李世民外,余下人等,如何放在眼里?一向又为人奉承惯了的,所欲无不可得,也就没太在意。
        没想他们这儿说笑了好久,却还没见家奴带了乐人过来,他一时不由就有些怒意,随手一挥,对身边俊僮道:“去给我看看,是什么人,我叫他、他们还拖拖捱捱地不肯过来!那小张奴办事越来越拖拉了,你过去跟他说,再不肯来,给我捆了来!”
        那俊僮答应了一声连忙去了。不一时,就已折返,却是一个人回来的,并没带上乐人。李承乾忍不住面露怒色,就待发作。却见那俊僮脸色尴尬,生怕他发怒,口里期期艾艾道:“殿下,来的是……魏王。”
        李承乾脸色就忍不住一变。
        ——原来这魏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与他同为长孙皇后所生之子,也是他的弟弟,李世民的第四子:李泰。
        长孙皇后共育有三子,长子李承乾,次子李泰,幼子李治。李世民平生敬重这个贤妻,虽然加上嫔妃所生,共有十四个儿子,却对这三个儿子格外另眼相看。
        自从长孙皇后故世后,李世民不由将对皇后的思念之情也转移到这三个孩子身上。不说别的,单看他为东宫太子所选择的辅僚,如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李绩、孙伏伽、岑文本、马周、褚遂良等人,俱是一代名臣,也俱说得上是一时之选,就足可看出他的良苦用心了。
        李承乾的脾气极为暴躁,可李泰的脾气却和他这个哥哥大是不同。他因为见到父王自登基之后,一洗当年戎马习性,专以儒术治国,所以投其所好,广交文学之士,李世民闻之大喜,专许其开府,府下设弘文馆。那李泰心有别图,也就此广招天下士,历时四载,编撰成《括地志》一书,共五百五十篇,送呈宫中。李世民览之大喜,赏赐绸缣不下万匹。
        李承乾与这个弟弟一向不合,又一向暗自疑心李泰要夺自己的储位,并且情知,那个弟弟此时正等着抓自己的把柄好告密的,不免对他就有着七分怒气外加上三分怯惧。这时一听来人是他,一时忍不住沉吟。却是他身边的交好杜荷开口问道:“我见他们已停船了,也靠了岸,那魏王正在河边做什么?”
        却听那俊僮回禀道:“小的去时,魏王就已上了岸,听说太子在这边,就说要过来拜见。这时,他正在河边品赏咱们的马儿呢。”
        听他说起马,李承乾面上不由大有得色。要知,河湾里正在饮水的那几十匹马,匹匹都是他的心爱,也是费了极大的苦心才搜罗来的。李世民嫡出的皇子三人中,只有他最好弓马。只听他忍不住笑吟吟问道:“那大肚子说了些什么?”
        ——李泰生得腰腹肥胖,为此,李世民专许他宫禁之中,可以乘坐小舆,却不知为这一点宠爱,李承乾不由对李泰更多恨上了一分,所以私下提及,只称呼他这个弟弟为“大肚子”。
        只听那俊僮回道:“他先看上了菊花青,说不错,可惜太瘦了,然后一匹一匹品评下来,竟没有一匹可入魏王眼的……”
        他未说完,李承乾已是大怒道:“他又懂得个什么马?只会装模作样吟诗作赋糊弄父皇欢心罢了!”
        正发作间,却见杜荷直冲他努嘴,一回头,却是李泰到了。
        只见李泰一身罗衫,天虽热,却没像李承乾一样光着头,而是戴了顶轻纱小帽。他一身装束闲适,只腰间佩了一块玉。那块玉,也是李世民御赐的,自从领了这赐后,李泰就从不曾离身。
        李承乾看到那块玉,更觉得不顺眼,微微“哼”了一声,轻慢地道:“你来了?”杜荷等一干人等已忙忙站起身来。李泰对汉王元昌与太子行罢了礼,笑问道:“太子今日好兴致,却在这儿做什么呢?”
        却是杜荷代李承乾笑答道:“太子见闲暇无事,不敢耽误辰光,虽说大热的天儿,还是与汉王会同,一起来演习演习兵马。”
        李泰含笑四周一望,笑吟吟道:“果然是块演习的好地儿。有了这地方,再不会像上次那样为践踏了庄稼而惹得父皇责备了。太子果然从善如流,行事越见谨慎。”李承乾脸上就忍不住泛出怒色。
        杜荷忙接口道:“魏王难得雅兴,泛舟奏乐,今日却也得闲。”
        未等李泰答话,李承乾已在旁边先冷哼了一句:“他不泛舟,想骑马,也要哪匹马儿乘得了他,怕不把马都给压塌了。”
        那李泰果然腰腹肥胖,不过大肚能容,听了这话,也没收了脸上笑意。杜荷却连忙帮他转弯,笑向魏王道:“说起马,太子这一向惦记魏王。上次得了匹好马,还专门急急给魏王送了去,不知乘用可还舒适?”
        听他这么说,李承乾一时不由颜面转温。
        原来,前日,他为讥讽魏王,因得了匹烈马,就叫手下把那匹烈马给李泰送去,说上次与他在宫中相逢,看到给他抬肩舆的那两个仆人被压得着实可怜,皇帝既垂拱天下,仁爱爱民,一向不倡导以人为畜马的,新得的这个牲口又惯能负重,所以专送来供王弟骑乘云云……
        这是他无聊时跟他的心腹们干的一大畅快事,这时听杜荷提及,不由就喜笑颜开。
        却见李泰轻轻摇了摇手中扇子,面上讶异道:“啊,那匹马原来是送给我的?多谢太子见爱!可恨我当时不在家,手下人收了,想来是笨奴才们不会传话,只告诉我马性太烈。我以为太子因为这马儿太烈性,不好骑乘,所以专送来让我代为调教的。我现在已调教好了,正要送还给太子的。”说着,他拍拍手。
        他自己乘船而来,却另有家奴在岸上跟着。早有人飞跑而来,听了指令,疾传了出去。那岸上跟着的人,不一时就牵过一匹马来。
        李承乾拿眼一望,他送给李泰的原是一匹烈性雄马,谁想牵来的马儿还是那匹,却耷头耷脑的,精神萎靡。
        却听李泰笑道:“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想着是太子托我之事,当时就叫人办了。”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望向锦茵上李承乾的腿,面上若有憾色。只听他颇为同情地道:“何况,以太子的腿脚,遇上这样烈马,哪怕再喜欢,只怕也有心无力,如何骑得了这般烈马?所以我就叫人把那畜生给骟了。现在,这畜生性子料已绵软,正适合太子骑乘。”
        李承乾眉毛一跳,几乎忍不住就要当场发作起来。
        原来他幼年患病,从小落下个足疾,有一条脚不大灵光。平常走路,不免常有些一瘸一拐,所以此后才变得如此爱马。他又最好颜面,就是日常在家中,也常以一名壮奴负他代步,再不肯歪歪扭扭惹人耻笑。
        这本是他平生憾事,最怕被人提及,没想今日被人当面直戳到痛处,还是那个让他最为痛恨的弟弟,一时怒得脸上青筋直跳。
        李泰却洋洋自若,恍如不知,依旧含笑道:“不过照常说来,这匹马儿也不值得费上这么大事。它腿脚虽还算好,却既不骁骏,也算不上真正烈性。不过以太子一向秉性勤俭的性格,不吝以驽马代步,这才是让我最最佩服的。”
        李承乾早已被气得喉咙都直了,眼见他毁了自己一匹好马,又嘲笑自己的足疾,忍不住从牙齿缝里吐出了几个字:“你又懂得什么马!”
        ——他这下可真是心疼。要知,那马他当时虽脱手送给李泰,却也知道那是一匹良驹,只是性子暴烈了些,再没想李泰下手会如此之狠,竟一刀把它骟了。他年纪虽较李泰大些,有时行事也过于残暴,但那还是像一个孩子似的残暴,他这时心疼那匹良驹却也是出自真心。
        只听李泰含笑答道:“小弟虽不惯骑乘,但当今皇上以马上得天下,虽不能马上治之,我们做儿子的要是连懂都不懂马,却也太过不恭了。不说别的,《骅骝经》小弟也算熟读过几遍。不信,太子可以随意考来。”
        说着,他哈哈一笑:“说起来,我今日出来,却也有三分之一算是为了一匹烈马而来的。”他望望那匹被骟了的马,“据我府上的瞿长史说,那匹马儿,可要比这匹强上太多了。”
        杜荷生怕他兄弟当面闹僵,眼见李承乾不接话,忙含笑问道:“剩下却是为了什么。”
        李泰轻摇罗扇道:“为一把快刀,还有……名姬。”
        ——烈马、快刀、名姬!
        这三项却是李承乾平生挚爱。但李泰一向性不耽此,不知为何却扯到这上头来?
        却听李泰含笑解释道:“各位不知,近几日来,我因为太子生日将至,算计着要送太子几样小礼,就吩咐我府中的瞿长史留心探访。各位想来也知道瞿长史心思极细,他很费了一些心思,才在这长安城中,寻到了这三样宝贝,分别是烈马、快刀、名姬。我今日出来,本打算趁此闲暇,就与弘文馆诸学士共同品鉴下,看这几样东西到底拿不拿得出手,没想在这里却碰上了太子。”说着,他冲下面一挥手,“请瞿长史来。”
        却听他手下笑道:“瞿长史早在这候着了。”
        李泰一转眼,果见一个中年男子就在身侧。这中年男子不是别人,却正是那日西市中参与樗蒲之局的那个。
        只听李泰含笑问道:“老瞿,咱们还算计着怎么送太子一点小礼,没想择日不如撞日,我一点孝悌心动,可巧儿今日就碰上了太子。你那几样东西可已备妥?”
        瞿长史含笑道:“殿下吩咐,敢不速办?”
        说着,一挥手。不一时,只见一个赤脚胡人就牵过一匹马来。
        一见那马,李承乾早已支棱一下站起。
        ——果然好马!只见那匹马儿通体枣红,鬃毛飞扬。牵着它的胡人生得矮小,越衬得那马儿来得高大。那马儿甚是暴烈,虽被那胡人拢着缰绳,一步一步牵来,却不时地挣扎,那矮小胡人简直就有些带不动它。
        这时它被牵到筵前,眼见到这么多人在座,那马儿一时被撩起性子,突地一声长咴,人立而起,带得本抓紧了缰绳的那矮个胡人都恨不得被它带得拔地而起。那胡人不由动怒,拿起鞭子就在它身上抽打了两下。
        那马儿脾气却更暴,一怒之下,脖子一甩,竟把那胡人带翻在地,然后蹄子落下,竟重重地踩在那胡人腿上。
        只听得“咔吧”一声,那胡人的腿骨想来都断了。
        跟李泰的人一见之下,不由大是动怒,纷纷围拢,就待鞭打那马。
        却听李承乾激动地叫了一声:“不许打!”说着就趔趄靠前,“谁敢打它,我先把他废了!”
        李泰的随从一时不由怔在当地。李承乾早忍不住,竟忘了自己的腿疾,也不顾在人前露丑了,更忘了叫那健奴代步,三两步窜到那马面前,仔仔细细地看那马儿的腰、腿,面上喜色外露。要不是这马是魏王带来的,几乎就忍不住啧啧称叹了。
        李泰也在后边跟上,静静地看着李承乾狂喜的神色,等了一时,才开口问道:“太子,这马如何?”
        李承乾性子虽坏,却大是直爽,直截了当地回了声:“好!”
        李泰却叹了口气:“说起来,这马儿,只怕比太子前日惠赐的马儿还要好上一倍。”
        李承乾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都舍不得离了那马儿,喃喃道:“不!”
        众人都以为他不会轻易给魏王好脸时,他的眼神却放出光来:“何止好上一倍?简直好上十倍百倍。前日那马再好,也不过凡驹,否则我怎舍得送你?可今日这马儿,简直……简直……”
        ——因为这一匹好马,他几乎像已忘了跟自己弟弟的夙怨。
        只听李泰叹道:“马是好,可惜却如此烈性,你看它连主人都踩,真不知何等人物才降得住它。”
        李承乾却一回头:“好马岂能没烈性?没有烈性也就不叫好马了!”
        他简直是热切地在为那马儿辩解。自己人已走上前,靠近那马。他确是懂马的,没两下那马在他手下明显略安静了下来。李承乾一时不由大是得意,回头望向李泰,颇有些显摆的意思。
        没想他却望到了李泰那样的目光。李泰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那条伤腿,目光中若有可怜若有同情的意思。李承乾心里就像被针刺了下。
        却听李泰笑道:“王兄既然喜欢,小弟就买下相送好了。”说着,他又盯了一眼李承乾的腿,“只是,这牲口养一养,看看也就罢了,王兄万万不可骑乘。如要骑,不如我还是先牵回去骟上一刀吧。否则,太子这腿……”李承乾一怒应激道:“你就看我骑它不得?”
        李泰的目光却像胶住了他的伤腿,喃喃道:“可是……”
        他的目光还是盯着李承乾的腿,为了礼貌,不忍明说一般。风度大是谦谦君子。李承乾被他目光早激得怒发如狂,这时不管不顾,突然一按马背,人已飞身而上,故意用伤腿一踢那马,怒道:“今日就让你看看我到底骑不骑得它!”
        ——旁边一众人等已是大惊。
        只听杜荷、赵节、封师进等已齐齐大叫道:“不可!”
        李承乾不管不顾,哈哈一笑,靴都不穿,赤着上身,双腿用力一夹,也不待再上鞍辔,夺过一条马鞭,就已策马飞奔出去。
        只听李泰也虚虚叫了声:“王兄小心……”
        只见筵席那边,连汉王元昌这时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他望向李泰,却见李泰面上神色乍看若惊若怕,可深看下去,只见他一双略嫌小的凤目里,满是威棱棱的笑意与杀机!
        那马儿料来从不曾被人骑坐,这时猛地被人骑了,一时惊怒之下,只管发足狂奔。这边,李承乾手下的好手张师政怕他家太子出事,已忍不住一提身形,就箭一样的追了出去。
        眼见他跃起的身形,疾如电闪,如不是当此紧要关头,只怕旁人就要忍不住为他喝上一声“好”!李泰看到李承乾手下居然有此等矫健好手,目光不由略显深沉,面色却依旧不动。
        眼见那匹枣红神驹越奔越快。可它奔得虽快,跑得却极为颠簸,大是不稳。它似打定了主意要甩落背上的骑手,专拣不平的地方跑去。
        李承乾开始坐在马上,还故示从容,伸出一只手臂向后连挥,示意无事。可再没料到这匹牲口如此亡命,没两下蹦跃,他就已忍不住用双臂去死死抱住马的脖颈。
        可那匹马儿太过悍烈,几番甩他不掉后,竟转了头,冲百余丈外的一棵大树直奔过去,竟似要一头撞上,与骑者偕亡的架势。
        这边李承乾手下已急得人人惶恐,大声吆喝,个个发步狂追,却哪里追得它上?眼见那马儿就要撞到那棵粗可合抱的大树上面,李承乾不由也吓得面色发白,本能地就是一闪。
        他这一闪,马儿却也是一闪,跟他闪的却不是同一个方向。
        那马儿一闪之下,已绕过那棵大树,直向河边奔去。
        可它从树后转出来时,马背上已不见了李承乾的身影。
        李承乾手下人等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如若太子出事,他们这些跟着的人,怕不要人人获罪?
        那张师政分明是一个技击好手,紧追在后面,可他再快,却如何追得上那等发疯的骏马?只听李承乾的手下一片惶急地呼喊:“太子……”
        李泰望着那空着的马背,却忍不住轻轻嘘了一口气。
        却忽听有人大叫了一声:“太子还在马上!”
        众人急切看时,果然,李承乾只是整个身子被甩在了马背的另一侧,只剩一双手勉力抓着那马的鬃毛,还有用双腿拼力夹在那马肚之上——此时他再不能松手,如若松手,怕不要被那马儿踏得个筋分骨裂?
        一缕笑意忍不住就挂上了李泰的唇角。
        但这时已无人有心思去理会他的神情。李承乾手下此时已人人情急,都知以太子那一条伤腿,就算暂时夹住,断不能持久。有人已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只见不止张师政,连上赵节、杜荷、封师进……连同汉王元昌,稍懂技击的,不懂技击的,都在分头狂追。那马这时却直向渭水边奔去,那河边正有棵大柳树。而悬在马肚下的李承乾分明已经力竭,如不是太好颜面,只怕已忍不住大声求救了。
        就在这时,耳尖的人忽隐隐听到了一声:“畜生敢尔!”
        那一声低叹声音甚轻,夹在众人惊呼里,几乎就听不见。可李泰身边的瞿长史忍不住眉毛就是一跳。却见,那马儿已奔到了靠近那棵古柳边上,李承乾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松,人就要从马肚上跌落。
        ——这一落,怕不正要碰着疾踏而下的马蹄?
        众人忍不住情急如狂,人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就在这时,却见那棵老柳背后,猛地蹿出个人来。
        那人简直是掠地而飞,草尖从他衣襟上划过,他竟似比奔马还快,一抄手,已抱住了李承乾,然后带着李承乾,整个人险之又险地从那马肚下疾钻而过。钻过之后,更难的是只见他居然免起鹘落,登时止住身形,轻轻把李承乾就放在地上,人已长身而起,追风一般,衣衫飘荡,一探手,抄住了刚刚奔过他们身边的马尾,然后,轻如柳絮般,拉着那马尾,顺势一荡,极飘忽地一个大回旋,就已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他身子上了马,却并不用手去抓马鬃或抱向马颈,只是一只手在马颈上轻轻地拍着。在场不乏高手,在一众高手眼中看来,他分明已动用了胯下的坐劲儿,用力在催压那马儿。
        那马儿果然承受不住,渐渐放慢脚步,不时扭颈,一阵阵低声嘶咴。
        那人却只是轻轻摩挲那马的颈部,似在安慰它一般。眼见那马儿慢慢就安顺了。只见那骑者驱着那马儿,兜了一个小圈子,已重又转回到李承乾的身前。
        李承乾犹自倒卧于地。那人弯腰伸手轻轻一捞,已把李承乾捞上了马背。然后,他就这么横抱着当今的太子,驱马而回。
        奔了几十步,他已碰上了疾赶而至的张师政。
        却听他轻轻地笑了笑,身子飘然下马,伸手就把面色惨白的李承乾递给了张师政,另一手,却同时把马缰递了过去。
        张师政连忙接了,惊喜之下,还未来得及想到说什么话,怎么致谢,却见那人微微一笑,转身已飘然远去。
        ——众人这时方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个个面面相觑,只觉手心里都是冷汗,心里一时都庆幸不止。
        只有李泰没有盯着李承乾。自从李承乾得救后,他就把眼望向那洒然而去之人的背影,一双眼中,目光深不可测。
        好一时,他才转望向身边的长史瞿庭杞。
        那瞿长史也为眼前这突然一幕惊住了,说不出话来。这时见到李泰目光,便已明白他的意思,知道那目光是说:给我查清这人的底细,便缓缓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却见宁可躺在地上也拒绝张师政搀扶的李承乾忽然一跃而起,面色虽犹带苍白,却放声大笑道:“过瘾,过瘾!再没有比今日骑的马更过瘾的了!”
        他才从惊吓中醒来——却依旧不改他一贯张扬悍纵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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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2-14 17:46:42 |只看該作者
    【三、用舍刀】


        “烈马我见着了。快刀呢?”重整杯盘后,李承乾喝下一碗压惊酒,众人只当他这回真要给惊吓着了,没想他却兴致更浓地问。
        他还难得地拍了拍李泰的肚皮,笑道:“小泰儿,你今日送我这个礼,倒真的头一次对了我的脾气。”说罢他大笑起来,“烈马已经如此,想来那快刀、美人儿,也断非寻常。快点叫上来吧,我都快等不及了!”
        筵席之外,那匹马儿这时已被牢牢地拴在了拴马桩上。
        眼见李承乾从惊吓中平复,早有一心想讨好的家奴凑上前来禀道:“殿下,这匹马却要怎么处置?是现在杀了,还是先把它打瘸,带回去再慢慢整治?这畜生大是可恶,得好好整治下给殿下出出这口恶气。”
        没想那李承乾却一怒道:“杀了?你还不如把我给杀了!”说着,他一脸庄容地吩咐道:“给我好食好料地侍候着。真真好马儿,简直是我平生仅见的好马儿!要是少了一根毫毛,小心我扒你的皮。”
        那家奴万没想到这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有自认倒霉,倒抽一口凉气苦着脸退了下去。
        却见李承乾目光注视着那马,竟是无比恋慕的,低声喃喃道:“好马啊好马!你摔了我一次,我哪怕死了,却也要疼你一世。”
        说罢,他转回头来,重又催促李泰道:“好马已在,那快刀在哪儿?”
        只见他兴奋得苍白的脸上都涌起了一丝红。李泰也回过神来,笑道:“马儿好说,贵虽贵了点儿,可只要肯出钱,马主就肯卖。”顿了下,“至于那把快刀,却小小的有些麻烦。”
        他话锋一转:“咱们且先不说那把快刀,咱们不如先品鉴品鉴连我们一向对女色略不动心的瞿长史也极口称赞的美人吧。据说,自从我们瞿长史见了她以后,哪怕是从小起就守身如玉,练就了一身的童子功,都动了想找女人的念头。”
        他说着呵呵而笑,那瞿长史在他身边也嘿嘿而笑,脸上略露出点尴尬的神色来。原来这瞿长史在长安城中也是赫赫有名,他是李泰府中长史,也是李泰最最得力的一个心腹。可以说,东宫与魏王府之间的明争暗斗,没一次少得了他这个角色。
        却见瞿长史拍了拍手,手下就重又引上来一个人。
        李承乾一见之下,忍不住回过头,与杜荷等人面面相觑了会儿,又回头再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点着那个人:“这、这、这……这就是你说的美人?”
        原来这回带上来的人面相既老且丑,还弯腰驼背的,一张脸上疙疙瘩瘩,也不知长了些什么东西。最奇的是他那长相竞鞣合了汉人与杂种胡数种人种的特点,且还是把各种人最丑的特点集中了起来,让人一见之下,忍不住恶心,怎么看他怎么像没洗干净一样,简直就是造物开出来的一个恶毒的玩笑。
        却听李泰笑道:“他虽丑,可他还有个妹妹呢。”
        杜荷在旁边笑道:“就他这个嘴脸,就算有个妹妹,就算还强他百倍,只怕也让人不敢领教。”
        李泰不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巴掌。然后就听得一阵銮铃声响。那么轻快而又清脆的铃铛声响,像婴儿刚长出来的牙齿碰到了瓷勺,打得叮叮咚咚的,让人爱得忍不住想伸出胳膊给那小乳牙咬上两口。
        然后,只见那边柳阴之下,魏王属下停脚之处的人群中,却走出了一匹康居小马。那马儿年纪本小,身材更小,走的步子简直是蹦蹦跳跳的,说不出的欢欣鼓舞,那匹马儿是黄的,身高不过三四尺,昂着脖子,一走一跳,跳得颈上黑色的鬃毛与黑色的尾巴一荡一荡。
        只见那马儿身上,正坐了个胡人少女。众人一眼望过去,忍不住觉得自己的眼睛一下都似蒙了层什么,可能因为那少女的睫毛是如此之长,还一眨一眨的,漆黑浓密,看得人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被那睫毛蠕蠕地搔动了下;又或者那少女的皮肤太过腻滑,如酥如脂,腻得阳光都软化在她的皮肤上,浅汪汪漾出酒窝来,平白的惹人焦渴。
        她穿着一身杂色衣裙,身上叮叮当当地挂了不知多少配饰,那些配饰都是纯黑的珠子,映衬得她的衣裙越发鲜艳。李承乾忍不住呆在了那里,直到那小马儿蹦蹦跳跳地走到筵席前面,他还是没能挣出一句话来。
        连汉王元昌那等见多识广的成年男人,连杜荷那等水晶球般圆转如意的性子,连张师政这般出身大野的绿林豪客……都忍不住看得怔忡起来,更别提一般的家奴仆役了。
        终究是魏王把持得住。他虽也是头一次见到,却还是他先开口道:“太子,不知这美人儿你意下如何?眼下虽不知这女孩儿出身,可光论这长相,当不当得上一代名姬?”
        李承乾只觉喉咙干涩,并不作答,只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她,果真是他的妹子?”魏王李泰含笑点了点头。
        却听李承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摇头道:“也当真,要真有这样的妹子,哪怕上天派我生得再丑,我也心甘了。”
        哪知魏王却适时地在旁边撩拨了一句:“有这样的美人儿,太子当真舍得当她的哥哥?也当真舍得只让她当个妹子?”
        别看他这么个正经的人,这一语挑逗,极为暧昧,立时勾引得李承乾春心一荡,只见他喉头簌簌而动,呵呵地发出干笑来。
        他这次笑倒不是出于开心,而只是为了掩饰。美丽的女人惯能剥落男人虚伪的外皮,直接裸露出他动物似的身子来。
        却见那胡人少女把一双妙目向筵席上转了转,人人就都只觉得她看到自己了,连老成持重的脸上都觉得一阵臊红,更别提那些年轻的了。
        那少女眼见众人惑于自己美色的痴态,忍不住抿嘴一乐。李承乾的脸上就也漾出了一笑。那少女见满座的人就只他赤着上身,身上居然还有刚才滚落在地时沾上的草屑,不由歪着头看着他。她这头歪得,歪得人心里都要摇晃了,倾危得都要失衡了。
        那李承乾最是少年性子,眼见她歪着头,只觉得那仪态说不出的好看,竟看着看着忍不住自己的头也向一边歪了起来。那少女看到这样,突然忍不住露齿大笑起来。只听得这河湾之畔,一连串地响起了溅珠碰玉之声。她的口里还露出了一排细碎的贝齿,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就是这世上所有珠玉加在一起,只怕也比不上它的润洁璀璨。
        李承乾情迷之下,忍不住抚掌喃喃道:“真真好宝贝!若得了这样宝贝,叫我拿什么换都可以,哪怕不做这个太子也行!”
        却听封师进在他身后咳了一声。李承乾也自觉失态。不过他本是个最爱失态的人。他从一生下来起就硬生生被绑在这储君之位上太久了,久得他都有些厌烦,只有这失态才能唤起他一个青年的兴奋。却见他两手互搓,喃喃道:“却不知这等美人儿,要用什么来换。”
        李泰微微一笑:“那是什么也换不到的。”李承乾忍不住失望地“哦”了一声。却听李泰道:“除非是赌。”李承乾的眼睛就亮了。
        只听李泰道:“他哥哥就是个赌道高手,也是个赌痴。据说是为了赌把珠宝生意都赔尽了。但他做人极有骨气,虽有个绝色的妹妹,再不肯为了目前穷困随意就把这妹子卖了的。想要得她,除非跟他赌。
        “可若要赌,却也要押上些稀世奇珍。赢了,珠宝还是你的,这美人儿也自会跟上你走。如若输了,那不好意思,妹妹还是他的妹妹,珍宝也归他得。他在西市开赌局已开了十余天,竟还从没输过。”说着,他一侧首,向后一摆头,“连我们那么谨慎的瞿长史,那一天参赌,都没承想在他手里栽了跟头。”
        李承乾只要听得有法儿可赢得美人归,就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含笑望向那少女道:“美人儿,你想要什么?”
        他随手乱找,急着在自己身上翻寻宝物。不过他今日本赤着身,平日就是不惯拘束不惯佩戴的爽快性子,一时竟找寻不着。他一时急得游目四顾,往他身边的封师进、张师政等人身上去找。却是杜荷含笑提醒了他一句:“太子,你手上戴的……”
        李承乾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指上竟还戴着个翡翠扳指,忙一把撸了下来,丢在席上,看了看,忍不住皱眉道:“就这东西,未免对美人儿太过不恭。”
        他说着一想,却从僮儿手里要过一块玉对牌来,笑道:“今儿出来,真真没想到,我是什么也没带。这样吧,我把这玉对牌压上。这可是我宫里库中专用的对牌,有了这东西,我库中凡有的,你喜欢什么到时就可以拿什么,哪怕把整个库搬空了也可以。这下总行了吧?”
        那少女却含笑摇头。李承乾急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做赌注?”
        那少女就看向她那长相极丑的哥哥。她哥哥却看向李承乾头上。那少女就也望向李承乾头上。李承乾伸手向自己头上一摸:“这儿的东西?”那少女一点头。
        李承乾伸手就把自己束发的金环给撸了下来。却见那少女摇头而笑。李承乾急道:“那是要什么?总不成是要我的头?”
        少女微微含笑道:“要头干吗?我要你头上的王位就得了。”
        她此语一出,赵节、杜荷、封师进等人不由都脸色大变。李承乾迷于她的美色,人在局中,还没想明白。
        ——何止他不明白,连那胡人少女也只当作玩笑,并不明白。她只依着她哥哥的示意,没想她哥哥是听了魏王府中长史的吩咐。只听她笑道:“你肯不肯嘛!”
        李承乾听她语气带着娇嗔,有若玩笑,不由大喜道:“肯,有什么不肯。有了你,我还要这一天到晚让人提心吊胆的王位干什么。你可是突厥人?我若赢了你,你带我去你老家,咱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匹好马,一把强弓,我跟你潇潇洒洒,去过两个人快活的日子如何?”
        那少女似也喜欢他的爽直热烈,不由一笑。李承乾只觉得自己后胳膊肘被人捅了一捅,也没在意,大笑道:“好,有什么局,咱们现在就赌来。”
        那少女的哥哥已凑上前来,手里捧着个小案子,案上放了两个赌盅。赌盅边各是三个骰子,那三个骰子都是上好的象牙做的,上面红绿成点,好不可爱,两人就待抢一把双陆。
        李承乾平日也爱赌,但不过是偶尔玩玩。就算玩玩,又什么人敢正经赢他,不过取笑罢了,所以他又能有什么赌技?开始输了一把,他还不服,还要接着赌,没想一连三把,他都输了。可他每输一把,那少女就脆声大笑,让李承乾输也不觉输得烦恼了。
        杜荷、赵节等情知太子这么玩下去日后必落话柄,一时却也拦他不住。三把输过,却听那少女含笑道:“喂,你这王位可是我的了。”
        李承乾笑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过我连王位都没了,就剩个光身子,好不可怜,你却要我怎么样?”
        那少女微微一笑:“那你不如跟我走。”李承乾真恨不得拍拍身站起,直跟了她去。却听魏王哈哈大笑道:“好刁钻的丫头,也不知你要那王位有什么用。依我说,那一半的耳珠你却要还不要?”
        那胡人少女一听,就偏过头来。她的耳下,可不正缀着一颗红艳灿烂的耳珠?这颗耳珠,原是那日瞿长史上门时,她哥哥赢来的。她哥哥本是珠宝行家,一见那耳珠,就已爱不释手,不为这个,今日也不会巴巴地远远赶到这儿来听魏王府的吩咐。
        却听魏王笑道:“你可知这耳珠是什么来历?那可是陈后主宫中之物。这对东西,一粒可倾城,两粒可倾国。你只赢了一粒,还算不上什么,我手里可还有一粒,要不要跟我再赌上一赌?”
        那少女看着他一说话,一张大肚皮就抖抖而动,不由得莞尔一笑。
        却见魏王已从瞿长史手里接过另一枚耳珠来。那耳珠却和少女耳下的一样大小,但颜色不同,湛蓝湛蓝的。只听魏王笑道:“咱们就赌这个好不好?如若你哥哥赢了,这耳珠自然归你。可如若你哥哥这回输了,不只是你,连同你适才赢得的王位,也要一齐归我。”
        他说来语气轻快,旁边杜荷、赵节等人虽明知是玩笑,可一时听来,不由也觉得刺耳,连李承乾都开始觉得有点别扭。
        没想那少女竟对她哥哥极有信心,一点头,痛快地道:“好!”
        魏王哈哈一笑,一招手,那少女哥哥已经捧案靠前。魏王拿起那赌盅,并不看手里,随手晃了晃,就按在案上。那少女哥哥也摇了,也按在案上。两人同时开宝。没承想,一开宝,却是魏王赢了!
        李泰一时不由哈哈大笑:“小美人儿,如今你可是我的了。”说着,转眼望向他哥哥,开口笑道:“太子,你的王位却还是我帮你赢回来的。真真好刁钻古怪个美人儿,我都要舍不得撒手了。今日我替你赢了,可真想把这赌赢的东西拿在手里好好把玩上两天才好。”
        他话里半真半假,李承乾那样的直脾气,一时自然接不上话来。
        一转头,魏王却已笑着冲那胡人少女说道:“小美人儿,现在可以过来了,我把耳珠替你戴上。你也不吃亏,赢了输了这对耳珠总都是你的,让我看看这对鸳鸯珠一齐戴在你耳上到底是何风采?”
        没想那胡人少女这时面色惨变,口里忽冒出一连串的胡话来。
        她哥哥口里也冒出一连串的胡语回答。
        说到后来,那胡人少女真的急了,直盯着她哥哥,怒道:“阿突鲁,你不能骗我!我不要跟那个大胖子,你答应我,说我陪你玩这个,就让我自己选人的。可这个大胖子不是我选的,他坐在那儿,简直就要被太阳晒得滴油。我跟你说,我是死也不要跟那个大肚子的!”她这一串话用的却是汉语。
        ——哪怕是李承乾也时常叫李泰“大肚子”,却也只是在背地里。李泰贵为魏王,当面何曾有人敢这样贬损过他?
        只见李泰一双眼忍不住眯了起来。他一向风度从容,但这时,当着众人面横遭一个美丽少女的污辱,却也不由得一时心中恼恨,尴尬异常。
        但他什么也没说,不愿给李承乾属下看到更大的笑话,只是一双眼中冷光一闪——料来这少女被迫跟她回去后,无论再怎么美丽,是断没好果子吃的了。
        杜荷与赵节等人都笑看着那兄妹俩争吵。他们早已明白,今日,魏王之来,那是早已算计好了的,无论是什么“烈马、快刀、名姬”,里面都包含了极为狡诈的算计。哪怕那匹马儿还没把太子颠死,李泰借着这少女也要好好羞辱下李承乾。这时见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是乐得不行。却见那少女与她兄长越吵越凶,最后,那少女怒极道:“我是明白了,你是故意的,你全是故意的!你忘不了父亲还在世时我妈妈给你的羞辱。”
        她哥哥只是冷冷而笑。那少女眼见已说不动她哥哥,忽一下就从那匹小马上跳了下来,直蹦到了后面一个捧刀的人面前,浑身气得直打战,话都快说不利索了,一字一顿地道:“你、杀了我吧!”
        她汉语本来颇为流利,这时情急之下,却带出她本来的胡音来,让她的语调越显得刚烈肃杀。
        众人至此才注意到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个捧刀人。
        人人只觉先像没空儿看他,只忍不住去看他手里捧着的那把刀。
        那捧刀人却是个中年汉子,长得普普通通,身材粗壮夯实。他脸上神色跟块石头似的,哪怕场中吵得再凶,他也是纹丝不动。他双臂也跟铁铸的一样,小臂在两肋旁平平伸着,上面捧着一把刀。
        众人先还没看到刀,就已看到了刀鞘。
        却见那把刀套的是软鞘。在座之人个个也算见过宝贝,却再没见过那么旧,却透出一股寒意的鲨鱼鞘。那黑色的鲨鱼鞘上,饰以冰绡,黑白相配,格外的斩截触目——难不成这人就是瞿长史带来的卖刀的?
        瞿长史见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魏王脸上无光不说,还叫李承乾手下看笑话。忙适时插话道:“陈兄,麻烦你把刀再捧近点儿。”
        那卖刀人却不言不动。瞿长史一皱眉,他手下已忍不住呵斥道:“你是聋了?叫你靠近点,听见没!”
        那卖刀人却沙哑着声音道:“此刀太利,不宜近人。”
        瞿长史手下方待呵斥他,却听瞿长史已笑道:“这倒也是。”
        说着,他冲杜荷与赵节等人笑着点头:“各位别小看这刀,可知它却是当年隋末排名天下第一的凶器?名为‘用舍刀’。”
        他一句话未完,张师政已讶然道:“可是当年漫天王手里那一把?”
        瞿长史微微一笑:“张兄果然好见识!不错,这正是当年漫天王手里的那一把‘用舍刀’。不过,当年它还不叫用舍刀,而是名为‘漫血刀’。漫天王当年持此一刀,宰割天下,不知有多少大野豪雄就折在这把刀下面。这刀后来曾被漫天王借给厉山飞,它在厉山飞手里,更是大开杀戒。记得厉山飞曾有句名言,‘刀在一天,我死期就一天还没到’。可惜漫天王与厉山飞如今墓木已拱。这刀却还是罗卷从漫天王手里偷来的。他偷来后,为这刀上戾气太重,恐怕自己压服不住,专赶到罗浮,交与当时在那里的优禅师。据说优禅师足足用了三年时间,拼却折寿,好容易才化解了部分这刀上的戾气,给它更名为‘用舍刀’……如今不知怎么却落在了陈兄手里。”
        说着,他微微一笑,向众人介绍那捧刀人道:“这位陈兄,大号陈淇,出身柳叶军,却也是一条好汉,只是如今怕少有人知道了。当年柳叶军中,‘马上耿,马下陈’,陈兄之名,只怕也说得上名噪一时。陈兄说得不错,据说,当年为此刀太利,哪怕藏于鞘中,也时常夜半无故刀气外泄,脱鞘落地,最后,漫天王访得这把‘鱼藏鞘’,才借碧水长鲨之力把它给拴住了。也难怪陈兄要说‘此刀太利,不可近人’。”
        在座之中,只有张师政最熟大野掌故,听得连连点头。旁边人等,如杜荷、赵节,更别提李承乾、李泰,都同是出身贵胄,也只当作故事来听,信得上几分就难说了。
        却听李承乾笑道:“快不快,光说有何用?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瞿长史笑道:“这刀不只是利,更还有三样好处。”
        李承乾笑道:“哪三样?”因为这一打岔,他已从那胡人少女美色带来的震撼中醒过神来。回头一想,他再怎么心思粗糙,也明白魏王今日带来的这所谓“烈马、快刀、名姬”只怕没一样是安了好心的。
        他生于富贵,虽好学着打仗玩,到底未曾上过战阵,对利器之爱也就相对一般。适才,为了快马与名姬,他已不小心失态中落了魏王无数话柄,这时,再不肯轻易开口一赞了。
        只听瞿长史笑道:“陈兄,那就麻烦你一一展示。”说着捻须一笑,“陈史家里那老少三十七口的饥饱,只怕今日就落在这刀上了。只看陈兄所藏的这把‘用舍刀’能不能给陈兄争气。”
        他语含威胁。却见那当年柳叶军中的陈淇神色略暗,似在心中一叹。
        他似本爱极了这把刀,不知何故受了魏王府的挟持,沦落得今日不得不卖这把刀。他出身本是当年大野豪雄,于刀上的感情远非李承乾、杜荷等纨绔小儿所能比。如今要卖,却也要卖得对得起这把刀的尊严。
        ——这把刀就算太凶,为了它附着的那些人命,却也要把它敬重了。
        却听他沉声道:“这刀的第一桩好处,那就是:寒于冰!”
        李承乾醒过神来后,有意要折挫下魏王的面子,侧头向杜荷笑道:“寒于冰?真奇了怪了,我就没听说过哪把刀子会是热的。”
        没想那陈淇极有骨头,居然接口反讥道:“殿下未曾两军对垒中十荡十决,又怎知刀子在战阵中,砍到后来,不会是热的?要知那时一般的刀何止是热的?有时还会热得卷口!”
        李承乾没想到他会反唇相讥,方自一愕,却见陈淇已缓缓地抽出了那把刀来。距离筵席有一丈之地,可那刀才抽出三寸,张师政已愕然耸眉。他本是技击好手,别人反应自然没有他快。可到那刀子脱鞘一半,满座之人,只觉得哪怕当此炎夏,还是感到身边一阵冷飕飕的。
        却见陈淇这时已把那把刀抽出了四分之三,猛地弹鞘歌道:“寒于冰、明如镜!”他的一张脸被那刀映得须眉皆碧。众人看向那把刀身,果然通体如镜。人人只觉得那刀身上映出了自己的脸,也当真纤毫毕见。
        李承乾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却不肯示弱,含笑道:“这想来就是第二点好处了,却不知那第三点又是什么?”
        只听陈淇哑声道:“杀人过血不留痕!”
        李承乾不由哈哈大笑:“这个牛吹得大!你也只管吹,欺负我不能验证?”他一语未完,已听得陈淇含怒道:“殿下如何见得这是吹的?”
        李承乾冷哼道:“那好,那今日你何妨杀个人试试?为恐父皇责怪,我都还从不敢轻易杀人,你倒提起来杀人了。”
        没想那陈淇也是个暴烈的汉子,闻言不由怒道:“不是殿下提起杀人,我又何尝提起杀人了?那好,我就用这刀来杀殿下。杀了后,如刀上沾有一点血气,我一文钱不要,自刎在这柄刀下不说,再刀交殿下如何?可如果真不留血,那……刀还是我的刀,头还是你的头!”
        他此言一出,封师进已连声呵叱。那陈淇却嘿嘿冷笑,不发一言。
        李承乾却已哈哈大笑,怒道:“你敢杀我?你却敢杀我?”
        只见那陈淇低眉垂目,一脸郑重道:“殿下不辱此刀,陈某又何出此言?”说着,他拂袖而起,一转身,冲着瞿长史道,“瞿兄,这刀陈某今日不卖了。如此名器,陈某再不争气,也断不容它落在……不识此刀的人手里。”他忍了忍,终于忍住没说出“黄口小儿”四字。
        却听魏王大笑道:“别急,慌着走什么走?难道你要试刀,竟定要以太子来试?”他侧目四顾,含笑道:“你看看太子身边这么多人,个个忠心耿耿。你要跟太子打这个赌,试试它是不是杀人不见血,那还不好办?随便选一个人,那人也甘心为太子效死的。怕只怕,试出来你要输了,那时脸上才叫好看。”
        李承乾也正怒上心头,几乎要脱口说道:“我叫个小厮给你杀好了。如不能杀人不见血,那时看你有何话说。”
        可杜荷久知他的脾气,早顾不得地在他身上狠狠一掐,李承乾才总算没说出口来。可只这一吓,已吓得李承乾部下个个汗流浃背,生怕李承乾急怒之下,会随手指上自己,让自己来试刀的。
        杜荷情知李泰为人诡诈,生怕太子被他激得真要以人试刀。那时,为了一把刀,却闹出人命,只怕当今圣上知道,是断断不肯轻饶的。魏王言辞狡诈,到时对质起来,多半还可以脱身,太子就不见得了。
        却听魏王笑道:“奇怪,太子部下,竟没有人敢舍身而出吗?”
        他含笑望向太子身边。那些人忍不住个个躲着他的眼,心里恨不得已把这魏王诅咒了千百次。
        却听魏王笑道:“太子属下既无人为太子争这口气,说不得,只有我这个当弟弟的出马了。要找人试刀,还不容易?”
        说着,他斜眼一扫那胡人少女,微笑道:“她不是要你杀了她吗?你为何不杀了她?她现在人是我的,我答应你,就以她试刀如何?”
        陈淇身子猛地一抖,连李承乾也不由吓了一跳。
        却见李泰已走下地来,直走到陈淇身侧,一伸手,接过了那把刀,随手一抽,明晃晃的刀身已被他抽了出来。只听他冲那胡人少女笑道:“你确是宁死,也不肯跟我是不?”
        那少女不为所动,扬起脖子来,硬声道:“没错!”
        李泰忽哈哈大笑,笑过后道:“倒真好烈性的女子。你要是匹马儿,我就把你骟了。可你是个女人。你现在已是我的人了,就是要死,也要死在我的手里。”说着,他猛一扬手,刀就向那胡人少女颈上砍去。李承乾都忍不住跳起来急道:“不要!”
        魏王李泰却恍若未闻。这时,就算要收刀,那刀如此明利,却已何及?人人都知他城府极深,心中都忍不住为那胡人少女发出一声叹息:好端端的美人儿,真可惜了!
        却听远远地忽传来一声冷哼。然后“嗖”的一声,却有一物打来,正打在那把“用舍刀”的刀锋上。
        那是一料小石子。这“用舍刀”太过锋利,石子一碰刀身,登时碎落。可小小一枚石子,却也把李泰的胳膊震得生疼,刀身已被震偏过去。
        李泰一惊之下,拿眼一望,却觉石子所发出的方向却是后边的那一片杂树林。瞿长史也猛一回头,那一枚石子所显现出的功力已然让他大惊。他一惊之后就已猜道:难道,是适才救了李承乾的人竟还没走?
        那胡人少女虽已抱了必死之心,这时也不由脸色惨白。
        却听李泰哈哈一笑道:“太子好不怜香惜玉。怎么着?那今日是没人来试这把刀了?”说着微微一笑,“看来只有我来试了!”
        说完,他刀锋一回,竟向自己颈中抹去!这一下奇变突起,在座之人个个都没反应过来,硬是生生被惊倒当地,个个呆若木鸡。
        李承乾吓得跳了起来,连汉王元昌也忍不住长身而起。只有杜荷惊绝之下,还记得拿眼偷空看了眼瞿长史,却见瞿长史脸上笑眯眯的,心中不由一疑,瞪眼望去,却见那刀锋已明晃晃地划过了李泰的颈子,可李泰居然行若无事。他一刀划过,即刻收刀大笑。这一下气势英武,硬是把太子手下个个都惊倒当地。
        却听李泰笑道:“太子受惊!以太子贵人之体,小弟如何轻易敢以凶险之事危及太子安危?这把刀名为‘用舍刀’,在漫天王手里怎样我不知道。可优禅师穷尽三年之力,几乎耗尽一生功力,已把它炼成了一把可用可舍的幻影之刀。‘用’则可以杀人,‘舍’则空如无物。刚才不过是个玩笑,只是常听人说太子身边僚属常有人嘲笑我没有胆气,今日弄来这刀,却就是要试试太子身边之人的胆气……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舍得为太子以身试刀的。”说着他微微摇头叹道:“没承想,没承想……”
        他没再说下去,李承乾身边诸人脸已忍不住一阵红一阵白。他们久知李泰心胸深险,万没料到今日他竟要借这宝马、快刀、名姬来如此出气。早知这样,不如刚才真有人给太子试刀了。否则,如今受了这番折辱,太子回去,真不知要怎么拿他们出气。
        杜荷等人正不知如何答话间,却忽听有一人高叫道:“好刀啊好刀!那明明该是我的刀。却是何人偷了我的这等好刀?”
        人人一惊,抬头四顾间,忽见一个黄衫客不知从哪里兜头而至。
        他一劈手就从李泰手里抢走了那把“用舍刀”,众人还在惊讶间,矍长史已长身而起,扑击向那个人。张师政想了想,却没有动。
        却听那人哈哈一笑:“原来还有美人!”说着,一伸手,已揽住了那胡人少女,大笑道:“原来不只偷了我的刀,还偷了我的美人。”
        说着,他长身跃起,直落向拴马桩上系着的那匹烈马身上。
        只见他随手一挥,已用刀断了马缰。大笑连声,竟抱着那刀,挟着那名胡人少女,众目睽睽之下,就此纵马而去。


    【四、参合庄】


        碧绿碧绿的一排老桑树,几乎遮尽了那座山庄的大门,不走近简直都看不出这里还有个庄子。深密的碧树之间,掩映着一道土墙。那土墙看似简陋,却极为厚实,粗砺砺的足有两尺来厚。这道土墙也长,为绿树掩映着,竟一眼望不到头儿——真不知这里究竟是个多大的庄园。
        李承乾、张师政、杜荷等人连同魏王府的李泰与瞿长史一干人等,追随着那名黄衫客,一路疾赶,跑了不下十余里路,一直就追到了这里。
        远远地只见那黄衫客骑着偷来的马,一晃眼,就循迹进了这所山庄。
        李承乾等紧随其后追来。他们一路从平原跑进了山谷,进了山谷,就只见小路崎岖,树木茂盛,没承想会见到这么大个庄子,不由都吃了一惊。却见那碧树下面,土墙正中,正耸立着两扇朱漆大门。那门上的朱漆也有些脱落了,斑驳之余却不改威势。上面钉的铜钉略显暗淡,两边的土墙也干巴焦黄,可这庄子的气势竟似不逊于长安城中那巍然耸立的宫禁。李承乾不由一愣,一时摸不着头脑。
        连瞿长史都不由惊诧道:“这是什么地方?”
        ——看来连他这个老长安也不知晓渭水附近居然还有这样个去处。
        猛可里,只见那两扇大门咿咿呀呀地打了开来。众人正惊疑不定间,却见是个蓬头小儿打开了那大门。
        他往外探了探头,就冲里面嚷道:“爷爷,好多的人!”
        却听里面咳声道:“都是些什么人?”
        那蓬头小儿站在门槛内,正守住两扇门的中央,极有气势地双手叉腰,冲李承乾等人喝问道:“爷爷问了,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别说李承乾贵为太子,就是瞿长史、杜荷等人又何曾受过别人这等语气?可见对方还是个小孩儿,总不好对他发怒。只听杜荷干笑了一声:“我们是来抓贼的。”那小孩儿就又冲里面嚷道:“他说他们是抓贼的。”
        却听里面那个苍老的声音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你问问他们,是想抓窃钩的,还是想抓窃国的?”
        小孩儿愣了愣,想来这段话太绕,他一时学不上来。
        瞿长史却已感到这爷孙俩大有来头。却听李承乾暴躁道:“跟个老不死的和一个小破孩儿闲嗑什么牙?还不给我搜!”
        他一语既出,他手下人等早已疾冲了进去。
        那小孩儿拦他们不住,只好冲他们身后叫道:“喂,你们别乱冲,小心爷爷发了脾气,到时冲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就没那么便宜了。”
        瞿长史只觉得这地方说不出的古怪,才待阻拦,没想到李泰也好奇心起,眼见李承乾的手下已冲进去了好几十人,一摆手,竟止住了瞿长史开口阻拦之意。
        ——因为事起仓促,那黄衫客居然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一出手就掠走了宝马、快刀与美人,李承乾等一怒之下,跨上马就疾追了过来。
        他带去渭水之滨的属下虽多,却也不是个个有马,有马的也不能个个都是好马,所以这时跟上来的随从也不过数十骑,其余没马的家丁早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李承乾他们跑得又快,这时他其余的属下就是想找他们也找不到了。
        李承乾这边的人马多,除了他,还有汉王元昌、杜荷 、赵节、封师进与张师政等人,另外加上几十名贴身骑马护卫。
        李泰这边的人就少了许多,除了他与瞿长史,只跟来了六个他贴身的高手。这时他不下令,那六个人也就伫马紧贴在他身后立着。瞿长史心思细密多疑,那边的杜荷也为人深沉。这时两个人心中都惊疑不定,只担心那抢刀抢马的黄衫客是对方布下的疑局,做好诱饵好引诱己方踏进陷阱的。他们一时各怀心思,两边竟都不再出声。
        可等了好一会儿,李承乾奔进去的属下人等如石沉大海般,全无消息。瞿长史一挥手,早有个跟着他的贴身护卫悄悄地一调马头,退了出去。想来是瞿长史见这地方多有古怪,生怕有什么闪失,叫那护卫出去急调救兵以备不测的。
        没想到又等了好一时,刚才冲进去的护卫仍然全无反应。
        照说,就是受困或者遇险,多少也该发出点声响才是,哪有这般泥牛入海似的,一下消失个无影无踪?这时,不只瞿长史心焦,连李承乾也忍不住心里有点发毛起来。
        还是杜荷见机,低声道:“太子,这地方古怪,说不好还有埋伏,咱们还是暂先退避为妙。等回过头,调集来人马,再找他们算账不迟。”
        依李承乾的脾气,怎肯就此退缩?但眼见身边跟着的几十骑护卫都已冲了进去,这时旁边剩下的统共不过二十人,不由也有些心下打鼓。他环目四顾,情知杜荷、赵节都是文官,明显不中用,可倚仗的不过封师进、张师政几人。可连封师进、张师政都是一脸怔忡的忧虑之色。
        他这里打着后退的主意,却见瞿长史适才遣回去报信的那名护卫已转了回来。瞿长史与他低语了几句,面色一时变得有些怪异。杜荷与瞿长史此时互看对方神色,哪怕东宫与魏王府一向不合,却也看出今日之事虽说蹊跷,只怕并非对方诡计,不由起了几分同仇敌忾之心。
        杜荷因李承乾还犹疑不定,知道他好面子,索性望向魏王这面,对瞿长史说道:“瞿兄,我看这里说不出的诡异,咱们奉上命守护两位皇子,自当以两位皇子安危为重,还是先撤了吧。”
        没想瞿长史却摇了摇头。杜荷一愣,不知老成持重如瞿长史,这时怎么也不同意撤退?
        只听瞿长史道:“退不回去了。”说着,他一指刚才派回去求援的那名护卫,摇头道,“林护卫为人机警,敏于记忆,可以说是难得的人才。我刚才派他回去报个信,好叫些人跟来,没想他骑马飞奔了好一刻,只觉得岔路无数,每一条都像跟来时的一样,可每一条又都不一样。这不,跑了这半天,又转了回来。
        “我看这山谷的布置大非寻常,只怕是个阵图,还是高手布置的阵图。咱们轻易回去,只怕更增危险。如今,这庄子,咱们是不想进也得进了;这庄子的主人,咱们是不想见也得见了。”
        魏王行事一向谋定而动,没想今日却会碰到如此尴尬的书面,一时不由沉吟。可李承乾却为眼前的诡异局面激发起豪气,大笑道:“那好,咱们不正要抓那个偷了我宝马、快刀、美人儿的人?我倒要看看,凭咱们这些人,他们倒能奈得我何?”
        说着,他就想要冲入。杜荷连忙伸手拦住。他为人极知轻重,这时,不知这庄子主人底细深浅,一时变得温和起来,却听他对那蓬头小儿抱拳道:“小兄弟,却不知贵庄主人贵姓?我们仓促而来,未曾备礼,不知可得一晤?”
        那小儿笑嘻嘻地道:“你说话文绉绉的,我也听不太懂,等我问爷爷来。”说着,他扯起嗓子就向后面喊了一声,“爷爷,他们说要见你。”
        却听里面那年老长者咳了一声道:“见就见,但你叫他们下了马,把马留在门外,别让那些马儿踏坏了我才种的蜀葵。”
        李承乾等人面面相觑了下,留下了五六人看马,其余,李承乾、李元昌,连封师进、张师政、赵节、杜荷,以及魏王与瞿长史,还有十数名手下,只好徒步进了那扇大门。
        一进门,就见门内还有个方场。方场四周,俱是厚实实的高达两丈的土墙。这方场,分明仿佛内城制式。而这建制,分明是为了战斗所用。若逢战时,可以开门放入部分敌人,然后急急关门,瓮中捉鳖,那里四周高墙之上,箭如雨下,正是极好的克敌场所。
        几人中,封师进是带过兵马的,一见之下,不由心惊。
        他游目四顾,只见那方场四周的土墙上,并看不到有门。也不知适才那数十骑却是陷落到哪里去了。方场里面寸草不生,都是夯实的土地,空空如也。他方自思量,却听得身后大门吱呀一声。他一回头,只见那两扇大门已经关了。封师进不由色变,叫了声:“太子小心!”
        说着,他疾望向四周土墙之上,生怕上面一时要涌出些弓箭手,那时可就糟了。
        却听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却是那蓬头小儿在那儿拍手大乐。只听他笑道:“我在老家,常听人说道唐廷的人物有多么威武,今日我算是见着了。爷爷还常说我胆小,今日,可真见着了比我更胆小的,关个门也会吓成这样。”
        说着,他蹦蹦跳跳地走向前面,身后,封师进与张师政紧跟其后,把他死死看着。却见他直朝迎面那道土墙走去,及到了,伸手在那墙上一摸,也不知摸到了什么,只听得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地上忽掀起好大一块木板,露出底下的一个地道。
        那地道甚是宽阔,足容车马。只听魏王笑道:“小兄弟,却不知为什么你们这里都不设门,而要走地道?我一向以为,地道都是专为鸡鸣狗盗之徒预备的。”
        却听那小儿笑道:“不过是看来的什么人,就走什么路罢了。我们平时哪走这个?爷爷都是带着我直接从墙上跃过去的。以爷爷那样的人物,还要门做什么。这地道不过是当年战乱时,防备着爷爷不在时,有宵小来临,那时,就算他们进了地道,放水一淹,保证一个都逃不出的。”
        他口里谈笑自若地说来,却也说得一众人等个个心惊,不知这庄主该是何等样的人物。
        瞿长史此时却走在陈淇身边——原来,追来的诸人中,除了太子与魏王两班人马,陈淇为自己爱刀被抢,痛忿之下,也一起追了来。
        这时见到那地道,他一时面色大变。
        瞿长史本是擅于察言观色之人,又兼知陈淇出身柳叶军,是多少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阅历极多,不由问道:“陈兄……”
        不待他问,陈淇已忍不住幡然色变,口里不自主地喃喃道:“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参合庄?”
        瞿长史还待再问,那地道却不长,不过数丈,众人钻过那厚实的土墙,已走了出来。出来后,猛见眼前一亮,只见四周苍松翠柏,棵棵粗可合抱。那苍松翠柏间夹着一条甬道,那甬道阔达丈余,甬道尽头,却现出好一座阔大的土房。
        众人只怕任谁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土垒的房子。那土房开间足有七间之阔,上面歇山建顶,四周柱可合围,石础厚重。那格局,竟分明是宫苑气派。只不过,这土房四壁焦黄,再无彩饰。而房顶的梁木,亦未彩绘,直接罩以黑瓦。这屋子盖得,当真朴拙已极,却又大方已极。
        瞿长史却是此时才想到,此处,与自己适才处身的大门外,中间相隔如此之远,且还隔着厚厚的内墙。里面那老者,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却沉稳如黄钟大吕,仿佛跟人当面说话一般。这份修为,已着实可怖。
        他一惊之下,不由向陈淇急切问道:“陈兄,你到底看出了什么?这庄主人是谁?还望实告,也叫小弟好有些准备。”
        却见陈淇微露苦笑:“不必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庄子的主人,该是就算当今天子,也会为之头疼的人物。你再怎么准备,都已不必了。”
        前面那小儿已蹦蹦跳跳地穿过甬道,蹦上了台阶。到了大门口,他喊了一声:“爷爷,他们来了。”
        到了此时,众人就是硬着头皮,也只能跟上了,何况人人心中已被撩动起无限好奇。一时,封师进与张师政打头,杜荷、赵节随扈,瞿长史与众侍卫殿后,簇拥着太子与魏王、汉王,走进了那屋。
        一进屋,人人忍不住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见那大屋之中,布置得文彩辉煌。四壁之上,几乎挂满了花纹精密的挂毯,地上厚厚地铺着红毛锦绣毡,与屋外的朴素之态全不相同。可细看之下,却见屋内并没有糊顶,从粗大的梁木上,直接悬挂下一大盏一大盏的羊角灯。屋内深处,放了好大一张原木案。那案子只是粗粗地被剖裁成形,纹理尽现,案后有一人席地而坐,他坐在一张虎皮毯上,身后的背壁上,装饰的都是凶猛的野牛头,长达丈二的粗枪大戟之类。
        案后坐的是个老人,那小儿一蹦就蹦到那老人身边,笑叫道:“爷爷,你一向光说中土大唐如何热闹,如何好玩。我跟你来了后,却连着几天,只呆在这空庄子里,什么人也见不到,只道你是骗我的,没想今天就来了这么多人,也当真热闹好玩了。”
        那老人含笑听着,一双虎目向下望来,不怒自威,一下就看得才进屋的人等个个只觉自己像矮了半头。只听那老人问道:“来者何人?”
        杜荷才待考虑要不要实说,却听张师政为震于那老者气势,有意要显显己方威风,脱口答道:“是当今太子殿下与汉王、魏王两位藩王。何处草民,见了还不跪迎?”
        那老人却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李家的两个小儿来了。”说着,他望向李承乾道:“你父亲这一向可好?”
        李承乾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自幼以来,所遇之人,对他无不礼遇有加,更别提提到他的父皇时,真还从未碰到敢如此蔑视自己,甚至礼数间还似要与父皇分庭抗礼的人。但震于那老人威势,却一句痛叱的话也说不出。那老人拿眼把他们扫了一遍,才一肃手,简洁地道:“坐!”
        他那张大案之下,东西两侧,原还有几张小案。案后也是锦茵绣褥,铺陈得极为华丽。那老人不怒自威,虽说口气听起来像是命令,李承乾与李泰等人一时也觉推拒不得,只有依命坐了。
        他们一共坐了四桌,左边上首是李承乾,下首李泰。右边上首李元昌,下首却只有一个人,那是柳叶军的陈淇。
        却听那老人吩咐道:“狸儿,拿酒来。”
        那叫狸儿的小童就奔进后面,一时,一大盘一大盘,一大瓮一大瓮的就搬出斗酒彘肩来。那菜肴烹制得甚是粗放,整大条整大条的桂皮,整大片整大片的丁香叶,还有连李泰等也辨认不出的香料,就垫衬在下面,越感觉香气扑鼻,浓烈异常。连饮酒的酒器也都大得惊人,竟是偌大偌大的一个个海石碗。
        那老人已端起好大一个金杯,冲下面无声地让了让酒,自饮了一大口,方才问道:“你们所来何事?”
        李承乾眼见他威雄至此,心中已老大不服。他顶着天字第一号的父亲,除了父亲,又怕过谁来?岂甘平白忍受一个老人的颐指气使。只听他冷哼了一声道:“抓贼来的!”
        “什么贼?”
        “抢了我宝马、快刀、名姬的小贼。”
        那老人盯了他有一刻,忽放声大笑,笑过后道:“原来是抢的!那又怎么叫做贼?你现今的一切,难不成不也是你父亲当年抢过来的?难不成你管他也叫做小贼?
        “他抢的可比现今谁抢的都多,抢了窦建德,抢了杜伏威,抢了王世充不说……如果所传不虚,据说他后来还抢了他自己的哥哥弟弟,甚至还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你们开口闭口,倒喊起捉贼来了?”
        他这段话大是忤逆,底下人等听了已人人变色。只有陈淇像不出所料地微笑摇头。紧接着,那老人侧目望向李泰,眼神睥睨,口里轻视已极地道:“你就是魏王?那个传说中李世民嫡子中行二的李泰?这排行却与李世民相同了。”
        未等魏王答言,已听他接着道:“难道你此时心中,不是也正想效仿你父亲当年行径,把这东宫之位,乃至整个天下,都抢到怀里来?”
        这话可问得人人失惊。要知李承乾与李泰心中虽为此事芥蒂日久,但还从没有人敢当他们面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过。
        李泰怔了怔方才答道:“老丈所言,小王一概不懂。小王只知道,好像是老丈手下,适才将我打算送与王兄的宝马、快刀、名姬,一概掳了来。就算那抢夺之事也算得上豪雄,可老丈这番巧辩,其文过饰非处,却足以令人齿寒。”
        那老人很觉有趣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撇嘴一笑:“敢做不敢当,谁说你像你父亲的?原来不过是一诡诈小儿罢了。”说着他望向李承乾,“你却怎么说?”
        李承乾已经暴怒道:“快快交出我的手下!还有我的宝马、快刀、美人儿,否则别看你老,我就杀了你这个老杀才,再烧了你的庄子,看你到时还有什么好强嘴!”
        那老人不由大笑道:“这个倒是有些气性的。不过,暴躁鲁莽,不足为训。可笑啊可笑!可笑李世民一世英豪,生出来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当真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吗?”
        李承乾已经怒道:“你交还是不交?”
        那老人似全不在意他的怒气,转过头对那小童吩咐道:“去给我把棠棣找来,我要问问他,可是他淘气,把人家的什么马儿啊,刀子啊,还有美人儿啊都给抢了过来?”
        那狸儿笑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得堂外脚步笃笃,竟走进了个三十余岁的汉子来。众人拿眼一望,可不就是刚才抢马的黄衫客?
        ——这个黄衫客他们适才已追了一路,却也被他嘲笑了一路,可恨仗着骑术了得,竟一直未能追得他上,这时就算化作了灰他们也认得。
        一见他进来,李承乾忍不住就一跳而起,怒得面红耳赤:“我的刀、马与美人呢?”那黄衫客却一改一路上调笑他们的粗豪,全不理会李承乾,竟极恭谨地朝上面行了个礼。
        上座的老人笑道:“罢了。可是你淘气,真抢了他们的东西?”
        那黄衫客脸上微露笑意:“回陛下,正是。”
        他声调清朗,声音也并不如何大,可这短短一句,却也震得众人耳中一阵轰响:陛下?那老者究竟是何人,当今天子在位,他竟敢在这大唐境内,自居陛下?
        众人适才为自己安危,屡屡隐忍,这下干涉到国之大体,却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却见封师进已一跃而起,以手按刀道:“你说什么?”
        那黄衫客转过脸来,神色冷冷地道:“我自答陛下的话,关你何事?”却听张师政在旁边大笑道:“可笑啊可笑,当真夜郎自大!不知哪里的乡巴佬儿,闭门自高,竟敢叫人称呼自己为陛下……唔!”
        他一语未完,却发出了一声“唔”的声音。众人看时,却是一个牛蹄从那老人座上飞了出来,这时正打在张师政嘴里。那牛蹄来势之疾,让他都不容略有闪避。那老人这一下手劲极大,那牛蹄子紧紧地镶进张师政口里,一时竟吐它不出,好容易吐出,上面却带下了两颗门牙。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色变,不只李承乾手下,连上魏王府下的几名护卫,已忍不住人人按刀地跳了出来。那黄衫客也就一跃而起。眼看一触即发,那老人忽摊开双手,两只大袖从两侧垂下。他一脸虬髯,头上斑白之发无风自动,口效龙吟,竟自朗吟起来。
        他这一声长吟,直听得人人色变。那一声长吟当真如龙游大野,虎啸百川,不用出手,已惊得在座之人个个惊惧。更可怕的是,人人只觉得自己手中的刀随着那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李承乾手下侍卫与魏王府的贴身护卫个个忍不住全力去捏住手里的那把刀,可那刀越颤越凶,合着那长吟声,直到最后,竟震得裂了虎口,断了佩带,一把把锵然地跌落下来。
        只听那老人这时长吟方止,大笑道:“老夫避隐中土日久,没想这次跨海横来,原来已没人知得老朽威名了!”满座之中,唯有李承乾还不改悍烈,怒道:“你到底交还是不交。你快快还了我的刀、马与美人,然后再自杀谢罪,到时我就放过你这一整个庄子。”
        却听那老者已震怒大笑道:“交什么交?你爹抢的天下难不成交给谁了吗?今日我不只不交那什么马啊刀啊美人,我还要连你们也一起扣下来,等李世民绝了嗣,让他再来跟我说话。”
        李承乾方待怒叫,却见那老人一拍案,面前那斗大的金杯已一跳而起,连带着满满的一杯酒,就向李承乾面门上飞扑过来。
        旁边封师进救主心切,口里大喝了一声,拔刀一击,正砍在那飞袭而来的金杯上。他已尽全力,没想到星火一溅,封师进空被震得双臂酸麻,也不过略缓了那金杯之势。
        瞿长史这时也顾不得了,早不管东宫与魏王府一向的成见,脱手一抛,袖中蕴势已久的一把钢匕首就冲那金杯打去。
        只听锵然一响,钢匕首倒是准准地击在了金杯之上,可登时落地。那金杯却不过去向稍歪,去势一缓,终究还是正中李承乾额头。
        李承乾忍不住大叫一声,仰面就倒。他属下大惊,张师政不顾自己方才受挫,忙跳起来挡在李承乾身前护卫。李承乾的属下也连忙扶起了他。
        却见太子额上已经血流满面,还好神智清醒,看来并无大碍。
        只听那老人笑道:“你们且再试试,看我是不是留你们不得?”
        要知,张师政出身大野,封师进出身军马,瞿长史出身技击名门,他们三人,论起技击之道,可以说在座所有人中之翘楚。可三人迭翻出手,却挡不住那老人一掷之威。魏王李泰眼见之下,已忍不住面色大变。人人都在估量眼前的局势,看似己方人多,对方人少,但根本不知对方这庄子里究竟还埋伏了有多少人。就算没埋伏有人,自己一众人等,究竟挡不挡得住那老人的一击之力?
        只见瞿长史已抢身护卫在魏王身前,沉声道:“休得无礼!老丈,今日就算你占了上风,日后就不怕我煌煌大唐的无数高手、百万雄兵吗?”却听那老人哈哈大笑道:“怕?”说着他转头问身边的那小孩儿道,“狸儿,怕字怎么写?”
        那狸儿笑嘻嘻地指向魏王与李承乾一干人等:“爷爷,这字不正写在他们这些人的脸上吗?”
        在座之人个个尊贵,没想有一天居然会受辱于一个黄口小儿,忍不住人人羞惭。却听瞿长史道:“老丈,你这般设计,诱得我们前来,却是所为何事?”那老人笑着摩挲着狸儿的头,冲他道:“狸儿,答他。”
        却听那狸儿慢条斯理地道:“我爷爷跟我说了,他因眼见李世民的两个儿子为了储君之位争斗不休,好久都没个结果,实在看得都不耐烦。想那李世民平生杀伐决断,英雄非常,没想遇上了子女之事,却也婆婆妈妈的扯个不清。他今日要拘了李世民的两个儿子来,好当面看看,看看究竟谁能担得了大事。爷爷说他要卖李世民一个交情,要在这两个儿子中,选一选,看着谁顺眼,就帮谁。哪个要懂得讨爷爷的好,爷爷甚至可以帮他出手杀了另一个。那里,剩下的一个就好坐稳了日后的江山……爷爷,我说清楚了没有?”
        那老人面含微笑,微微颔首。这一番话却打入了众人心中。当此大变,也没人知道那小孩儿所言是真是假。可看那老人气派,当真是做得出的。魏王与瞿长史最是心意相通,两人听说,虽不知是真是假,俱忍不住心中一动。
        那老人这时一挥手,“坐!”眼见己方势弱,东宫、魏王与汉王一干人等,终于不敢违命,竟自重又各入各座。
        却听那老人吩咐道:“棠棣,那一地的刀好是讨厌,给我收拾掉了。”
        地下那黄衫客“诺了一声,大踏步在地上走了一圈。他并不弯腰,伸手虚抓,袖中却弹出了一条不知是什么做的索套,那一把把刀就被他拾入手中。刀方入手,他就伸出一双虎掌,将那刀在手中一阵乱揉。可怜东宫与魏王府的侍卫所用兵刃,俱还称得上好刀,却在他手中如烂泥般被揉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单只这一手,就惊得封师进、张师政与瞿长史个个胆寒,自料,就是自己单对上这名叫棠棣的黄衫客,只怕犹自输赢难料,何况还有那老人在旁。
        只听那老人笑道:“棠棣,听说你刚才抢了漫天王的那把什么刀,到底有多快,我倒好奇,你给我演练下。”
        黄衫客闻言,从衣底一抽抽出那把“用舍刀”来,对着他刚才拾成一堆又揉烂成一团的侍卫配刀就是一劈。只见一道雪光劈下,竟真的把那些侍卫之刀当锋劈为两半。
        座上老人抚髯笑道:“果然名不虚传。”
        说着,扫视了在座的诸人一眼,只见李承乾血流满面,虽硬撑着,却已是色厉内荏;魏王李泰目光闪烁,似还在想着刚才狸儿复述的话;汉王元昌更早已呆若木鸡。
        他目光露出一丝谑笑,似觉眼前游戏,这人间百态,也颇可玩味。可回念当年大野豪雄,争鼎天下,那是何等声势?可惜如今俱成蒿草。
        眼下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只怕还更加富足了,可这些争夺这天下的人,早已……大变。他一念之下,忍不住略感怆然,抚髯一叹道:“没想太原李姓,枉自英雄数代,传至这一代,姓李的早已经没人了。”
        说着,他望向李承乾:“说实话,你想不想借我之手杀了你弟弟,就此扶你安稳?”李承乾未及接言,他已笑向魏王道,“至于你,看来也颇有些谋略。那你想不想借我之力杀掉太子,此后这江山就是你的?”
        他此语一出,适才东宫与魏王府难得短暂的同仇敌忾之气顿弱。场面一时陷入极度的尴尬,杜荷目光连闪,瞿长史捻须不语,他们实在难测那老者真实心意,这事又来得突然,竟叫他们不知如何答才好了。
        却见那老人盯着案上一个钟漏,“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如果一刻钟时间内还没想好,准备好什么谋略,劝服我好把另一个杀了。那今日,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两个姓李的小儿一齐做了也无妨。大不了,再来一次天下大乱。嘿嘿,如今四野承平日久,我在海那头,看得也都厌烦了。只怕李世民当着皇帝,整日无事,也无事得厌烦了。”
        一时只见那个沙漏中的沙子缓缓泻下,场中再无一人作声,人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李承乾的面上本全是血,这时却变得一脸茫然。而那边,魏王李泰怔怔地坐了一会,忽然,面上沁出汗珠来。也不见得如何的热,可他脸上渐渐竟汗如雨下。杜荷一扫眼间,看到他这般异色,忍不住脸色一片,心都揪了起来。
        眼看那沙漏就要滴到满一刻钟了,那老人已略有些不耐烦,“唔”了一声。这一声虽然不大,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如钟鸣雷响。人人都知道那个决断的时刻快到了。那时,真不知是东宫一派全军覆没,还是魏王府一派就此而绝,抑或双双毙命于此,人人心中怔忡不安。
        那老者却神色自若,这等硬逼兄弟相残的局面在他看来,却似大是好玩。眼见一刻时间转瞬已至,魏王忽起身叫道:“且慢……”
        李承乾却一跳而起,疾声怒道:“你杀了我吧!”他一语叫罢,手向怀里一掏,竟掏出了一把贴身小刀子,身子前倾,就待向前冲出,却听门外檐间忽有一人接口道:“却也欺人太甚!谁说姓李的就没人了?”
        那声音听来年纪不大,却神完气足。在座之人人人一惊,个个不由扭头望向门外。听那口气,分明不是那老者一伙。可他们断没想到,除了自己,今日这庄中,来的居然还有别人。
        那老人也不由讶然抬首:“来者何人?”却听门外那声音道:“何人又有什么相关?何为才最紧要!”那老人像对上了脾气,大笑道:“那好,就说说你为何而来?”
        “我要你放了……”那声音顿了下,“……在座人等。”
        老者虎目一闪:“那要看你凭什么了?”
        只听得门外一声锐响,似是剑起之鸣,然后门外那人声音重又响起——“凭此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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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2-14 17:47:08 |只看該作者
    【五、吟者剑】


        屋内众人正自惊疑不定,紧接着又听得一阵细锐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方位不定,一时,似响自殿外的那片松柏林内,一时,又似就响在众人耳侧。
        众人方自侧耳倾听间,却听得席上那老者已振声大笑。
        在座之人适才已领教过他这大笑的厉害,这时才知那老者方才的龙吟之声竟犹未尽全力。李承乾与魏王等面前的案侧俱都放了好大一个酒瓮,这时只听得那酒瓮都嗡嗡作响。那老人笑声如雷鸣海啸般席卷而过,碰上什么,似就对上了那东西本身的频率,引得那物事一阵震颤。
        众人只觉得那笑声从自己头上一阵阵滚过,每滚过一次,虽不是专门针对自己,也震得身子稍弱的人如杜荷、赵节等辈面色发白,几乎经受不住。
        门外那一缕剑鸣遇上这雷响山呼的笑声,先是一抑。但接着,它突转高亢,似是情知无力与此等深厚功力对抗,就越振越高,金声而玉诉,如一羽健翎翱翔于怒涌之海上,虽波涛翻滚,势欲滔天,可它越飞越高,终究打不湿那一枚自傲的羽毛。
        那剑鸣之声似琴弦上的高音,直欲破空而去。可适时地,它又寻隙而入,刺入厅堂,竟成反击之势。那老者似是很久未曾碰到如此对手,正在得趣,越是笑得酣畅淋漓。眼见得,厅中体质稍弱之人已越来越承受不住了。突然,只见光华一闪,一道剑光凭空飞度,直取那老人座上。
        上首老人哈哈大笑,脱口道:“原来你是罗卷!”
        他大袖一排,随手就向那剑刃卷去。那剑的来势立时蜷如尺蠖,但一展间,又矫若游龙。
        却听那持剑之人笑道:“你错了。”只见那剑势遇挫,竟弹成一个弧形,持剑人借势飞退,双足在梁木间稍一借力,竟换了一个方向,重又击来。
        这一击,轻忽缥缈,如人世间难逢的吉光片羽。
        却见上首那老者神色忽郑重起来,竟被逼得身子微微一侧,两只大袖同时舞动,翻滚如海浪,端的声势惊人。
        他口里已喝了一声:“小骨头!”
        那来袭之剑剑势一滞,忽分光破影,翩然惊飞,一偏势,斜飞到那老者身后。人人只见一道素练绕过那老者。却听那老者“哼”了一声,那持剑之人也轻声发出一声低吟,然后,剑势奔腾,竟从那老者头上卷了回来。那老者伸手向空中就是一抓,哪怕座中也有张师政、封师进与瞿长史这般好手,却也没看清他这一爪是怎么抓的。
        那持剑之人一声低吟,他这下头顶飞掠,本是想顺手摘下那老者头上之冠,终究无功而返。
        却见这一击之后,他已翩然落地。那老者看着自己手中撕下的那人袍角,低哼了一声:“盛名如小骨头,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落地之人却似受激,抗声道:“东海虬髯客,原来也不过如此!”他随手一抛,已扔出一段虎尾,正是从那老者坐着的虎皮褥上割下来的。
        那老者从他衣上抓下了一片袍角,险险没伤及他,他却不过从老者身后坐具上割下一截虎尾,强弱之势,分明已判。可那持剑人似乎并不服气,冷笑道:“谁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这尾巴还不是让我割了?”
        众人惊于他身手的同时,他口中的“东海虬髯客”几个字,更已震得座中人耳中无不隆隆作响。
        ——当年隋末大乱,天下群雄并起。李世民十八岁起事,以秦王之位争雄天下,可谓天下英豪,无不束手。可虬髯客之名,并不稍堕,至今依旧声震海内。不为别的,只为传说中他的挂冠而去。
        说起来,虬髯客犹是李靖义兄。李靖功高天下,一身艺业,允称当朝泰斗。可据说,他那一身武艺、一肚子兵法,却有一半得自于虬髯客。
        而虬髯客当年因为李靖的关系,也曾一见秦王。据说当时他与秦王下了一局棋,那局棋,自始至终不过寥寥数子,却令开唐至今,哪怕天下安定已久,犹为人所津津乐道。
        其实谁也不知当年棋局究竟如何,但遥想可知,那该是一场王霸之战。没想虬髯客进退洒脱,一局棋后,竟谓天下已得真主,拂袖而去,从此匿迹远踪,足迹再未踏入中原。
        这一段故事,却是在场之人无不知道的。瞿长史此时想来,也才终于明白了陈淇果然见机甚早,他那一句“这个人,只怕当今天子见了也不免头疼”,看来并非虚语。


        却听虬髯客缓缓说道:“老夫却又如何‘不过如此’?”
        下首那人已清声道:“功力深厚,只待马齿虚增即可达到,又有什么了不起?可传名天下的虬髯客,原来不过如此眼力。先认我是罗大哥,后又认我是……肩胛,单论这眼神,却也未免太过老眼昏花了。”
        座下那黄衫客恼于他如此不恭,立时就待大声呵斥。
        虬髯客定睛向下一望,却见那下首站立的,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只见他长身玉立,风华凝秀,形容飘逸,气度慷慨。无论是肩胛,还是罗卷,想来都不该如此年少。
        虬髯客一时不由沉吟:“你可是姓李?”那少年点点头。
        “那你是李世民的第几个儿子?”却听那少年忽然负气大笑道:“谁说姓李的就一定是李世民的儿子?他又如何配得生我?”
        在场之人不由人人咋舌——要知此时,大唐立国渐久,朝廷礼法已备,奇的是,今日一日之内,竟连逢这等对当今圣上如此不恭的人物。
        虬髯客定睛望向那少年,心中念头连转。
        他是何等人物?见微而知著。一开始,那少年人在殿外,想来已到了很久,却一直一言未发,直待自己威逼李承乾与李泰互相残杀时才突然开口;方动手时,那少年出手宁定,似乎并未动杀气,直待自己说了声“原来盛名如小骨头者也不过如此”,他才陡然大怒;如今,自己问及他是李世民第几个儿子,他又如此作答;虬髯客心中摹想此人来历,已揣知了个大概,自料虽不中亦不远矣,不由微笑道:“那小骨头倒收了个好徒弟。”
        席下那少年只轻轻“哼”了一声。
        “而那李世民,儿子虽不中用,倒还有个……好侄儿。”虬髯客一面说,一边观察那少年神色。眼见他神色微动,就知自己所料不虚。
        ——他此次前来中土,也是因为英雄寂寞,晚景无聊,虽不过出于一时兴动,但他这等人物,但凡出马,哪怕只是为了游戏,只怕所谋之大,也非常人所能揣测,这时心中不由就略有盘算。
        在座之人,本来无人认得这少年。这时听得虬髯客一说,不少人心中已经恍然大悟。只见瞿长史在魏王耳边低声道:“来的是李浅墨……说起来,他也算殿下的堂弟了。他师父就是当年长天一刺,无数大内高手也未曾拦下的肩胛,绰号‘小骨头’。近来,据说这少年与天下五姓及西州募主事的覃千河等俱有争斗,跟罗卷更是颇有关联。依属下猜想,刚才,救得太子于烈马蹄下的就是他;而后来用石子击中殿下手中‘用舍刀’,救那胡人少女的想来也是他。只不知,这时,他又怎么跟了过来,还不惜出手。”魏王一时微微颔首。
        却听虬髯客大笑道:“如果是你师父前来,朝我要人,我只怕还要费些思量;抑或是那罗卷,要从我手里要人,只怕我还要略微想上一想。可你小小年纪,真以为自己得了些真传,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
        没想那少年略无怯惧,哂声道:“据说当年秦王也不过十八九岁,都能从你手里要得这个天下。我如今年纪虽较他当年略小,难不成就要不得这几个人吗?”
        众人自从进入这个庄子以来,当时虽不知那老者姓甚名谁,因为慑于他的气势,也是一直委屈求全。没想这少年年纪甚小,竟敢对虬髯客如此直声抗辩,人人正不知虬髯客该要怎生发怒。
        没想这少年却似对住了虬髯客脾气,却见他抚髯大笑,连连击案道:“老子这次重入中原,所见之人,那真是个个萎靡,也当真一下个个变得温文尔雅起来,今儿个,总算碰着一个爽气的了。”说着,他微笑起来,“那你,到底想要走谁?”
        他伸手一指,指向李承乾:“他?”然后再一指,指向李泰,“还是他?”
        他不过随手一指,在座之人,忍不住个个心中一跳。
        眼见虬髯客对那少年的不恭不敬不但未加责怪,反似颇为欣赏,众人虽难测其意,却也不由想着:也许,这古怪老儿因为这一点嘉许之意,竟真的能听那少年的话呢?
        瞿长史与杜荷一时不由都心中着急,只盼着那少年选择的是自家主人。但他们与李浅墨一向并无交往,说起来,自家主人都还与他隔着一个杀父之仇,却也不知怎么开口向他争取。
        却听虬髯客又笑道:“小兄弟,你很合老夫胃口,今日就卖你个面子,放一个人给你。但要记得,两人之中,只能选上一个。”他似打定主意,要搅起大唐的储君之乱般。
        知道这老者身份后,在场之人,个个都已再不敢心存侥幸,情知这老者天不怕地不怕,他真想杀谁,那是再怎么也拦不住的,人人不由侧耳倾听李浅墨的选择。
        没想那少年却一摇头:“不!这两个,我都要了。”
        虬髯客不由面色微沉:“小孩儿家,说话好没道理。难不成为你一句话,我就要全依你不成?你却怎么要?又凭什么要?”


        李浅墨方才一直隐身殿外,自从与罗卷一别以来,加上柘柘远走,这一向,他过得本来颇为寂寞。但有好些事,他都要在心头好好地想上一想,所以虽觉孤寂,但这正是自己想要的。
        今日,在渭水之滨,他本来正自吐纳呼吸,没承想适逢其会,碰着了李承乾与李泰。
        他虽姓着个李姓,但对自己本家之人,一向并无来往,所以先见着了李承乾,后见着了李泰,不免就动了好奇,一直远远看着。
        本来东宫与魏王府之争又与他何关?如不是眼见李承乾坠马待毙,他也不会出手。那倒不是为了李承乾是他的堂兄,无论任何一人,那时他只怕都是要救的。而其后,黄衫客夺刀夺马,他为了一点好奇所以才跟了来。可及至听到那老者挑动东宫与魏王府之间的嫌隙,逼他们兄弟相杀以求自保时,不知怎么,一点义愤之念就在心头升起,所以才不管不顾,贸然出手。
        这时,那老者问他凭什么要,又想怎么要,他心中不由一时也颇费沉吟。他情知座上的虬髯客威名久著,一身功力,当今海内,可以与他并驾齐驱的也不过三数人而已,不说自己断难赶得上,就算罗大哥来了,胜负之数,只怕也难定。如若硬拼,那自是全无希望。可如若不救,他又于心不忍。
        却见他一扫眼之下,心头微动,已有计较。只听他微笑道:“怎么要?当然是硬要了。”
        “可今日,你们人多……”他伸手一指,指向狸儿与黄衫客棠棣,“我却只有我自家个儿,说不好,只有吃亏点,以寡敌众,也好让你们心服口服。这样,咱们比上三场,你方三人,我都一一比过。比完了,三局两胜,给你们个便宜占如何。哼哼,车轮大战我也不怕,就这么说定了。”
        瞿长史与杜荷本正焦急地等他作答。人人都知道李浅墨哪怕艺出名门,师父是少有的凭一把“吟者剑”傲视大野的肩胛,可他毕竟年幼。不说是他,就算肩胛,遇上虬髯客这等人物,其间胜负,也未可料。没想他却说出这番话来,不由连连点头。心头暗想:以李浅墨适才所展现的身手,对付狸儿那个孩子,还不容易?若对上黄衫客,虽然那个叫棠棣的小子分明久经虬髯客调教,但两人胜负之数,起码也要五五开。哪怕最后必输给虬髯客,这三局两胜,还是大有希望的。
        虬髯客不由哈哈大笑,拍着狸儿的头道:“小狸儿,你给我学着点。看人家小兄弟,说起话来,算盘打得多精,说起来却也真光明正大。”说着,他一颔首,“好,就依你!且看我虬髯客主仆三人,车轮大战你这小骨头的徒弟,最终谁输谁赢。而无论输赢,这一战传出去,都够你名动江湖的了。”
        那狸儿却怯怯道:“爷爷,你当真要我和他比?”脸色竟似无比发愁一般。虬髯客不由微微一笑:“怎么,你怕了?平日里胡吹的大气现在可都忘了?”却听那狸儿扭捏道:“才不是。只是,他是好漂亮的一个哥哥。我见了他,只觉心头亲近,不想跟他动刀动枪的。”
        说着,他挺身而出,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冲着李浅墨高声道:“喂,我说,那个哥哥,你既要比,狸儿就跟你比。刀枪无眼,你要下得了狠心,不怕伤了我,就只管照我身上招呼。”
        这几句话说得,连李浅黑都忍不住一笑。却听他笑过后道:“且慢,我还有一事。”
        棠棣却在一边皱眉道:“我说姓李的,你好不婆婆妈妈。要比就比,还有何事?你是不是还有后事要一条条交代?”
        却见李浅墨笑道:“我要赌注再加上一个人。”黄衫客一愣:“谁?”
        没想李浅墨从进来起一直音调清朗,这下却迟疑起来,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黄衫客一头雾水,喃喃骂道:“东扯西扯,你是不敢比了是吧?”
        却听座上的虬髯客已哈哈大笑:“好,我答应你。”
        说着,他一挥手,命令那黄衫客道:“还不去把你刚抢了的那个小美人儿给我带上来。我倒也是好奇,那小美人到底什么模样。说不定,小骨头这徒弟今日打了好大个幌子来跟我要人,牵三扯四地说了一堆,其实就只是为了她呢?”一边说着,一边双眼还略带谑笑地望着李浅墨。
        李浅墨到底年轻,一时双颊忍不住地红了起来。
        虬髯客见他脸红,忍不住连声大笑,笑得李浅墨脸越红了。
        说起来,李浅墨本无此意。他一开始脸红纯是为少年人骤遭调笑时的窘迫,后来的脸红,却是为意识到自己脸红,所以就更一发不可收拾地红了。却听虬髯客大笑道:“快去、快去,我也要见识一下那个胡姬,看看到底是怎生美丽。日后传出去,好说老子为老不尊,跟小骨头的徒弟为抢一个女人打了起来,那时才真真有趣。”
        没多大一会儿,却见棠棣已引得那胡人少女走了上来。棠棣年可三十余岁,举止粗豪。可这时引着那少女,不知怎么,他整个人都像沉静下来。那少女走到堂上,妙目四顾,似是一时也迷惑于自己此时的境遇。
        她出身胡商家庭,自小东迁西移的事本是见惯了,但还真没有如今天一样被人当个东西似的抢来抢去的。只见她惘然自失,形容依旧美丽,却美丽得如此失措。那神情感染了不少人,让不少人心头都不由忽忽一失,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心中失措起来。
        那少女一被带上来,李承乾就忍不住有些躁动。好在他身边的杜荷好歹把他安抚住了。连上首那小孩儿狸儿见了她,都忍不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
        席上那老者将她定睛凝视,半晌笑道:“果然尤物。”说着一咧嘴,“丫头,有人抢你来了!”那胡人少女表情一时不由错愕。
        却见虬髯客一指李浅墨:“就是这人。他还要跟老头子我打上一场,好赢得你归。依你说,你是想跟谁?”眼见那胡人少女望向李浅墨,似已被李浅墨风姿吸引,他不由放声大笑。
        小狸儿终于得了这个空,一跳就跳了出来,大声冲李浅墨搦战道:“要怎么比,你说!”李浅墨见他年幼,不由笑道:“还是你说。”
        却听那狸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说着,也不见他如何运功提气,忽然地就一弯腰。
        他这腰弯得,可大非寻常。只见他整个人如一根面条似的就软了下来。那不是一般的“铁板桥”,而是腰向后弯下后,竟把他一颗小小的脑袋直从自己的裤裆下钻了过来。钻过来还不说,他的头还能折过来向上凑,竟凑到自己的腹下。却见他脸上忽做了个鬼脸,露出促狭的一笑,伸出舌头,竟向自己裆下小雀雀处舔了一下。然后,身子一弹,头又从裆下疾快地钻了回去,一挺身,就已站直,冲李浅墨笑嘻嘻道:“你只要能比着样儿,跟我学着做一下,我就认输。否则,那就是你败了。”
        李浅墨一时不由目瞪口呆。这等软骨之术,据说出自扶桑,本来就是要小孩子才练得成的。就算练成了,及至年纪稍大,身子骨硬了,也再也做不出来。这等功夫本来出自街头卖艺的手下,寻常草莽人等,就是练了它又有何用?何况那孩子还如此促狭,他是个孩子也就罢了,怎么闹都是出于好玩。自己就算有这本事做,但如此这般学他一个,又怎么好意思?
        却见那狸儿得理处不饶人,嘻嘻笑道:“我数一、二、三了,做还是不做,你可赶快想好了。”说着他就数了起来。
        李浅墨被他窘在当地。却见那孩子不一下就已数完,拍手大笑道:“这下你可认输了?”无奈之下,李浅墨只有点头。
        那孩子一见大乐,冲那胡人少女调皮地一伸舌头,脸上大是得意。
        伸完舌头后,他一蹦早已蹦回那老者案边,满脸灿烂道:“爷爷,他欺负我年小,想把我当软柿子捏,也不想想,我狸儿这一手功夫,就是算上爷爷,那也是普天之下,绝对第一,他还想耍我!这第一阵他已经输了,咱们赶快比第二阵吧……”说着,就耍赖讨好道,“爷爷,你说我比得怎么样?长不长你的面子?”虬髯客大笑点头。
        众人适才眼见虬髯客答应了李浅墨连比三场的提议,人人心中就陡升起希望。只要李浅墨先连赢狸儿与棠棣两个,第三场也就不用比了。到时以虬髯客如此人物,料来也不会食言。
        哪承想,这第一阵,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输了。在座的不少人,一时不由垂头丧气,真真再没想到那小儿竟如此狡诈。
        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往下首一退,以手按剑,冲黄衫客做了个起手式。那起手式里原有谦然礼让之意,已不用再说一个“请”字了。
        那黄衫客此时也静了下来。他于上首立定,双眼直视李浅墨,挥手示意那少女躲开,一探手,已从衣下抽出一把刀来。
        一见那刀,座中已有人大叫道:“不公平!”
        原来,那黄衫客抽出的却是那把“用舍刀”。
        ——此刀之利,刚才众人都已看见。本来人人见识过李浅墨的剑术,对他这一战,都极有信心。这时见那黄衫客抽出这把削铁如泥的刀来,不由人人失惊。要知,两人对战,一方利器在手,那可是大占便宜。还没比,李浅墨已先落了下风。
        却听黄衫客嘿声道:“什么不公平!”封师进性急,已在叫道:“那把刀又不是你的,你无理抢过来,怎好还明目张胆用它上场比试。”
        只听黄衫客道:“抢过来了,就是我的。有种,你现在抢回去啊!”
        他也是眼见到李浅墨适才出手,心下略怯,忍不住抽出这把利器来。
        “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刚强者,莫之能先。”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忽想起了这句话。这还是他跟着肩胛时,师父述及羽门要旨,叫他读的书。
        一念及此,他心中已是一软。随之出手,手下就有了绵绵泊泊之意。心中更忆起了几句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如诗中所说,这世上,有些印记,是终不可泯没的。
        因为念及此诗,他手下一时剑意如水,可绵泊之间,却不改削挺之意。黄衫客手仗利刃,攻势一时极为凌厉。张师政与瞿长史一见之下,已然大惊。他们已料到这个叫棠棣的出手定是极难对付,可万没料到他出手竟然如此悍厉。可那刀意之中的大野遗风却也让人精神一振。
        李浅墨身随剑走,哪怕当此决斗,心中却一派平静。他不舍得轻易将师父传与自己的“吟者剑”与黄衫客的利刃轻易一碰,怕略有伤损就弥足痛惜。照理,他缚手缚脚之下,该当落尽下风。可他剑意随心,对付如此利器,如此如水的心境却正合了其中要旨。
        一时只见,场中刀风霍霍,寒光凛凛,可让人惊奇的是,斗了好有百数十招,竟未听得一声兵器鸣响。
        那黄衫客也是心惊。他眼见李浅墨一意扰局,惹得主人怜才之心陡起,只怕坏了主人大事。所以才不惜仰仗利刃,只图数招就解决掉这一战。哪承想,斗了这么些回合,自己的利刃竟未能与对方略有碰触。他平生所经战阵颇多,眼下这局势,简直令他匪夷所思。
        却见李浅墨的出手,几乎全用“刺”字决,简直稍点即走,却已打断了黄衫客的刀意节奏。他方待加紧攻势时,忽听得上首那老者咳了一声:“棠棣,好了,你下来吧。”
        黄衫客一时不由手下犹疑。他本不甘心,不知好端端地为什么主人突然叫自己不比了?
        见他犹未住手,虬髯客不由略重地“哼”了一声,沉声道:“好不知趣,你已败了,再比下去,徒然受辱。”这话说得,不止棠棣没有听懂,在座之人,除了瞿长史与陈淇,竟无一人听懂。
        黄衫客听得主人“哼”了一声,似已动怒,忙不迭地往圈外一跳,停下手来。望向主人,口中愕然道:“我怎么……”
        虬髯客一摆手:“看你握刀的那只手,肩上。”
        黄衫客垂目一看,却见自己的肩上,竟不知何时,衣衫上已被刺了一个小孔。
        他满脑子疑惑,实不知是何时中了李浅墨这招的。却也不由一脸羞惭,立时退了下去。却见虬髯客双手支案,缓缓站起,双目凝视着李浅墨道:“都说小骨头一生孤独,大野间虽草莽无数,只怕再无人孤独过他。哪承想,人人都说错了。”
        他一摇头,语气加重地道:“谁想,他收了如此一个好徒弟。本来,我不该跟你个小孩子家家动手。不过,既已至此,能与我过过招,却也……不算亏了你。”说着,他巍然一立。众人从进来,就只见他坐着,那时威势,已非寻常。这时一立起,却见他好不魁梧!就算也有人有他此等身材,但再没人有他那种岿然屹立于天地间的气概。
        李浅墨一见之下,已忍不住手心出汗。
        在座之人,人人心中几乎都升起一丝绝望:这一战,李浅墨输定了。他输赢倒也罢了,可这中间,还牵扯着自己的留、走与生、死。
        却见魏王李泰脑门上已沁出了一头冷汗。只听他忽叫道:“这、不公平!”
        虬髯客扫眼一望,仅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他,似是觉得他都不配自己正经再看他一眼般,冷冷道:“纨绔小儿,仰仗父祖余烈,你又懂得什么公平与不公平。”
        却听魏王勉力自持,尽力镇静道:“比来比去,是动刀动剑。难不成普天下之人,不仗刀剑,就不能存活吗?凭什么把我们的命都系在他一人剑下。那比试赌注,是他一人定的,我们可曾答应?”
        虬髯客终于侧头,像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料来没想到有人拼尽全力替他保命,他竟还如此自私一般。
        只听虬髯客沉声道:“那要怎么比,你才觉得公平?”
        却见魏王答道:“除却武技,天下书典,小王也略知一二。总不成豪雄如前辈,也仅以擅弄刀剑为意,忽视了一切才艺吗?小王的命,小王要自己和前辈赌上一赌。”
        虬髯客稍稍一静,忽然大笑,返身回座:“那好,我就亲自与你赌上一赌。”说着他想了想,端起面前酒壶,自斟了一大碗酒,脱口即道:“你既说你颇有聪明才智,那我就出一道算题给你!”
        一端杯,他仰尽了那一碗酒,已大笑道:“老子街上走,提壶去买酒。遇店加一倍,逢花喝一斗。三遇店和花,喝光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原有酒几斗?”说着,他倒置沙漏,冷笑道:“给你半柱香时间,答不出,我立马斩了你项上人头!”
        座中的杜荷与瞿长史,都是敏于计算之人,但当此情景,只觉得脑子一时都僵作一团,却如何算得出?何况,就是杜荷算得出,也未见得肯出手相救李泰。
        一时只见李泰脑门上汗出如浆,眼见就要认输,却见李浅墨忽走向席间,他扫了一眼,并不走向李承乾与李泰,却是走向陈淇面前之案,抱起酒瓮,凑在口边,就喝了起来。
        他长饮了好大一口,一挥手,那酒瓮已向老者席上掷去,口里笑道:“就是这么多斗!”
        虬髯客随手一捞,已经接住,放在手里一掂,已知轻重,不由面露一笑。却听李浅墨道:“那这最后一阵,算不算我赢了?”
        那题虽是出与魏王的,众人只期盼,可以就此赖过,算是李浅墨赢了。到时,三局两胜,人人就可脱身。
        没想李浅墨已自己大笑答道:“可若是如此,我也太过耍赖了。蒙老丈赐教,小子又怎敢怯惧。能死在虬髯客手下,他时与师父相见,却也怪不得我说我此生玩得不够尽兴了!”
        虬髯客眼见他英爽至此,正是大合自己胃口,不由大笑道:“好、好、好!平常听人说起那小骨头,老子一生自负,还只当世人悠悠之口,岂足凭信?今日见了你,倒不由对他佩服加上三分。今日我就与你打上一场,也算可略洗我今日才生的未得见那小骨头一面之憾。到时,你若输了,我扣下你,也不怕你师父不来领你。”
        说着,他推案而起,就向堂下走来。没想李浅墨面色略暗,却什么也没说。虬髯客虽是豪雄,却也心细如发。忽然想到,口里忽低声喃喃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众人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竟也可随口诵出《诗三百》之篇什来,一时不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口里念来,却全是疑问的语气。
        却见李浅墨面色惨淡,虬髯客看向他的脸,已知答案,却犹不敢信,沉声道:“那小骨头,难道竟果然……”李浅墨缓缓低头。
        虬髯客默然一晌,似也觉情怀惨淡。只见他立在那里搓了一会儿手,忽然走回自己案边,端起李浅墨适才掷回的那瓮酒,脸色若有追思。
        可他不惯作此儿女之态,忽然大笑,举起那坛酒,就向肚里灌了下去。直待近一整坛酒被他饮空,才听他粗声大笑道:“当年大野龙蛇,如今尽归何处?”说着一摆手,“罢罢罢!老子今天情怀转恶,没兴趣玩人了。”
        众人还不解他是何意思,却见他忽回过脸来,环目怒视道:“妙人不盈寿,蠢货遗千年。还不给老子滚!”
        东宫与魏王府之人面面相觑下,犹不敢信,一时未能明白。及至明白过来,再顾不得面子,只见瞿长史与那六名护卫簇拥着魏王;杜荷、赵节、张师政等簇拥着太子李承乾,也顾不得面子,急急地就向门外散去。


        倒是李浅墨一时没动。
        他怔怔地望着那个老人,心中暗想:师父走了,自己心中悲痛,自是无可言说。可眼前这老人听说师父死讯,那一刹那间的情怀转恶,怆然神伤,却也是自己不能全然了解的。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话细想起来,却也令人伤怀。那些大野豪雄,曾共同拥有过怎样的一个时代?自己就算穷摹细索,却也不过仅能略窥一二了。
        ——想起师父曾有过的那么多他不知道的过去,不由让他心中更增伤感。略怔了一会儿,虬髯客对他一摆手:“你也去吧。”李浅墨怔了下,默默地就待离去。却听身后一个女孩儿的声音道:“等等我!”那声音大是惶急。
        李浅墨一回头,却见那胡人少女一双美目正焦急地盯着自己。她似生怕自己抛下了她,急奔过来,一把就抓住自己衣角。
        那边虬髯客一见之下,不由一笑。李浅墨脸上没由来地一红。
        却见虬髯客似乎霎时间心情转好,冲着自己与那少女背影叫道:“记着,你还欠我一战。”
        李浅墨后背一挺,感觉到那胡人少女硬塞进自己手中的纤手,感觉到虬髯客那一语中的凛然之味与浓烈的生趣,心情一时竟然豁朗起来:师父说得没错,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有很多东西是如此有趣,如此惹人玩味,又如此引人期待……




    【六、乌瓦肆】


        乌黑乌黑的瓦,在这片街坊里高高低低地错落着。这一片街道相当逼仄,两边人家伸出的屋檐也矮,简直紧紧地逼着行人的头。
        这一片街坊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掺和着油香与劣酒香的气味,再有,就是妇女们头上那浸着油汗的脂油气。屋檐间的路,本该是直的,却被那屋檐以及檐下延伸出来的各式各样的买卖夹得七歪八扭了。那些买卖五花八门,满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只觉街被屋檐挤着,人被声音挤着,鼻子被气味挤着,挤来挤去,却挤出股压抑不住的热闹快活来。
        这里名叫“乌瓦肆”,是长安城中市井百姓们顶好的取乐去处。只见卖吃食的,樗蒲赌博的,唱曲子的,弹琵琶的,斗鸡的,跑解马的,耍百技的乃至操持皮肉生涯的……真是应有尽有。
        别看这里门面不太光鲜,可那门面光鲜的去处,普通百姓也去不起。这里起先是长安城中劣等布匹的集散地,凡是苦哈哈们要沽衣服,多半就要到这儿来。如今,却成了百货杂汇、吃食杂耍的一个去处。
        听着门外无时无刻不有的杂乱人声,李浅墨却感到一点安然。
        他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重回长安后,每逢心情低落,或情怀难堪时,他总愿来这里坐上一坐。
        自从西州募事罢,与罗卷一别,一晃眼,也过了这么些日子了。
        这些日子里,他又经历过很多……如今,他眼望着门外那些拥挤的人群,简直觉得前日渭水滨上遭遇的一切恍如一梦:名马、快刀、美人儿,那是那些王孙公子们的生活……他想起那日出了参合庄以后,见到李承乾先前陷落进去的手下也都被放了出来。他们个个惶急,急着离开这地儿,生怕虬髯客改了主意,再把他们拘了进去。可那山庄所在,四周原是个极大的阵图。急切之间,哪里找得到出路。李浅墨一出来,就见瞿长史与杜荷都抢着要与自己打招呼,李浅墨不耐与他们交接,当时一携那胡人少女,清啸一声,飞身就上了树梢。
        他一路飞奔,那些东宫与魏王府的人紧随着他的脚步儿,终于走出了那片山谷。出得谷来,李浅墨就待远遁,忽听得身后一个热烈的声音叫道:“兄弟!”
        李浅墨几乎忍不住要回头。
        他听出那声音是太子承乾的。当时他身形还是顿了顿,顿了下后,他更是加快速度,携着那名胡姬,就此绝尘而去。
        说起来,他自幼孤独,在最小最小的时候,他也是在这个长安城长大的。那时还是跟谈容娘和张五郎生活在一起——细想下,已有多久没念及他们了?李浅墨不由摇了摇头。当时,每遇到街坊里小孩子们欺负他,他是多么希望那时能有个哥哥!
        可是没有,只有偌大个长安城和小时自己那渺小而又渺小的孤独。
        没想多年之后,在参合庄外,却听到了这一声“兄弟”的叫声。
        ……那还是他堂哥的呼唤。
        李浅墨猛地摇了摇头,他望向街上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愿想起李承乾与李泰其实是他的堂兄弟。他也不是他们的兄弟!自从重返长安以来,他租住在一处平常的巷陌里,见惯了市井小民寻常人家那些窘迫寒苦的生活。前日见到李承乾与李泰侍从簇拥,鲜衣怒马的日子,他不觉钦羡,反觉疏远……那不是他要的生活。
        如今想来,他哪怕幼失父母,那却也像是生命对他别样丰厚的馈赠,否则,此时此日,他只怕跟他的堂兄弟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想到这儿,李浅墨再次摇了摇头:他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这时,他坐在“牯老酒肆”里,一个人寂寂的。
        鼻子里是熟悉的炝牛肉的味道,这是“牯老酒肆”顶出名的一道菜。可那气味,那些劣酒的香与嘈杂的人声,今日却遮不住他的心事。为那份拥挤嘈杂,反倒似把他心底的事给逼了出来。
        ——为了前日的事,他心里其实始终有一个结。
        照说,李世民本是他的杀父之仇,可那日,他却救了他的两个儿子。一想到这儿,李浅墨就不由心中苦笑。
        虽说自从见了母亲云韶之后,他对自己的父亲早没了什么感情。可那杀父之仇在他心里始终还是个结。
        但时也、命也、运也……他不想碰上的终究还是碰上了,只望以后都不再碰上才好。可他又怀疑,在自己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期待可以重遇的。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兄弟们。哪怕教养不同,环境迥异,但对于孤独如他般的人,那多少也是在这人世间少有的一点牵系。
        正这么想着,却听一个女声软软的道:“好难找啊!费了这么大力气,终于找到你了,找得我快累死了。”
        李浅墨一抬头,却见那胡人少女正站在自己面前。
        只见她还是穿着一身杂七杂八的亮色衣裙,那些颜色要是凑到别人身上,只怕就会跟打架也似,可在她身上就偏是不同,无论多少种颜色,都比不过她颊上那点鲜活的气色。
        这少女仿佛天生不知愁苦,无论处境怎样,总要把自己装扮得如此明媚鲜丽。许是她的姿容太过明艳,李浅墨在她面前一直就有些拘谨。这时他还是不由得就觉得尴尬,讷讷道:“找我做什么?”
        ——那日,他因怜惜这胡人少女,不知把她送到哪里去。她虽有个哥哥,可正是她的哥哥几乎把她卖与魏王了,只怕那时她最不愿见的就是自己的哥哥。李浅墨不知如何安顿她才好,问她有没有去处,她也连连摇头,只好把她带回了长安城自己的住处。
        可这下却苦了他自己。他的住处本就狭小,要安放下自己与她两人已大是不便,更何况还有房东那好奇的目光。这两日,李浅墨总是一早起来就留些钱与那胡人少女,自己一个人出来闲逛,轻易不好回去。没想这时她却又追了出来,也不知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却听那少女笑道:“你是我的主人,我当然要找你。”李浅墨吓了一跳:“什么?”那胡人少女诧异道:“那日,不是你把我赢回来的吗?”
        李浅墨只有点头。
        只听那少女道:“那你又如何能不认账?赢了就是赢了,我也情愿让你赢的,你总不能赢了我之后再拍拍手说跟我全没干系吧?”
        李浅墨这下真的急了,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却听那少女软声道:“主人,可是要我效仿你们汉人的规矩,先给你行个礼,你才肯认我呢?”说着,她不管地上油污,竟俏生生地跪了下去。
        这么个地方,又跑出来这么个美丽的少女,旁边早有无数人在偷偷看着。猛地见她就这么跪了下来,四周一时窃议之声大起。
        李浅墨急得面色紫涨,连连伸手去拉她。
        却听那少女道:“主人,这下你认我了吧。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叫珀奴。”李浅墨愣了愣,情急之下一时都没听清。
        却听那少女重复道:“主人,我叫珀奴。不知你该怎么称呼,我叫你主人呢,还是仿照汉人的习惯,叫你什么 ……公子?”
        李浅墨这时已急得狼狈非常,失措无地,只能跺脚道:“快起来好不好……我叫李砚,你以后叫我名字即可……这儿这么多人……”他几乎都忍不住哀求起来,恨不得说声,“求求你了……”
        那少女却眼波一转,软声道:“你说这儿人多,那是要我回家再跪吗?”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头嗡的一下大了,真恨不得自己那日没去那个渭水滨,就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却听那少女道:“主人,记得呀,我叫珀奴。我什么都会做,会唱曲,会弹琵琶,也会斟酒。你记得啊,主人,在你之前,我还从没这么告诉第二个人我的小名的。如果哪一天主人要丢了我,那我情愿去死。”
        说及“死”字,她的神情一下刚烈起来。
        李浅墨也不知她们胡人究竟是什么规矩,这时听她说到“死”,想起那日她在魏王刀下宁死不从的神情,当时只觉钦佩,这时却觉得一股冷汗从后脊梁炸起,他本打算想个什么法儿把她送到哪儿安顿了,却一时再也不敢想了。


        他们两个轻声细语,旁人只见动作,这里杂声又大,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像在演哑戏一般。
        没想,猛可里,却有一个声音道:“兀那姑娘,可是那小子在欺负你?若是他欺负你,跟我说,我与你作主!”
        那声音甚是粗豪,似是刚才进门,恰好看到这一幕。
        李浅墨吓了一跳,拿眼一看,却更吃了一惊。单听那声音,他以为进来的是条汉子,可细一看,却见是个女人。那女人长得既高且壮,差不多比自己还要高,身材也结实,看着都似比自己健壮。他一身渔家打扮,黑黑的脸膛上健康地透着红晕,左手提着个渔叉,肩上背着个渔篓子,篓子内不时簌簌而动,想来里面还有活鱼。
        李浅墨一呆,却见那女子正凶狠地盯着自己。想来她一进门,就见珀奴跪在地上,又听着个“死”字,就以为是自己在欺负人家少女呢。
        珀奴也正向那女子望去,只觉得她英武飒爽,生得与自己真真不同,口里不由欣羡道:“好漂亮的姐姐!”
        论理,那女子生得虽五官端正,却浓眉大口,只怕没一个汉人会觉得她好看。可珀奴的语气却纯是出自真心。那女子愣了下,不由脸上一笑,冲她道:“你才是真美呢。”
        一语赞毕,她立即略过不提,似不惯称赞人的长相,皱眉道:“可是因为你生得好看……”她戟指指向李浅墨,“那小子就欺负你?别怕,你只管跟我说,我帮你打得他满地找牙去,看他以后还敢凶言恶语欺负我们弱女子。”
        珀奴脸上就粲然一笑,正待接话,却见这酒肆的主人牯老已连连走了出来,张口招呼道:“灞姑,劳驾你亲自送鱼来了?打发个小厮可不就行?……误会误会,这位小兄弟,平日最是斯文有礼的,哪里会欺负人?”
        珀奴也在一边笑道:“他是我家主人。”
        那女子皱眉道:“就算你家主人,也不兴这么随意折磨人的。”
        珀奴似是看那女子极为顺眼,不顾她身上的鱼腥味,竟凑到她身边,笑盈盈地道:“他没欺负我……”说着,她附在那女子耳边轻声道,“……我是故意给他跪的,好看他着急着好玩儿。”
        那女子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粗声道:“没趣!我还以为他是仗势欺人,哪承想是小男女闹别扭。”
        说着她皱眉望向珀奴道:“你为什么一口一个主人?哪日他娶了亲,自然喜新厌旧,只怕那时,对你就再不会如此好了。依我说,你还是趁早打主意,赎身出去为是。”
        李浅墨只觉自己的头都嗡嗡作响,这都哪儿跟哪儿?他也不好分辨得,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发窘。却见那女子最后犹扫了自己一眼,哼了一声:“好生生一个后生,仗着自己长得细生,就不学好,我生平最厌见到这等人物。”
        李浅墨心中只觉得冤屈,又不好作声得。却听那灞姑冲牯老问道:“自从那日后,那些混混可曾再来打搅你?”
        牯老满脸是笑:“有灞姑出马,打得那批小混混满地找牙,他们如何还敢再来?不说别的,市井五义的名头在咱这长安城内那是如何响亮!说起来,还真没好生谢谢您呢。”
        说着,他接过渔篓,递给伙计,叫他去称,边还使了个眼色。
        跑堂的人物大多乖觉,不一时称好了过来,报了个数儿,牯老就待给钱。却听灞姑大笑道:“牯老儿,你却也跟我弄鬼!这东西我在家称过的,明明只好有二十斤,你如何虚报出五六斤来?这可不成。你总不成把我也当作那些混吃横抢的混混了?”言下她神色大是不满。
        李浅墨看到这里已是明白。那女子分明是有着身功夫的,想来前日曾有混混们来牯老酒肆耍横,总不过是横吃混喝生要钱之类,被这女子赶着了,想来当时还曾出手,一顿乱揍,保下了牯老这个店。牯老儿这时想还这个人情。
        ——那女子先前虽对他屡有喝叱,可李浅墨这时却不免敬她磊落,只觉就是男儿汉怕也没她这般爽快。
        却听牯老连连道:“灞姑,你别多心。你看,承你帮了那么大个忙,平时来这儿,连碗水都没曾喝的。小老儿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惦记着你家里那位小兄弟的身子骨,想给钱又怕你恼,算计着这点钱凑着给他去看看大夫。”他说的想来就是那灞姑的兄弟。
        这段话却像说进那灞姑心里去,却见她眼圈微红,又不肯在人前显露出来,只收了当得的钱,口里笑道:“他好多了,多谢您惦记……”
        就在这时,却听得店门外一阵闹哄哄的,李浅墨向外一望,就见乌瓦肆这片狭小的街道上,一时人群骚乱,分明受了什么推挤。他方自奇怪,已听门外有人大声道:“大哥,就是这个臭婆娘!”
        店中人等不由向外一望。却见一个小混混头上还带着旧伤,引着一个一身短打扮的少年走了过来。那少年想来就是他的大哥,那小混混正戟指指着灞姑,愤愤说道。
        他一语方完,就跳起脚来,一边弯腰去拍地上的泥土,一边就破口大骂。他这一连串话骂得,言辞间可大是不堪,听得李浅墨都不由连连皱眉,只听得荤的素的一锅端上来了。那灞姑已是大怒,叉腰冲外面呵斥道:“可是那日没有打好?今日又上门来讨打了?”
        李浅墨只觉得那小混混身边的“大哥”颇为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是谁。却听那小混混骂道:“臭婆娘,死婆娘,没处偷汉满大街浪的婆娘。老子那日没小心,被你看上了,你寻汉子寻到老子,那是看中了老子哪儿。老子可不干,你就打老子,今日老子大哥来了,看你怎么说。”
        一边说,他还一边抓起地上的土往脸上抹。
        这举动,看得李浅墨在旁边不由又是吃惊又是失笑,猛地想起小时看见过的情景:奇的是这些混混骂人时,为了侮辱人,总是会做出千百般稀奇古怪的举动先来自辱,也不知到底是何意思,想来是极其恶毒的诅咒吧?一时只见那小混混一个本来就带伤的头上弄得泥腥斑斑的。他身边大哥似颇厌恶,皱眉道:“够了!”
        看他皱眉的架势,李浅墨恍然大悟,那少年“大哥”,可不正是索尖儿?自从那日土谷祠一别,几个月过去了,他可出落得更有气度,居然都当上大哥了。
        只见索尖儿抱臂冲那店里道:“你可就是铁灞姑?”
        店里铁灞姑怒道:“是你姑奶奶,怎么着?”
        索尖神色不动,只冷冷道:“十余日前,可是你打伤了我的兄弟们?”
        铁灞姑脾气本就火暴,哪受得了别人这样一句句盘问,“哼”了一声,再不作答。
        没想索尖儿突然大怒起来,发作道:“是还不是?”
        铁灞姑是什么脾气,也一怒道:“是!你又想怎样?小小年纪,不跟人学好,满世界里去勒索别人钱财,姑奶奶我看不惯了就管,你又能如何?有种,你今天把姑奶奶我也打上一顿,看我会不会像那没出息的……”她伸手一指那小混混,“……还去搬出个什么大哥来求饶!”
        却听索尖儿忽然仰面大笑:“打你?那我可不敢。你们市井五义,多响亮的名号,多金光闪闪的招牌!我们算什么,长安城最下三烂的小混混罢了,怎么敢没事惹你?”
        铁灞姑是个直性子的人,一时不明其意。她年纪本要较索尖儿大上十来岁,并不想跟这群小混混计较,截口道:“那你来干什么?”
        却见索尖儿抱着的胳膊一松,伸出一只胳膊来,另一只却还抱着。那只伸着的直朝向铁灞姑。
        铁灞姑愣道:“什么?”
        “拿来。”“拿什么?”
        只听索尖儿冷笑道:“当然是看伤的钱。你把我的兄弟们打了,难不成就白打了?这药费可得你出。”
        铁灞姑一时不由气得哈哈大笑,笑罢怒道:“我打他,那是教他好,免得再四处犯贱。难不成要牯老儿乖乖每月交给你们孝敬钱,就有道理了?”
        没想索尖儿面色忽转狂悍,冷冷地望着铁灞姑,撮唇就是一声呼哨。
        他这一声呼哨极是尖厉,四下里,猛地听到呼哨连连。
        那四下里的呼哨声,在李浅墨听来,只觉得个个都是些小孩子的声音,虽像有练过两日的,但分明也练得不得法,明显的中气不足。
        这原也寻常,可惊的是:那呼哨声此起彼伏,打呼哨的人竟如此之多!粗粗听来,怕不有百把两百号人?却见四处人群涌动得更厉害了,李浅墨扫眼一看,只见乌瓦肆四周,一时也不知怎么钻出了那么多小混混来,大多不过与索尖儿差不多的年纪,更小的都有,最小的怕不才十来岁,只听他们人人吹着呼哨,竟一齐向这边拥来。
        却听索尖儿大笑道:“凭什么?就凭这么些兄弟没正经饭吃。你出手教训也罢,那是你们那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侠义,可我这弟兄们可惨了,从此乌瓦肆再没一人交钱,你叫我们吃什么?”
        说着,他越发大怒道:“你以为这地盘我们是怎么打下来的?跟崇义坊、德仁坊那些小混混们打了多少架,受了多少伤?今日,你要么乖乖地给我药钱,要么,有本事就把我们这一百多号兄弟一起给我打残了!”
        说着,他冲四周一挥手,怒道:“给我唱!”
        一时只听得,四下里,百把两百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齐声歪声歪调地唱起“莲花落”来……原来索尖儿竟是这么个大哥!

        李浅墨不由暗中叹气。他从小就知道,长安城人口百万,繁华盖世,那仅是表面里。暗中,竟不知有多少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充斥其中。平时他们分散各处,众人也看不见,人人也正可权作不知,没想今日却聚了起来,且还聚成如此声势!
        这些流浪儿中,有的是不甘仆佣之职、或受主人家虐待而逃出来的;有的是自幼即遭遗弃,天晓得怎么长大的;还有那主人为官远宦,扔下来的仆从……各式各样的遭遇,真可谓无奇不有。
        这些人,官府不管,百姓鄙视,有强横的,就混成了混混儿,平日只靠偷鸡摸狗、敲诈勒索过活。碰上更强横的,或被人逮住,往往要遭到一顿痛打才得罢休。
        他没想索尖儿居然会纠结起了这么些流浪儿,竟还当上了大哥。
        且依他所说,这乌瓦肆一带,竟是他的地盘。这地盘,想来不知是打了多少架,流了多少血才夺来的,看来今日,他断断不会和铁灞姑轻易罢休。
        却听铁灞姑怒道:“你仗着人多,威吓我是吧?”
        索尖儿仰首向天:“好男不和女斗,再说,我未见得打得过你。可今日,你只要不给那药费,再都别想走!”
        铁灞姑一时大怒,顾不得牯老儿在一边劝阻,伸脚一踢,踹倒了条凳子,一跃,就跃到了店外,劈手就向索尖儿脸上打去。
        这索尖儿打架李浅墨原也见过,出奇的不要命。他原是学过几天功夫的,可能还是家传的,可惜的是未遇良师。只见他一见铁灞姑蹿了出来,情知长安城市井五义的名声,那可非是浪得虚名。但他天性强横,再不肯服软,一伸手,已从怀里掏出他那把解腕尖刀来,眼见着铁灞姑劈来的手,竟躲也不躲,猱身就向铁灞姑怀里一钻,手里的刀子,没命地就向铁灞姑插了过去。
        眼见他这等打法,铁灞姑也不由吃了一惊。说起来,她可不是什么长安城没出息的小混混——市井五义,那在长安城中可也是鼎鼎大名。她的一身功夫可是出自名家所传,但适才出手,也不过出于一时气愤,谅对方一个小混混不是手到擒来,没想索尖儿居然真有些功夫,加上他那不要命的气势,也不由吃了一惊。
        两人拳脚相逢,却是铁灞姑未能料敌先机,不得不避了避,向后闪去。
        她这一闪,却听四周猛可里掀翻天地叫起一声“好”来。却是那些小混混们在给他们大哥喝彩、长志气!
        铁灞姑不由一怒。她已看出索尖儿确是练过的,练得还不得法。这时她打起精神来对付,只想三招两招把他打倒在地,出一口气。哪承想,明明见他招术出得疏忽,练得分明不甚得法,但这小子却也聪明,仗着他那不怕死的斗志,竟把一招招施为得凶悍狠辣,极难招架。她铁灞姑身负一方盛名,终不成为跟一个小混混打架,都亮出自己成名兵器来?
        于是场中,一时只见一方利器在手,出柙猛虎似的要给自己这些混混们讨一个公道;一方却是个女子,身手矫捷,却不免多有顾虑,三五十招内,双方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铁灞姑眼见对方这小子强横,心里也略动惜才之心,本不忍伤他。可没完没了的,只听到四下里他手下那些小混混们一声声爆棚的“好”,一边还极尽侮辱之能事,污言秽语,把自己骂得如此不堪,却也不由得不渐渐心头怒火升起。眼见再这么斗下去,就算不说自己,却也薄了市井五义的名声,铁灞姑一怒之下,终于出了狠手,一招“叼手”左路一引,诱得索尖儿手中尖刀向左手封去,自己右手一招“肘底锤”就重重地撞向了索尖儿的胸口。
        她这下下手颇重,只道索尖儿中招之后,不免倒地,日后怕还落下伤疾,一时不由有些后悔。
        却听得索尖儿痛哼了一声,一张口,竟喷出了一口血。
        可就是这口血,他也喷得拼命,竟是直冲着自己面门喷来。铁灞姑不防之下,颊上竟被喷上了几点。她虽然豪爽,到底是女子,怎不好洁?这还罢了,却听四周众混混们一声惊呼后,另有油滑的嘴在那儿尖叫道:“臭婆娘,真真好不强悍!可再泼,还不是被大哥口里的血给亲了。你个八百年没见过汉子的婆娘,这下心里可美吧?”
        铁灞姑气得再也不管不顾,回手一带,指上已套上了钢甲。猛见她一爪抓来,空中寒光凛凛,索尖儿侧头一避,那一抓却还是生生抓到了他的颈上,一股血登时喷出。
        众人只见到血光一闪,当此情景,人人只道要出人命了。却听众混混中有人一声悲号:“她杀了大哥了!”
        四下里一寂,猛地听到有十几个索尖儿最贴心的兄弟哭号起来,竟然一声拥入场中,他们本是乌合之众,出招并不依套路,可情急悲愤之下,这么一下拥入,却也杀气腾腾。只听他们杂声大喊道:“臭婆娘,你敢杀人,那你也杀了我吧!我他妈的也不要活了!”
        李浅墨至此才见到那索尖儿的本事,原来他们这班兄弟也并非仅出于臭味相投,实是有些生死过命的交情在,外面世界的歧视不公把这交情逼得也更扎实。
        一时只听得乌瓦肆间,响起一大片哭声怒叫,百把两百号小混混们,为那血光所动,竟一起拥向场中,齐声叫道:“你也杀了我吧!”
        任铁灞姑一个女子,也算大风大浪闯过来的,却也没见过这等阵势。
        眼见众混混人潮如涌,怒声鼎沸,一齐朝自己冲了过来,却也把她吓得一惊。论艺业,她是不怕,心里也甚鄙视这些混混,可难不成当真把他们杀了不成?
        她一时不由也进退维谷。眼见伤了索尖儿,麻烦反而更大,可她本来性子极强,这时也断不肯服软,总不成真的给他们什么药费?这时她一扫眼之下,却似得了救星,望着人群中一个矮墩墩的胖子,怒道:“三哥,你就看着我被人缠着不管?”
        只听一个笑嘻嘻的声音道:“怎么不管?但你没开口,三哥可不敢管,到时你又埋怨三哥说小瞧了你,让你还没打够。”
        他口里说着,脚下却并不慢,一晃身已钻出人群,直趟入那堆混混群里,伸出手来,左手一戳,右手一指。他手里原拿了杆秤。这人却是市井五义里的老三,绰号“金毛吼”的毛金秤。
        他一出手,去势极准,专打一众混混的软筋、麻筋。只听得一连串的呼痛声中,他已打开一条路,四周倒伏一片,一钻,就钻到了铁灞姑身边。
        及到了铁灞姑身边,他还笑嘻嘻的:“四妹,我原跟你说过,不要轻易惹这些小地痞。要不到时,他咬不死你,可恶心得死你……”
        他一语未完,忽然面前风声大作,却听一人怒道:“我就来恶心死你!”
        众人一看,却是适才人人以为重伤的索尖儿竟又执匕杀来,一刀就向毛金秤面门戳去。
        人人都以为他此时就算未死,料来也伤重难支,没料到他竟如此凶悍,竟不顾颈上之伤,挥着匕首,又自冲了上来。
        却听四周混混们一时大叫:“大哥没死!”“大哥,你还好吧?”“大哥,杀了那婆娘,杀了那姓毛的,弟兄们帮你填命。”
        哪怕众混混平日所为,再怎么为人所不齿,眼见到眼前如此场面,人人不由也有些动容。
        李浅墨呆呆地坐在那店中看着,身边珀奴一回眼,却见他一动不动。细打量下,才见他左眼角渗出了一滴泪。却听他一声低叹,喃喃自语道:“若我也如他一般,若我未曾有过自己的遇合,那我此时,当复何如?”
        他为索尖儿的勇烈所感,不知触动了心底深处哪一点情怀,竟自极为动容。

        索尖儿那一刀来得疾快,毛金秤伸出手中秤杆疾挡,只听“当”的一声,两兵相接,索尖儿负创之后,竟重又与毛金秤斗了起来。
        他原本极少与这等高手对战。可他人极聪明,这次负创重起,竟打得更有声势,远比方才与铁灞姑打得还来得利落。
        毛金秤一见色变,他倒不是觉得索尖儿如何难敌,只是实在觉得:这混混,原来确是个习武的料子,说不上还是个奇才,混迹下流,端的可惜了。
        却听他边打边笑道:“停手,停手。你这小混混,出手却也不同。你停下手来,我收你做个徒弟如何?”
        索尖儿却只冷“哼”了一声。他也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口里凛然道:“要不,你打到杀了我为止;要不,你把药费拿出来,且从此你们市井五义,再不许踏入乌瓦肆一步!”
        旁边铁灞姑忍不住怒声道:“呸,就凭你个不成材的!”
        却听索尖儿哈哈怪笑:“对,就凭我个不成材的。不成材又怎样?今日我这不成材的,就要拼拼你们这市井五义,有种你杀得我们流血百步!”
        说着,因为此时毛金秤怜才心起,手下略有容情,他一得空,竟一匕向铁灞姑扎了过来。
        自他与毛金秤对上了手,铁灞姑早退了一步避开,否则要他们市井五义中的兄妹二人,联手对付一个这般年纪的小混混,传出去岂不是笑话?这时再没想到索尖儿居然还得空刺向自己一刀。
        她退身一避,怒声道:“三哥!”
        却听毛金秤尴尬笑道:“四妹,对不住,三哥刚才贪念一起,竟想收这小子当徒弟,才给了他这个空。现在再不敢打这主意了。”
        铁灞姑“哼”声道:“你知道就好。”
        没想毛金秤却叹道:“以他这般悟劲儿,我又怎敢收他当徒弟?只怕你三哥我实在教他不起啊!”
        他语气虽听来油滑,原来为人极是坦荡,哪怕对方正与自己搏命,言辞间却也不会忽略掉对方的好处。
        铁灞姑心头焦躁,正不知今日要如何了局。四处一望之下,不由惊道:“咦,大哥,五弟,你们怎么都来了?”
        李浅墨拿眼一望,却见一个壮年汉子,围着了个粗布围裙,满脸炭黑,身形跟铁塔也似;另一个少年子弟,穿着一身乌衣,却在发上束了根彩带,飘飘摇摇的,竟自出现在人群中。
        李浅墨久闻长安城中市井五义之名,一向无缘得见,今日倒要好好看看。却见那个壮汉似是个铁匠的模样,围裙上被火星烧得小洞处处可见。而那个少年子弟容貌素淡,举止清柔,看见他,李浅墨不觉心中一动,只觉那人形状好像是教坊子弟的风度,忍不住心头略觉亲切了起来。
        却听场中毛金秤笑道:“好、好、好!今日咱们市井五义齐齐聚首,只是为了对付一群混混。这话头传出去,咱们以后可有得混了。”
        他语气间意似不满。
        也是,以他们长安五义的名头,再怎么说,也受不住他人这个讪笑。他也不知大哥、五弟是怎么想的,早不来,迟不来,这时却急急地赶了来。
        却见那五弟脸上淡淡的,还未露什么神色,他们大哥秦火已沉声道:“三弟,休得取笑。”说着,他脸望向街东头,冷声道,“要不是风闻他们搬来了城阳主府中的那两个怪物,我们却来做什么?”
        毛金秤脸上不由一呆。却听街东头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忽然响起:“市井五义,你们越混越出息了啊,竟然跟一帮小混混们混战起来了。”
        旁边另一人道:“上啊,怎么还不上?再不上,你三弟可要被个小混混给废了。哈哈,今日真是天下奇闻,咱们得以眼见市井五义围攻一个小混混。这仗打得,传出去,市井五义怕不名动天下!”
        铁灞姑一时不由气得面色发紫。
        却听秦火沉声道:“哪有您老有出息,竟然代混混们出头了!”

        那边两人的声音才一出现,索尖儿立时就住了手。
        他抽身向后一退,已退入他手下那群小混混中间,低声向身边人怒责道:“是谁把城阳主家的人给搬了来?”
        旁边一众小混混一时不由面面相觑,个个一脸茫然。
        索尖儿一时气急,瞪着眼,就待要发脾气,这时,却见先开始跟他来的那个被铁灞姑打伤的小混混正从街东头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他满脸挂笑,一跑到,就冲索尖儿邀功道:“这下好了,我把城阳家的两个老怪物搬过来了,这下可有市井五义的好果子吃!大哥,咱们且等着看好戏吧。”
        他脸上大有居功的神情。
        没想索尖儿脸色铁青,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开口即道:“那我是不是还该赏你点什么?”




    【七、市井斗】


        那小混混已觉出他面色不对,可还没想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却听索尖儿冷声道:“城阳府的人,找了我们不下十来次,我每次是怎么回他们的?”那小混混听他语气凛然,不由颤声道:“大哥说,咱们在乌瓦肆霸占地盘是霸占地盘,可乌瓦肆是咱们的衣食之本,千万别卷入城阳府对乌瓦肆的争夺。那时,咱们就真要立身无地了。”
        只见索尖儿面色铁青,冷哼道:“你却也知道!”

        李浅墨这时向街东首望去,却见人人退避,那边厢,竟像滚过来好大个肉球。他定睛一看,只见那来人,滚起来像是圆的,可一立定身,却整个人都是方的,浑身上下,高与粗竟然相等。
        他不由吃了一惊:如此身材,断非天生,那是练了什么功夫,才会把人练成这样?
        他一转头,望向市井五义,却见他们四人个个面色凝重,想来这滚来的人断非寻常。奇怪的是,市井五义里的老大盯着的并非那个肉球,而是眼望着不远处的一个檐角。李浅墨定睛看去,这才惊觉,原来那里还有一个。
        只见那个人细细高高,身材说不出的长,这时跟个蜥蜴似的,盘在那边乌檐下面一根年深月久的、被油熏黑了的柱子上。他竟跟蜥蜴似的也会变色,浑身上下,不只衣服,连同肤色,都混同得跟那根柱子颜色仿佛,不仔细看,简直辩认他不出。
        却听身边牯老儿急道:“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把当年横行长安的这两个怪物都招惹了出来?”
        李浅墨知他年纪既老,见识又多,是从隋末大乱中活下来的长安城中已不多见的耆老,不由就向他请教道:“牯老,这两人却是什么来历?”
        那牯老已急得连连搓手。
        他一边搓手,一边叹气:“小哥儿,你年轻,哪知道他们。他们原是隋末年间,宇文家豢养的两个怪物。当年隋末,宇文姓一门四世三公,等闲人等谁惹得动他们?可当时他们与杨素一家颇不对付,为了自保,也为了称霸长安,他们专门养了这两个怪物横行市井,算是他家打手。
        “那宇文家的主人酷好风雅,专爱谑笑,却给这两人起了个绰号,唤做‘二尤’,说他们实是两个尤物。正好,他们也都姓尤。外人实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名字,只知一个肉球样的,唤做大尤;一个蜥蜴样的,唤做小尤。当时他们就为害长安不浅,很多好汉想除了他们,却反折在他们手里。
        “后来隋末天下大乱,他们趁乱为非作歹,却惹恼了一个过路的行人。你道这人是谁,说起来只怕震不坏你的耳朵……”
        这牯老分明年老爱说话,珀奴眼见他当此焦急情绪,还忍不住卖个关子,不由哧地一笑。却听牯老道:“姑娘,你别笑。我看你是胡人,只怕真不知道。他们那时惹的竟是一个姓罗的好汉。那罗姓好汉据说在草莽中人称‘天罗卷’,就是绿林道上的瓢把子单二爷也要敬他三分。可你别看这二尤生得丑怪,在天罗卷的追杀下,他们虽狼狈非常,却也连败连逃,用了不知多少伎俩,居然活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可惜当年那位罗爷没杀了他们,却让他们活到了现在。好在,本朝以来,明主在位……”他忍不住向上拱了拱手,“这长安城较往年太平多了。就算偶有动荡,那不过是市井间的小事。你说皇上位高任重,再怎么也是一个人吧?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都管束得住的。最近几年,功臣子女,王孙驸马,却也一个个长大了。他们未经过当年战乱之苦,懂得什么?我听说这最近几年,这二尤居然被城阳公主府上给搜罗了去,养在家中,专门供奉。他们两人该也老了,平日不出来闹事,府中,自有良姬美妾服侍着,所以一向还算太平。谁想,今日那批小混混会请来他们呢!”
        说着他又是一叹:“如不是这些日圣上东巡,长安城中失了法度,哪容他们两个牛鬼蛇神出来胡闹!”
        珀奴听了“公主”两字,忍不住好奇:“那公主好端端地请这样两个怪物在家里做什么?”
        牯老叹了口气:“谁又知道?不过公主性子仁懦……”只见他突然低下声来,轻声细语道,“依小老儿猜测,估计是她那驸马爷捣的鬼。怪只怪她嫁的那个人,说起来也是个公卿之子,天下无不交口称赞的杜如晦丞相的次子杜荷。”
        听到“杜荷 ”两字,李浅墨忍不住心中一动,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何况共此一城中,没想不到两日,自己竟与这些人等平白多出这么些机缘。
        他一时望向那两个人。原来这两人当年俱是从罗大哥手下逃脱出来的。他熟悉罗卷性子,当真是除恶务尽,这两人能从罗大哥手里逃出生天,手中本事,料非一般,怪不得市井五义会变得如此一脸凝重。
        他此时只是不解:索尖儿性子虽勇悍暴烈,再怎么也不过是长安城中最底层的一个小混混,却凭什么能搬出城阳公主与驸马杜荷这样的靠山来?
        却见那个身材像是方块的大尤气喘吁吁地“滚”到了市井五义对面,尖声道:“我老哥俩好久没动弹了,久已听说长安城中冒出了什么市井五义,一向以为好大的名头。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老哥俩儿算是没用的了。没想今儿一见,居然不过是跟混混打架的主儿。真是世风日下啊。”
        却听他后面檐下的尤二接口道:“大哥,你也别说不认得。那个姓秦的小子,你看他长相,可不活脱脱跟他爹当年一个模样。当年,他爹没出息,生出个儿子又如何能有出息的?当年咱们也不过是看他爹不爽快,曾好好折辱个够,如今又遇上他儿子。难不成咱俩就这么命苦,一辈子都要用来调教这姓秦的祖孙几代不成?”
        市井五义中的老大秦火一时脸色被怒火烧得个通红。
        那边尤大还在慢条斯理道:“所以嘛,我也是看着不顺眼。怎么着,老二,今日咱们两个也侠义一把?否则,没的光看他们几个大人欺负一个孩子的理。我这老骨头也好久没练过了,就跟他们伸量伸量?”
        李浅墨没想到秦火居然跟这二尤还有这样一段父仇在。只见秦火的脸上红了几红,越到后来,红得越暗,但也越是炽烈。
        李浅墨不由一惊,那分明是“打箭炉”秦家的内功心法,当年曾听师父提起过。据说这“打箭炉”秦家的心法最是宁折不弯,一旦施为,都是拼了命的。师父当时是借此给自己讲“刚柔并济”的道理,言下对那心法虽说佩服,但并不心许,没想这时却在秦火身上看到了。
        那尤氏二兄弟还待调笑,猛听秦火怒喝了一声,铁塔样的身子向前一扑,伸手就是一抱。
        他这样一个壮汉,身高臂长,黑如铁塔,伸手却抱向一个浑身四方块样的古怪胖子,照说情景本极诡异。
        可他这一下出手,分明是豁出了命的,威风凛凛,却只让人觉得惊吓。
        却听大尤一声尖叫,矮方方的身体一下蹦起,尖声道:“不对,老二,这小子像是比他爹当年难缠。”
        说是这么说,别看他臂短腿短,这一蹦,竟蹦起了三四尺高,整个人就向秦火撞去。两个人出手都这般火爆,第一下就是硬碰硬。却听得铁灞姑喝了一声:“大哥,当心!”
        她情知秦火单凭一人之力只怕不是对方敌手——秦大哥这段杀父之仇,他们市井五义的兄弟都久有耳闻。如不是时局平静,加上二尤匿身城阳公主府中,大哥只怕早就找上门复仇去了。但平日听大哥说来,似也觉得自己哪怕勤修苦练,一身技艺终究还是不如那两个老贼。大哥这时出手这招,却也练得极苦,是专用来对付二尤的与敌偕亡的战术。
        她一急之下,手里渔叉滴溜溜地转着,已向大尤射去。那大尤与秦火这一下硬打硬,大尤心狠手辣,秦火复仇心切,才一出手就是杀手。
        眼见大尤把自己那方方的身子直接当作兵器撞向自己,秦火脸上更红了一红,双手猛地一抱,却把那大尤硬生生抱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可那大尤来势不减,身子仍撞向秦火的头部,一双短手伸出,就向秦火两耳边一双太阳穴擂去。
        可他身子也被秦火抱住,眼见他就算杀了秦火,自己只怕一时也动弹不得。就在这时,铁灞姑的渔叉已掷了过来。大尤忙忙一缩头,却见毛金秤已转到他的背后,手中秤杆就向他腰下捅去。
        那边秦火猛一低头,让过了大尤双雷贯耳的手。他是打定了主意,拼着死了,也要抱住这块方块,让兄弟们出手,好报了自己杀父之仇。
        可那大尤人虽被他抱住,一身的肉竟似会动,眼见毛金秤的秤杆捅到,竟以一身的肉去卸力,硬生生挨了他这一下。适才合击的双手却已抱在了一起,从上往下,就向秦火的头顶擂去。
        直至此时,未发一声的市井五义中的五弟方玉宇突然出手。连大尤二尤都未料到他出手竟会如此之快。他们本以为他是五义中的老幺,看着年纪又轻,身子又弱,没把他放在眼里。万没想到他居然修成这等“千里庭步”之术。他与秦火、大尤本相距最远,却攸忽已到,伸出双指,直插大尤双目。
        大尤情急之下,只能拼着一闭眼,要以他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生生卸去方玉宇那指劲儿。
        只听得两声闷哼同时响起,一声粗壮,一声尖细,却是秦火与大尤同时中招。秦火是被大尤双手抱拳,擂到了头顶。这一下,本来怕就不要了他的性命?好在方玉宇出手极快,竟抢在秦火中招之前,双指已戳上了大尤的眼睑。
        哪怕以大尤如此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这一下戳到浑身肉盾的弱点上,也不由痛得锥心刺骨。巨痛之下,手中的劲气一松,秦火虽被擂了个眼冒金星,受伤不浅,却也扛了下来。
        却听大尤怒道:“老二,你就看着我遇险!”
        那边尤二这时已飞身过来,开口怨道:“都是你一开始话说得太满,说什么好多年没动,手里发痒,叫我一会儿不要抢着帮忙出手,你要一个人料理得过瘾。我怎想到这小兔崽子竟如此棘手。”
        却听市井五义彼此一场招呼,毛金秤叫道:“大怪物伤了,兄弟们,加紧出手!”
        那边,脾气最是暴烈的铁灞姑却右手一挺渔叉,左手套着钢甲,巾帼不让须眉的,居然独自一人,向飞窜而来的尤二迎了上去。
        她五弟方玉宇担心她一个人敌不住尤二,方待转身援手,与她并肩作战。却见铁灞姑喝道:“小五,你先帮大哥杀了那大怪物,这里有我顶着。”说时,一把渔叉使出浑身解数,就拦住了尤二。
        那边尤大双目巨痛之下,心底多少有些慌张,不知自己这双眼回头是否会落下伤残。
        秦火依旧紧紧地抱住了他,毛金秤与方玉宇迭番向他出手。毛金秤的那根秤杆倒也罢了,大尤仗着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虽说吃痛,却也抵敌得住。可怕的是那个看似温文的方玉宇的出手,专拣他功夫薄弱的地方来,逼得他不得不抵挡,一时也无空对秦火再痛下杀手。
        且不说他情急,这时,秦火、毛金秤与方玉宇比他更急。他们情知,哪怕铁灞姑修为不让男子,可单以她一人,对付二尤中尤为难缠的老二,那是断难支撑得久的。这时只恨不得立时解决了眼前的大尤,好赶过去帮手。
        可这两怪物年老成精,岂是如此易与?眼见大尤这边,场面一时胶着,而尤二那边,却是尤二已占尽上风。
        他见老大一时没再遇险,却也不急,炫耀似的边打边逗弄着铁灞姑一双细手,专往铁灞姑一个女子家尴尬的去处招呼。
        那铁灞姑也当真强悍,咬紧牙再不作声,一把渔叉舞得霍霍生风,专寻尤二要命的地方招呼。
        可她与对手,毕竟功力相差太远,她只求能缠得一时就是一时,再不肯耽误那边兄弟三个联手废了大尤的机会。

        跑去搬来二尤的那个小混混这时也看出铁灞姑吃紧了,他恼于那日受了铁灞姑一顿好打,这时见她受挫,不由大是开心,逼尖了嗓子,哈哈油笑,尽力叫出一个“好”字来。
        可那“好”字方叫出一半,却被他大哥索尖儿冰冷的眼神给硬生生逼了回去。却见索尖儿眼望着场中局势,一双眉毛竟皱得紧紧的,那二尤此来照说是为他出头,可他脸色却未见得好看,反似平添了忧心一般。
        却听那边,尤二独斗铁灞姑,意甚闲暇,这时竟得空说话。这话他并非讲与他哥哥,而是望向索尖儿这边,笑道:“小子,看看,现在知道凭你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在长安城中并不好混了吧?我听府里管事的赵三前来禀告,说几次三番地去找你,要代你找个好靠山,你却不知好歹,硬生生不答应,这时可知后悔不?”
        李浅墨在一旁不由好奇,实在想不通以二尤这般的功力,加上城阳府那般的声势,却一意招揽索尖儿做什么?他不过一小混混,该有多大能为,竟值得城阳府认真延揽,还要二尤这等少见的好手代为出头?
        却听尤二笑道:“我说那小子,你现在想好了没有?要是想好了,我就代你了结了眼前这麻烦,从此以后,市井五义就此在长安除名。要是还想不好,我也没空多管你这些闲事,由着你受他们整治去吧。”
        却见索尖儿犹豫了下,双眉一跳,似拿定了主意,一挺身,竟自站了出来。他不答那尤二的话,反冲四周观者一抱拳,朗声说道:“各位父老听着,小的不才,虽仅一混混,承蒙城阳府看得起,屡有招纳之意。但他们不说,小的也心知肚明,他们如何看得上我与我这一干兄弟?说到底,不过是看中了乌瓦肆这一块地罢了!”
        在场人等,尤其是那些店主与商家租户,有不少人分明知道这其间的底细,一时就见不少人暗暗点头。
        李浅墨心下大奇,正不知索尖儿这时排众出来却是要声明什么,却听他朗声道:“各位也知,城阳府那杜驸马虽住着好大一座府第,但觉得他那广厦华宇,犹嫌狭小,早看中了乌瓦肆这块与他府第接壤的地界儿,打算扩建宅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们管家招揽小的,不为别的,不过是有些事他们这些高官贵爵的公子们不便出面,那些身负高手之名的大人物也不便出面,正好叫小的来强迫各位父老,答应搬迁,以腾出空地好让他们盖房子,还道是众小民体念天心,情愿相让,好向皇上请命的。”
        说着他眉峰一立:“可小的不才,虽幼失怙恃,自己不争气,混成了一个混混,却也从小在乌瓦肆长大,是吃着乌瓦肆的剩饭剩菜活下来的。做人不敢忘本,这块地,不说是不知多少父老兄弟立身的根本,也是我们一帮混混立身的根本。我索尖儿再不争气,如何能够答应?生,我要与这乌瓦肆同生;死,我却也要与这乌瓦肆同死。就是今日我摆明说开了,不答应,他们另找一批混混来,要抢这地界,我不拼到杀头流血,也断不答应。”
        “今日,却是我一没出息的兄弟不明好歹……”说着,他一指那请来城阳府二尤的混混,然后戟指指向那二尤道,“……请来了这两个怪物!
        “这并非我索尖儿不明义气!今日我索性挑明了,有我索尖儿在一日,平日一班兄弟的吃食用度,就要搅扰各父老们一日。可让我低下头凭着他们抢去这块地,那是杀了我的头也不肯的。”
        说着,他掏出他那把解腕尖刀,竟在自己衣袖上割下一块布来,一郑就掷到那请来了二尤的小混混面前,冷声道:“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我姓索的兄弟,以后我死我活,与你无关。你死你活,却也与我无干!”
        他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却也把一众人等听呆了。
        李浅墨也是听至此时,才弄明白,为什么城阳府要延揽索尖儿这等人物!他暗暗点头,情知,以当今皇上李世民的法度,是断不容城中权贵这般与民争利、盘剥土地的,所以哪怕杜荷贵为驸马,却也不敢明做。而这等威胁恫吓之事,总不成真请如二尤这般高手来做。找个说起来与己全无关系的小混混头领,让他们闹得这里民不聊生,逼着他们搬走,就是万一闹出事来,也不会牵扯到自己头上。如此诡计,却不正该是杜荷那等人物想出来的?
        只是,他断没料到索尖儿居然如此强项!
        接着,他心头电转,猛可里想起那日在新丰,自己还在做小店伙时,听到邓远公说的那番话来。
        他清楚地记得,邓远公当时是说道:“这个时世是日渐繁盛了。东西两市流动的货物宝贝也越来越多,公主王孙们的宅第私苑也偷偷地越起越华灿,连李世民也远非当时的李世民了,他兴建翠华宫,虽远逊于隋,还多做茅茨蓬舍,可奢欲之心已启,那滋长其中的利欲不法之事也就越加难以控制。
        “那些不甘身世,铤而走险的青皮地痞们,自然也日渐其多。别小看他们,我说过,这是一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剥夺者之间总会有冲突,这些不良之人,日后也必将会推波助澜,成为长安城中公主皇亲、卿相贵族们彼此恶斗时的助力。”
        “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那生杀的时世是已过了,那生杀过后不得不生养的时世也慢慢生养得可供剥夺了。那为了剥夺而互相争抢的时世……还会远么?”

        李浅墨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大是感慨。
        尤二分明也没想到索尖儿居然如此脾性,拒绝也还罢了,居然兜底倒出了杜驸马心中的隐私来,一时不由大恨。
        他端人的碗,受人的管,平日是锦衣玉食、美姬佳僮地被专门供奉,今日难得出马,一出马就办砸了事,回去却又如何向自己的衣食父母交代?一时恼羞成怒,哈哈怪笑,手底下紧,力逼铁灞姑,要转眼三五招内,收拾了这女子,再去找索尖儿算账!
        铁灞姑分明吃紧。
        可那边,她三个兄弟虽想救援,无奈这时也脱不开手。尤大分明懂得了尤二的意思,一时之间,竟把秦火、毛金秤与方玉宇死死缠住,眼见得铁灞姑尽落下风,三五招之内,只怕就等落败受辱。
        那边索尖儿虽与铁灞姑恶斗过一场,这时眼见她力弱,不由也起了一点同仇敌忾的心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相救。
        其实就算他出手,又有何用。那尤二可是烽火年间幸存下来的好手,岂是他一个混混挡得住的。
        这边牯老已是情急,连连跺脚,连珀奴也看出来了,急切地一扯李浅墨袖子,她是见过李浅墨出手的,早相信他无所不能,这时就待求他赶快出手援助。
        可就在这时,却听得一连串的咳声响起。
        那咳嗽声分明不是作假,而是一个病人正自搜心搜肺地大咳。可哪怕大咳,那其间内息,已展露无疑。李浅墨本已打算出手,这时闻声一惊,侧目望去,却见一个已过盛年,却犹有盛气的汉子一手抚胸,正自缓步而来。
        他排众而出,虽分明病得不轻,可斯人气势,已浸入场内。
        一时只听得老五方玉宇欢声道:“二哥!”
        毛金秤心下一松,也叫道:“二哥!”铁灞姑脸上光彩一现,轻呼出一口气:“您可来了!”最奇的是,市井五义中的老大,秦火这时也脱口叫道:“二哥!”照理,他既行大,其余所有,都该是他弟兄小妹才是,不知他为什么也叫道“二哥”?
        却见牯老猛松了一口气。珀奴愣了一下,轻声道:“这人……我像见过。”转脸问向牯老道,“他却是谁?”只听牯老说道:“你如何能够见过,别说你,就是我也从没见过。不只我,怕是整长安城的人都不知道五义中老二究竟是谁。市井五义,市井五义,这名头传出来也有些年头了。可人人只识得四个,至于其中老二,却从未露面。”
        李浅墨这时却不由得一脸纳罕,那来人,他却认得,可不正是那日渭水滨卖刀的陈淇?他万没料到这个一面之缘的陈淇也会赶来,而且是长安五义中的“二哥”。
        这时只见陈淇似慢实快,转眼已走到尤大身边不远。他未出手,只一式手刀遥拢住尤大,抚胸狠咳了两声,才冲尤二道:“退后,放了我四妹。”
        尤大此时本被秦火死死抱住,虽一时未落下风,这时多了个陈淇,脸上也不由色变。那边尤二闻声一笑,眼看如此局势,张口怪叫道:“原来是你!”
        说着,他放过铁灞姑,缩身一退。秦火这边却也放松了尤大,尤大那方方的身子一脱束缚,已一个跟头就向他兄弟身边滚去。他虽行长,功夫却大不及他二弟,遇到难题,一切还是由他二弟作主。
        却听尤二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柳叶军当年不知怎么还没死的姓陈的。你那好搭档姓耿的呢?难不成死了,剩你独活?你却也太不够义气,好搭档死了,居然又在长安城中,随手找了几个不三不四,当起二哥来了,过得好不快活!”铁灞姑此时得暇,一蹿已蹿回了陈淇身边。却见陈淇似病得不轻,虽勉力压抑着,却一连声低咳。却听方玉宇已赶至他身边,急道:“二哥,你才生了病,怎么又出来?这要是加重了,怎生是好?”
        李浅墨前日才见过陈淇,哪想隔日重见,他居然已病得如此之重。
        却见陈淇一摆手,止住了兄弟们的关切,低声道:“我不出来,看着你们受窘吗?”说着,他望向二尤那边,“今日之事,你们到底想怎么说?”
        ——原来五义中那四个齐齐称呼他“二哥”,却是为陈淇早先在柳叶军中就曾与和他齐名的耿直结义,行二为弟,所以柳叶军散后,他落泊长安,为不忘先前结义之情,在市井五义中,只叫人称他为“二哥”。
        他此时病体甚虚,但听说四个兄妹受辱,怎能不出来?
        那边尤二已经笑道:“怎么说?你一个痨病鬼出来,还问我怎么说?简简单单,从今以后,你们市井五义再不许踏入乌瓦肆一步,我尤老二就卖你个面子,今日放了你兄妹。”
        “如果敢说一个‘不’字,那我不管你是装病还是真病,今日就把你那弟弟妹妹……”说着他眼露淫邪地望向铁灞姑与方玉宇,“……说不好就一起掳了,带回去与我哥俩儿好生快活快活。”
        他今日难得出马,可为了索尖儿那悍纵的脾气,几乎把事情办砸,且丢了城阳府好大的面子,正自恼怒,不知回去怎生交代。这时因为情知杜荷要夺乌瓦肆这块土地,最大的麻烦自然并非索尖儿与那一众小民,而是市井五义,正要借此挽回颜面,当然话就说得不留余地。
        却见陈淇抚胸咳了一会儿,众人见他病甚,只道他还有话说。却听他只简简短短地道:“那好,来吧。”说着,他挺身前行。
        身后,其余几个弟妹一时不由甚是着急,方玉宇才待开口,却觉不好叫得。市井五义,毕生声名,在此一战。以二哥性子,如何叫得回来?就算他肯回来,那尤氏兄弟二人又如何依得。
        却见尤大因为适才一时失策,不察之下先给秦火抱住,闷头闷脑不明不白地打了半晌,一点便宜没占不说,险险被废了招子,浑身上下还被毛金秤一支秤杆戳得生疼,这时正自火大。眼下脱缚,眼见陈淇病弱,可不要拿他下手出气?这时当先跃出,伸手一掌,就向陈淇拍去。
        陈淇伸掌一对,两人各自晃了晃,已知对方内力了得。尤大更不说话,把方才受的气一股脑儿发作出来,第二掌紧跟着就势拍出。
        两人一转眼间已对了三掌,三掌下来,谁都没讨着便宜。只是陈淇带病之下,身子摇晃得比尤大更甚。这边厢,秦火、毛金秤、铁灞姑与方玉宇看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要是二哥未病,自己五兄妹今日还好与尤氏兄弟一拼,可如今,二哥病重之下,这仗却要如何打,又如何打得赢。
        尤为心惊的却是那弟兄三个。他们此时才算见识了尤大真正的实力,额上不由冷汗直冒。适才,要不是秦火抢得先机,一出手,就先抱住了尤大,此时胜负,端未可知,只怕自己兄弟三人,早就折在了尤大手下。
        却听那边尤二怪声笑道:“好个病汉子,果不愧柳叶军中当年好手。我尤老二看得心痒,大哥,你退一退,你与他对了三掌,我也要与他对上三掌。咱们不好欺负他,两个打他一个,这样你三掌,我三掌,与他对着,看他最后是折在谁的手里?”
        说话间,他一跃而出,一掌兜头就向陈淇击下。陈淇“嘿”了一声,他久知二尤之中,老二功力犹胜老大,此时不敢怠慢,全力一掌,向上封出。
        这一掌之交,却是古怪,只见尤二腾身空中,一掌接上后,竟一时并不落地,两人默默僵持了一会,尤二方一个跟头翻回。这跟头却翻得利落,却才退回,他又如蜥蜴一样,瞬间游身攻上,击出了第二掌。
        这一掌接得快,只听“砰”的一声轻微闷响,尤二第三掌就已发出。
        陈淇唯有封挡。一挡之后,却见尤二闪身即回,陈淇的身子却连晃直晃,几乎站不住了。猛地他一弯腰,就浓浓地呕出一大口痰来。
        他那四个弟妹一时大惊,齐叫道:“二哥”,耸身就待相救。
        可这时,尤大等了半晌,已依他兄弟之言,紧跟着,三掌化做一掌,就向陈淇劈来!那边五义中的秦火、毛金秤、铁灞姑、方玉宇一见事急,齐齐跃上,就待相救,空中却被尤二一人挡下。
        尤二也当真好功夫,市井五义中人,个个俱非弱手,他以一敌四,竟然全不落下风,还把他们封挡得严严实实的。一边遮挡市井五义那四兄妹,一边还冲他老大叫道:“老大,你这三掌打完没有,打完了,该我了!”说着身子一翻,就向陈淇冲去。
        那边尤大三掌击完,身子一腾,竟与他兄弟换防似的,接下了秦火等四个的攻势,要他兄弟好去再跟陈淇对上三掌。
        眼见得这般轮番对掌之下,陈淇今日赶着病重,怕不就要折在他兄弟二人手下?四周观者多是站在五义一边,一时不由愤声大起。可骂归骂,却有何人敢上前加入战团。
        眼见得尤氏兄弟轮换不下两三次后,陈淇身体已是难支。就在尤大击完,换了尤二来打陈淇时,猛听得一声清啸,然后,只见一个纸团破空飞来。尤大随手一抓,口中还笑道:“什么鸟东东?你家买不起铁吗,却拿这个当暗器。”可他一眼之下,见着那纸团,猛地脸色大变。
        只见他的手跟被火烫了似的,怪叫一声:“奶奶的,不好。”一个跟头,连他兄弟也不及招呼一声,返身就逃。
        这一下变故,却把不只市井五义,凡在场人等,个个惊呆。
        尤二不明所以,趁着陈淇全无还手之力,一飞身,接住了那纸团。他只看了一眼,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目露惊惧,四周窥望了眼,腾身就跑,却把那纸团失落于地。铁灞姑最是急躁,忍不住好奇,抢上前去,抄起了那纸团,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竟惊得二尤一见即走。
        却见那纸团上墨迹犹湿,也没甚出奇,不过蜷蜷曲曲地画了一柄剑。
        铁灞姑一时不由一头雾水,口里喃喃道:“这是什么?”
        那边陈淇喘息了一会,方才宁定,一眼望来,忽抱拳向空中谢了一声。铁灞姑尤还未解,诧异道:“二哥,这是什么?”
        却听陈淇一叹:“画的是一把剑。”
        铁灞姑若不因他是二哥,早要把一对眼白翻出来给他看,谁看不出那画的是一把剑?
        却听陈淇喃喃道:“尺蠖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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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2-14 17:47:32 |只看該作者
    【八、索尖儿】


        乌黑的一间斗室里,颤巍巍地燃起了一根蜡烛。那蜡烛白得阴惨,正握在一只颤抖的手里。随着火光的一闪,先只见四围的孝幔。紧接着孝幔揭起,狭窄的斗室间露出了石砌的四壁。那四壁的壁石粗厚,宛如墓穴,而四壁上一层一层、密密麻麻悬挂的都是些架子。
        那些隔架都是用柏木制就,简单粗陋。而那些架子上,满满的供奉的都是些灵位,一层一层的,连天花板上悬吊的都是。它们比肩而立,默然凝重。
        这间斗室本就藏在地下,屋里满是阴湿的潮气。只见那些灵位个个漆得通体漆黑,上面金闪闪地刻着填漆的金字。潮气结在那些灵位上面,凝成一滴滴冷露,在烛火下折射着光,看着似汗似泪。
        一个灵位代表一位逝者……一时只见,满天满地到处都是亡者的名字。
        ——连索尖儿这么胆大的少年,一见之下,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灵位……适才,城阳主府上供奉的“二尤”被一个纸团上草草画就的尺蠖剑惊走之后,他不防之下,猛地被市井五义中的二哥陈淇一把揪住了领子,全不容他反应过来,就穿街越巷,被带到了这里。
        市井五义中其他四人当然也急急跟上,他们都是一身功夫在身,索尖儿那些三脚猫功夫的兄弟们自然追他们不上。
        这儿本是一处略嫌寒窘的小跨院,地方也就在乌瓦肆一带,可陈淇不想让索尖儿的手下跟上来讨麻烦,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后才重又绕回到这里。
        小跨院内收拾得极为干净,院中多种松柏,只是种的时间并不长,一棵棵矮矮小小的,看着十分枯瘠。院中空地之间,摆放着不少刨子锯子之类的木匠家生,那是陈淇平日里的营生。市井五义中人,平日都是普普通通的市民。索尖儿一见也不由有些吃惊,没想到市井五义中最负盛名的二哥就住在这里。
        那院子里收拾得极为干净,干净得都不像给生人住的。院子中有两间做木器活的房子,这间斗室就藏在那房子底下。进了跨院,陈淇直接就把他们带进了这里。
        连市井五义中其余四人似乎也是头一次走进这间屋子,这时只见他们一个个游目四顾。一时之间,秦火默然肃立,毛金秤喃喃自语,方玉宇一脸惊愕,铁灞姑已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屋里只有一把椅子。
        那把椅子就放在斗室的正中央。椅子也是柏木制就的,屋里飘散着一股柏子的香气。
        那气息本该清新,但在这不通风的暗室里憋久了,一闻之下,只觉刺鼻。
        陈淇看来确实病得不轻,他轻轻一掷,把索尖儿丢在地上,自己就向那把椅子上坐了,坐下了还在不停地喘气。
        索尖儿一路上被陈淇掐住了麻筋,这时倒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听了铁灞姑的问话,忍不住冷笑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你二哥不是养了二十几房家小?你以为那些女人以前都没过男人?他霸占了无数的大老婆、小老婆,这些都是被他害死的那些男人的灵位。”
        铁灞姑闻言一怒,一脚就冲着他肚子上踹去。她这一下踹得颇重,索尖儿正自浑身酸麻,自然躲她不过。硬生生挨过了这一脚后,只听他痛笑道:“踢,再往下踢点儿,你就找对地方了!”
        铁灞姑想来也少见这等惫懒的少年,一时拿他无法,只有怒目望向索尖儿,一张黝黑的脸儿在烛光下映出一抹红色来。她人本生得高高壮壮,声音也低沉宽厚,虽说眉目端正,但嫌太过英朗,倒是这点红色透出一点女儿家的羞怒。只听她怒道:“你敢再辱我二哥,说不得我就真的绝了你。”
        索尖儿本待再说点什么,但看到她那狠厉的神色,一时也开不了口。他终究也怕这烈性女子果真对自己下什么要命的狠手。
        可他心有不甘,到底还是忍不住,冷声讥笑道:“难道我有说错?长安城中,别人不知,我又如何不知道?你问问你那个二哥,问他单在长安城中,一共就有多少门家小?说起来怕吓着了你,我粗粗地打听了一下,他那些大老婆小老婆们,一共加起来,怕不有二十几个!怎么,这等无德行的事,他做得,我就说不得!你若不信,我新收的兄弟龚小三,你去找他来问问,看他怎么说?他的娘至今还被霸占在你二哥的手里!”
        铁灞姑听他言之凿凿,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不由侧目望向毛金秤:“三哥……”
        却见毛金秤点了点头。
        市井五义间一向以道义相交,平日里很少问及彼此的私事。铁灞姑一向隐隐听说过二哥有此等的传闻,但她一直不信。何况她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好意思跟二哥问起这等大老婆、小老婆的事。
        她本性豪爽,一向要求自己做事万不可像个凡俗女子。可一时之间,不由触动了性子,忍不住眉毛一挑,就待向她二哥问话。
        毛金秤平日最了解他这个妹子的脾气,连忙抢先解释道:“四妹,你有所不知……”
        可铁灞姑什么脾气,一旦倔性子犯起来,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只听她冷声道:“你别插话,这不干你事。二哥,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陈淇默默地点了点头。铁灞姑就待发作。
        一贯稳重的秦火却在旁边插言道:“四妹,你切不可误会了二哥。当年柳叶军兵败之后,二哥的至交好友与袍泽属下人等不少人家都成了孤寡,一家老小无人照应,所以二哥才把他们一一安置在长安。因为大多数家庭没有男人了,所以二哥只能权充做这些人家的一家之主。外界传言是多,可二哥行得端、坐得正,难道这不正该是咱们二哥应有的作为?”
        五义之中,陈淇虽名声最高,一向出面理事、照应五义杂事的却是这个大哥秦火。他为人稳重,说话当然极有分量。
        铁灞姑听着一呆,她相信秦大哥的为人。心中怒气登时转化为钦佩,歉意地冲着陈淇一笑,一脚又向索尖儿踹去,怒哼道:“小子,险些信了你的谗言,坏了我们兄妹间的义气。”
        索尖儿吃痛之下,并不吭声,只是撇嘴一笑,分明全然不信。
        这时,只听陈淇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都奇怪这是什么地方……”
        他环目四顾:“这些,都是隋末以来,我所认识的那些死于那场战乱中的逝者的名字。”说着,他伸手拿过一面牌位来,小心地用衣袖在上面轻轻地擦拭着。
        因见他表情沉痛,旁边人等一时也就不敢多话。只听陈淇惨笑道:“没错,现在长安城中,我是有很多的家,可再多的家,也等于没家。只有在这儿,我才能感觉到真真正正的家。”
        “我老了,别跟我说什么我犹在壮年,其实我心已死。你们都好奇我平素在做什么吧?”说着,他把那面牌位放好,又取过另一面来,放在手里轻轻擦拭着。
        “这一向……近十年来,我都在做个木匠,也只情愿做个木匠。很多很多年前,我爹就是个木匠,我的爷爷也是,他们断想不到自己家里会出来一个拿刀仗剑的人。起先,我一直以为他们告诉我的那些道理都是错的,现在,哪怕那些道理在我看来仍旧是错的,可那错毕竟也是美丽的错……平生错拿刀剑,不过为了安稳,可最终……”他环顾四周,“我终究还是丧失了一切的安稳。”
        “这屋里,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灵位,还是木器,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说来惭愧,咱们号称市井五义,承你们四个不弃,还都叫我一声‘二哥’,可这些年来,我何曾做过什么一怒拔剑,打抱不平的事?我不过是每天柴米油盐,操心操心那些家小的生路,剩下的时间,就越来越沉浸在往事里,不停地努力去回忆过往那些年中一些略微生疏的名字,努力去把他们的平生事迹一一想起,然后,再做上这么一个灵位……”他望着那些灵位叹了口气,“再把他们供奉在这里。那感觉,就像从已流逝的生命中挽回了一点儿什么。”
        说着,他对着那些架子上的灵位,喃喃地念起了上面的名字:“周百流、张樯、刘鬼儿……这些不是武艺比我高超,就是比我更年轻有为,还有的远比我人好……他们都该活下来,哪承想,最后活下来的却是我这个最没出息的。”
        “我这个最没出息的人只求苟活于这难得的治世,再不想惹上什么麻烦。哪承想,你想离麻烦远远的,那麻烦却只追着你来了。”说着,他眼望向他那四个弟妹,“你们可知,咱们此时,已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旁人俱都不语,独铁灞姑气鼓鼓地道:“不就是那什么二尤吗?二哥,你别长他人威风,灭了自己志气。今日,不过是因为你身体不好。若是平时,咱们市井五义又何惧于他们?我们四个,再不争气,也缠得住大尤。至于二尤,只等你身体稍稍康健,料理他又有何难?”
        陈淇却叹了口气:“你以为只是二尤这么简单?那城阳公主的驸马杜荷惦记乌瓦肆这块地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二尤今日被惊退,杜荷又岂只这一点点手段。不说别的,他身后的东宫太子又岂是我们所能惹得起?今日一战,咱们虽在下风,他们也颜面尽失。知道有草野人物插手后,这事儿就断没那么简单了。我想,不出三日,他们必然另会有人出手,好让咱们市井五义命丧荒野,也算杀鸡儆猴,给乌瓦肆的那些百姓们看看,好让他们别再幻想有什么倚仗。扫平了这点障碍后,他们就好对乌瓦肆下手了。”
        铁灞姑不由怒道:“难不成咱们就此怕了他们?”
        陈淇摇头一笑:“敌强我弱,却又如何不怕?”
        铁灞姑万没料到她一向敬如神明的二哥会说出此等话,只觉他这么说不只是污辱了他,连同还污辱了自己对他的信任。   
        眼见她就待发怒,却见陈淇搓手喃喃道:“可怕归怕,做归做,这是两回事。怕了不等于不做,做了也不等于不怕。只看咱们挺不挺得过这一关了。”
        陈淇对自己的过往一向极少讲与人听,铁灞姑对他的事迹也是从大哥、三哥口里听来的。
        在她想象中,二哥从那兵荒马乱的年头里走过来,身为柳叶军悍将,千军纵横,—剑跳脱,那该是何等畅意平生的事?这时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心头轰隆作响,那个她一向仰慕的英雄形象竟一瞬间在自己心头摇摇欲坠。
        她相信原来那些关于二哥的传说都是真的,可现在,他真的老了——英雄也会衰老!
        老照说不可怕,可怕的却是钝。他钝了,再没有当年的意气。
        她心下纷乱,无意中目光却碰到了索尖儿的目光,却见索尖儿的目光里满是讥笑。铁灞姑忍不住一怒:再怎么,她也不容这个街头混混嘲笑自己的二哥!可一眼深望下去,却觉得索尖儿那讥笑下面,似乎隐隐的还暗含着点儿什么……那既像是悲凉,也像是恐慌,似乎所感正与自己一样:如果传说中的勇者有一天都终将这样意气消磨,颓然老去,那么自己他年,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一样?
        铁灞姑再没想到自己竟会和这混小子生出相似的感觉。她本不是惯于思索的人,再不会想到,自己与索尖儿毕竟都还年轻,也看不懂二哥那临事而惧、惧犹不改的勇气,只忍不住为自己竟与索尖儿所想的差相仿佛感觉愤怒起来。
        她脾气本就耿直暴躁,这时找不着什么来发怒,正想找个什么理由再踹上索尖儿一脚,没想到,就在这时,却听得院子里响起了一片霍霍的风声。
        人人都是一惊,那像是暗器的破风之声!
        众人之中,要数方玉宇反应最快。他的“千里庭步”之术,在市井五义中,就算算上陈淇,也是个中翘楚。只见他一闪身,就已上了台阶,一蹿就蹿到了门外。
        然后只听得门外小跨院里传来了一片呼喝之声。闪出门的方玉宇分明已跟人动上了手。
        五义中其余几人急急地就要拥出门外,却见只这么一会儿工夫,方玉宇一闪身就已回来。他一向形容修整,这时却显得袍发散乱,衣袖上还裂了好大一个口子,难不成这么短短一瞬他就已吃了亏?
        铁灞姑眼尖,一眼就见到了方玉宇胳膊上挂了血。她急怒之下,就待向门外冲去,却见方玉宇冲自己微微摇头苦笑,示意敌人已经走了。
        ——却是何等人物,能这么快就伤了市井五义中一向以身段轻灵著称的五弟?方玉宇为人一向不惯多话,这时他伸出手,众人才见他手中拿着一小摞面具,看来是敌人故意留下的。
        那面具俱都做成鬼头模样,乍一看,竟跟市井五义有那么一点神似。
        五义人中,还数毛金秤最是见多识广,他一见即知,那是傩戏用的面具。略一思索,只见他脸色忍不住就是一变。铁灞姑急道:“那是什么?”
        她与方玉宇都还太过年轻,秦火为人木讷,一向只专注于自己的功夫与家门之事,见闻也不广博,只有毛金秤与陈淇对望了一眼,脸上俱都平添了丝苦笑。
        铁灞姑最耐不住这等闷葫芦,急声道:“你看出了什么,三哥,你倒是说啊!”
        毛金秤为人最是和气,平日里滑稽突梯,旁人是什么玩笑都可以跟他开的,也一向最是宠溺他的四弟五妹。可这回,他并没有急着回答铁灞姑的问话,而是探询地望向陈淇,目光中似问:“难道,果真是他们?”
        陈淇缓缓点头。只见毛金秤意似不信,从方玉宇手中接过那一小摞面具,一一摊放于地,却见那堆面具一共是有五个,虽是鬼面,但还是看得出那是四男一女。而每张面具上,都有一道刀痕从上劈落,划过整张脸,像是要把整个人头劈为两半。
        陈淇望着那摞面具良久没说话,然后才看向方玉宇臂间的划伤,见无大碍,方才放心。铁灞姑在旁边已急得连连跳脚,好容易才听到毛金秤缓缓开口道:“万壑松涛地狱变,疯魔岩底虎狼蹲……”
        铁灞姑听得一头雾水,却见秦火与方玉宇似乎同时恍然大悟,在场人等,好像只有自己和索尖儿还不知道。她急得恨不得嚷了出来:这个空儿,三哥还有兴吟什么诗!
        却听陈淇哑声接道:“丑怪惊人能妩媚,畸零极处可通神!”说着,他就撕肝裂肺地暴发出一阵大咳,咳得肺都像掏空了。
        铁灞姑眼见秦火那么稳重的汉子一时都忍不住搓起手来,口里喃喃道:“果真是大荒山无稽崖的那帮怪物?这下,这梁子咱们只怕真是有些架它不起了。”
        却听陈淇咳罢苦笑道:“若果真是他们要对付咱们,就算当年柳叶军全盛时六千精壮子弟犹在,就算……”他回首四顾,望着壁间架上那些木主,“就算他们一个个都能活过来……”他脸上神色一片怅慨,下面的话却顿住不说了。
        默然了良久,才见他摇了摇头,一挺后背。大敌当前,他反似精神焕发起来。只听他笑道:“好好好,为了对付咱们小小的市井五义,杜荷居然能搬得出这等人物来!那分明是太过看得起咱们了,我这当二哥的忍不住都要谢他一句:真真受宠若惊!”
        他目光炯炯,注目向自己座前摊放的五个鬼头。那鬼头面具上画了些符号,铁灞姑只觉那符号画得鬼画符也似,全难看懂。却听陈淇喃喃道:“原来是:三日后,三更时,丑怪盟就要我们市井五义授首……这鬼头却是他们一贯使用的标记了。”说着,他扫眼望向他那四个弟妹,口角噙笑,“怎么着,你们怎么说?”
        却见铁灞姑面露冷笑,秦火凝定如固,方玉宇一脸严肃,毛金秤也平静下来,一张滑稽的脸上突显慷慨之色。
        却听陈淇笑道:“单论我,我是情愿让他们一刀把我这头从身子上剁下来,好让我看看自己这腔子里的血终究还是不是热的。”
        听了这话,铁灞姑只觉胸中热血一沸,感觉那个她熟悉的二哥又回来了。
        陈淇一转眼,忽望向了索尖儿。他把那面具之事略过不提,突然问了句:“小子,你姓什么?”
        索尖儿只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却听陈淇道:“你不说也罢。”他扭头四顾,伸手向四周一挥,“你找找,看看这些灵位里面,可有没有你爹的名字?”
        他分明已从身法路数里看出了一些索尖儿的身世来历,所以才特把他抓了回来盘问。
        却见索尖儿身子猛地一抖,忍不住抬头向那些灵位望去。可紧接着,他似勉力控制住自己不再去看,激声道:“我没有爹,就有,我也不会认那个王八蛋当爹!别说他死了,就是他活着,现在捧了他所有的功名富贵回来,我也不认!”   
        陈淇望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他从椅上站起,走向上首,从架上略宽松处取下一个牌位来。
        他用手轻轻摩挲着那面牌位,低声道:“他可能是有些对你娘不起,可他毕竟还是你爹。当年情境,你没经过,再怎么也不会知道的。你有没有想过,换作你在当年,你又会作何选择?”
        只听索尖儿冷笑道:“我会作何选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八百年才回来一次,回来一次后,还敢留种。既留了种,又忍心抛下他身怀六甲的老婆,说什么要去赴朋友之约,自此一去不回,任她乞讨,任她活在世上任人宰割。”
        陈淇却已走到索尖儿身边,伸手在他身上一按一捏,用内力化解了这小子身上的麻劲儿,并不多话,只默默地把那牌位放到了他的身前,返身向椅上坐了,静静地望着索尖儿:“那好,你认他也好,不认他也好,那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儿。我现在想问的是:你不认他,但可愿认我?”
        铁灞姑偷眼望向那牌位上面,只见上面金漆了五个字:“索千里之位”。她年轻,不知道索千里三个字当年在柳叶军中声名何等响亮,及听到二哥这话,不由猛地怔住。
        不只是她怔住,索尖儿一时不由也愣住了。
        只见陈淇望着索尖儿:“要说,我现在收你为徒,可不是什么好时机。三日之后,我们市井五义即将面对生死之决,我还不知活不活得过那一刻。
        “不过,当年,我与你爹同在军中,也是面对这样的生死大战前,他那么全无遮拦、义无反顾的人,也曾托我一件事,说如果他死了,我还活着,且还能碰上他的孩儿,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收你为徒。”
        “我见你一身根底,也打得颇为扎实。只是技击一道,修习得不甚得法。这样,无论三日后我是生是死,这三日内,我会尽量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你一时不懂无妨,只要你都肯记住了,以后一生,凡遇战阵,败则败矣,只要不死,必有好处。”
        说着,他望向四壁上那些牌位:“至于这间屋子,我也传与你。别小看了这间屋子,也别小看了这些灵位。那些灵位后面,有不少柳叶军中当年好汉的平生修为心法,与我默记下的他们的招式路数,对你不无小益。”
        “如此,总比你沦落街头,一辈子当个混混强吧?”
        他这番话说得,无论何人,听了只怕都不免怦然心动。
        以陈淇的名头,一直不肯收徒,此时无论他心许于谁,只怕都是那孩子一生的福分。可他这番话说得虽平和稳重,秦火、毛金秤、方玉宇等人却不免听得心头黯然。连铁灞姑这么粗爽的性子,都感觉二哥似在交托后事一般。
        索尖儿听了前面一段,也忍不住心头微微一动,可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得脸色一变。只见他脖子一梗,冷笑道:“我不干!我是个混混又怎么了?你们当年所为,也未见得强过我多少。哼哼,你要瞧不起,尽管瞧不起我,我也不稀罕给你当个什么徒弟。有种,你先把那什么丑怪盟料理了再来跟我说话。否则,学了你的本事,都不能自保,又有何用?”
        本来,无论是毛金秤,还是铁灞姑,适才街头一战时都曾对他动过怜才之意。二哥此时能有如此美意,也算成全了这个少年,他们当然乐见事成,断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桀骜不驯,铁灞姑忍不住就要开口呵斥。
        陈淇的脸上却未见怒意。他沉吟良久,脸色忽然微动,似有耸耳细听之意,眼神还忍不住向门口方向瞟去。旁人没注意,毛金秤与方玉宇却俱是心细之人,都注意到了。却见他似有所闻的神色一露之后,猛地脸色一变,竟厉声厉气地冲索尖儿发作道:“你当真如此不识抬举?”
        索尖儿是在哪儿混大的?软的尚且不吃,硬的就更别提了。只见他一声冷笑:“那又如何,凭什么你一抬举我就非得识你的抬举?难不成不用你抬举,我就天生低贱了?”
        连秦火、毛金秤这等跟二哥相交十余年的人都从未见过陈淇如此发作过。只见他脸色一沉,冷声道:“那好!”
        他望了索尖儿身前的牌位一眼:“我既无法感化于你,说不得,今天趁我还有力气,不如先废了你,免得你这不肖子孙,他日败坏了索千里的名头!”
        说着,他猛地从椅上站起,就向索尖儿走去。看他那架势,分明已勃然大怒,要立时下手废了索尖儿身上的那点儿功夫。
        在高手看来,索尖儿身上的那点功夫练得旁门左道,当然不值得一提。可就是这,也是他费了无数苦心才修炼得来的。
        索尖儿心头一惊,明知抗不过,可又怎么甘心束手就缚?眼见陈淇平平一掌推来,也不觉得这一招有什么高明,可就是躲它不过。一转眼间,他的肩头已被陈淇按住。陈淇另一手已虚虚地悬在索尖儿气海上方,冷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一时只见,索尖儿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最后一咬牙,狠声道:“不答应,你杀了我吧!”
        陈淇的脸色就是一沉,右手就要点下。其余旁观人等,俱是练武之人,对这废功之举,未免都有些感同身受。连铁灞姑一时都觉得心头不忍,开口就要代为求情。只是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一侧目间,却见毛金秤冲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却听陈淇道:“我数到三,你再不答应,说不得,我只有废了你了。”说着,他已一字一顿地数了起来。索尖儿也当真强项,硬是紧闭着嘴唇再不肯开口。
        眼见就要数到“三”了,陈淇手腕微动,连毛金秤也没料到二哥这下竟要来真的,就在人人面露不忍之际,却听台阶上的门外面忽传来了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道:“不可!”
        陈淇右手一顿,市井五义中人个个抬头望向阶上的门外。却见一道影子一晃,一个人影轻灵已极地沿着入室的甬道飘然而下,他脸上神情惶急,来势极快。陈淇手头不由微微一顿,凝目望向来人道:“这可是我们柳叶军家门之事,你又有何资格,来说不可?”
        五义中其余四人定睛一望,却见来者不过是个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看着比索尖儿还要小一些,身材挺逸,举止从容。铁灞姑却已认出正是自己午后才在牯老酒肆碰到过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眼见众人俱都望着自己,面上忍不住就露出一点腼腆羞涩。他一向少与人打交道,碰到跟人辩驳争论之处,更是头疼已极,否则,不会连一个胡人少女珀奴都能逼得他尴尬不己。这时眼见人人都望着自己,颊上更是忍不住就染上点少年人的腼腆之色。
        陈淇沉声道:“你又是他何人,竟敢强出头说一声‘不可’!”
        那少年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话来。
        却听陈淇冷笑道:“难道你觉得他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抑或你仗着师出高门,有着一手好功夫,就可以到处显摆,强行插手我们家门之事?今日,索大哥这不肖儿子的事,我是管定了。就是你师父当面,须也强不过一个理字!”说着,他右手一动,就待点下。
        那来人一急,伸手一搭,已搭在索尖儿另一面肩头,稍一用力,就把索尖儿身子带得斜斜一转,口里疾道:“陈大哥,他做得不对,你慢慢劝他即可,说什么动手破了他的气海,那他这些年的苦修,岂非白费了?”却听陈淇冷笑道:“可你劝得动他吗?”
        那少年一呆,扫眼望向其余四人,却见人人对自己横眉立目,都不像搭得上话的样子。无奈之下,他只有望向索尖儿道:“索……兄,我要是劝你,不知你可肯听上一听?”五义中人只觉这少年全无处世经验,听到他那腼腆含糊的口气,不觉又是可叹又是可气,人人心头不由一软。
        却见那少年面露微笑,神色连羞带窘,似是为自己强自插手他人之事感觉抱愧一般。索尖儿抬眼望了那少年一眼,他最是过目不忘,一眼就已认出,这正是那日谷神祠前,曾救助自己脱困的少年李浅墨。眼见他一脸赤诚,他的心头也是一软,可终究还是哼了一声:“我不被别人强逼着答应什么。”
        说着,他目光斜斜望向陈淇搭在自己肩头的左手。
        然后,只见他一挺身,振声道:“要我弃自己的兄弟们于不顾,跟这些自许侠义的人服软,自顾自走路,打死我也不干!哼哼,他们不过吃饱了撑的,我那些兄弟却怎么活?我可学不来他们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套路。”
        眼见得事情毫无回转余地,只听陈淇一声冷笑道:“你都听到了?”
        却听李浅墨急道:“陈大哥,总归有办法的……”
        只听得陈淇哈哈一笑:“你当然有办法。不行,你就仿照那日跟东海虬髯客对面时的招法,也跟我定下几阵之约。到时,你把我们哥儿五个一个个打趴下了,我们就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你是这个意思吧?”
        李浅墨根本没跟他们动手的意思,见他误会更深,不由急道:“我没这么说。”
        ——今日午后,李浅墨眼见到乌瓦肆那场市井之战。他本来一直是旁观,最后关键时刻,终于忍不住出手,先是假充罗卷,以一把现画的尺蠖剑惊走了二尤,其后见陈淇二话不说,就带走了索尖儿,忍不住跟了上来。
        这还不只为他不忍见像索尖儿这样的少年平白遭人擒走,也是因为见到了索尖儿,他忍不住就想起了柘柘。一想起柘柘,他心中只觉,再不容自己与柘柘曾共同援手之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给人带回去处置,所以才会尾随而来。
        他虽年少,但已在门外偷听了好半天,颇感于市井五义的凛然正气,再怎么也不想跟他们动手。这时他双目余光之中,只见秦火、毛金秤、铁灞姑、方玉宇四周环立,人人都对自己面露敌意,可他心中对着他们却只觉亲近。这几人,不过是些铁匠、木匠、小生意人、打渔女和一个教坊子弟,可面对城阳府偌大的势力,却宁折不弯,光这一点骨气,就足以令人钦佩了。
        陈淇与李浅墨其实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日,曾亲眼见他在面对东海虬髯客这等声名卓著的前辈高手时,都是一剑跳脱,高声搦战,丝毫不肯假以辞色,当时就对这少年印象深刻。他本以为这少年不过是个年少气盛、艺高胆大之人,没想今日见了自己,虽救人心切,他竟全不提那日曾对自己的援手之德,反这般腼腆含糊,全不似那日他面对虬髯客、李承乾与李泰这等势强位尊之人时面上的神色,光这,就足以见出这少年的本色。
        他对这少年已颇心许,但心中另有计较,所以言辞上就逼得更狠了些。
        诸人之中,要数铁灞姑感受最深,她自己本有一个弱弟,如今眼见这少年神态,竟似想起了自己的弱弟一般,心头不免微微一动。
        却听陈淇沉声道:“何况,今日,在乌瓦肆,他给那里百姓惹来这么大个麻烦,还招来些这么大来头的对头,我不废了他,他日对乌瓦肆百姓却又作何交代?”
        李浅墨急道:“可你就算废了他,却也于事无益。”
        “那如何才算有益?他惹下这么大个烂摊子,却要谁人代他收拾?”
        李浅墨情急之下,只求快快了结了眼前之事,脱口即道:“我!”
        他这一声既出,市井五义中其余四人不免人人觉得他托大。
        奇的是,二哥竟像不觉。可他如真有如此能为,如何面对实力远逊于城阳府的自己五个,却又肯如此委屈求全?
        却听陈淇哈哈一笑,冷声道:“你是一时情急,要急救他才随口应承,还是说真的?”却见李浅墨面上傲气一动,撇嘴笑道:“不过是杜荷那厮。他如此倒行逆施,难道以为天下就无人敢管吗?”
        没想陈淇猛地松手,一连倒退了好几步,然后一弯腰,猛地躬身就冲着李浅墨鞠了一躬。
        他如此大礼,又如此前倨后恭,不只把李浅墨吓了一跳,连他四个弟妹都不由吃了好大一惊。却听陈淇认认真真地说道:“那这里,陈某就代乌瓦肆的百姓谢谢小哥儿了。”
        李浅墨最怕见到这等场面。却见陈淇不只是一躬,还一连鞠了三个躬,闹得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能侧身避让,面上羞窘之色更甚。只听陈淇朗声道:“李小哥儿,你虽年轻,论起师门辈分,只怕还要高过我陈某许多。不嫌我托大的话,我就称你一声小哥儿。”说着,他伸手一指索尖儿,“这孩子,我与他爹曾有过袍泽之谊,可陈某无能,无力教化于他。李小哥儿今日既然对他青睐有加,日后这孩子的脾性修为,做人处事,就全托您照管了。”
        毛金秤眼见二哥不惜言语挤对,先逼着李浅墨应承了代乌瓦肆百姓出头之事,这时更敲砖钉脚的,连同把索尖儿都托付给李浅墨,不由对这少年来历大感好奇。但他一向相信二哥为人,知道对方如不是真堪托付,二哥断不会如此作为。他脑子最快,马上想起适才方玉宇收到的那几个面具标记,心想,既然二哥如此看重这个少年,何不一勺烩了,把这件麻烦也一齐套在他的头上。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说,这位小哥儿……”
        他正想着怎么措辞,把三天之后那事儿也搬出来。没想陈淇似一眼望穿了他的心意,一肃手,打断了他的话,冲着李浅墨郑重道:“那么,李兄,你请。”
        他眼望向索尖儿,凝重道:“这孩子也麻烦你一同带走。你师出羽门,我自然信得过。日后,他就算还有何劣迹,那也跟我们柳叶军无关,都托李小兄弟你代为管束了。”   
        李浅墨呆了一呆,直至此时,才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像落入了别人什么算计之中。他一时想不明白,眼见别人已有肃客之意,当然不好再呆下去。可他跟索尖儿又何尝熟悉?眼望向索尖儿,口里不由有些期期艾艾,面上神情一片腼腆含糊,半天不知该怎么说让他跟自己一起走。
        却是索尖儿对这些人间心态看得最透。只听他哈哈一笑:“嘿嘿,市井五义,市井五义!原来碰上大事,都是靠这般举动来卸责的。”
        李浅墨生怕他口无遮拦,再惹出什么是非来,情急之下,—伸手,已拉过索尖儿一臂,口里急道:“索兄,咱们且先回去再说。”身形一展,竟带着索尖儿疾疾地去了。
        陈淇望着李浅墨与索尖儿的背影,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可欣慰之余,神情却颇显寥落。说起来,他一生只怕还从未干过今日这等行径。却是毛金秤在旁边看出他的心事,插言笑道:“二哥,这少年是谁?如果他当真这么厉害,为何不把三日后丑怪盟与咱们约战之事也套到他的头上?”
        只听陈淇一声轻叹:“我今日所为,本已亏心,硬是把这么大个难题套在一个后生头上。但以他的修为和师门来历,再加上为了乌瓦肆百姓公益之事,勉强还说得过去。至于咱们自己的生死造化……”
        他缓缓回目望向自己的四个弟妹:“……难道二哥也好意思这么没出息,一股脑儿托付在人家一个刚出道不久的少年身上吗?”
        毛金秤一时不由哑口无言。陈淇也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岔过话头,简略地说起自己跟李浅墨相识的经过——那日参合庄中,与他如何相遇,以及自己猜测的他的身世来历。五义中人,一时听得人人动容。最后,却见铁灞姑面露羞窘,忽叫了一声:“不好!”
        他们个个盯向铁灞姑,却见铁灞姑一脸窘红,期期艾艾地道:“我是说,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个人。今日下午,我见他在牯老酒肆里与一个胡人少女在一起,那少女还在冲他下跪,我只当他是个浮薄子弟,当时还开口骂了他的。”
        五义中人个个熟知她的性子,想想当时情境,不由面露一笑。就连陈淇,都不由颜色转温。
        只听铁灞姑自顾自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回头再见,倒是得跟他说一声抱歉才好。”




    【九、柳叶军】


        一张小小的竹床摆放在狭小的天井里。天井里种着桂树与梧桐。桐阴筛月,空中的桐叶像无数双小手,稍有风吹过,就轻轻地拍打。漏过那小手的月光斑驳在地上,摇晃着两个少年的心事。
        是夜了,定街鼓早已敲过,长安城的夜是静的。
        李浅墨与索尖儿就坐在院子里——这儿是李浅墨临时的家。打小时,他就渴望有上这样一个家。他喜欢天井,那像是……在偌大的城市上空挖出来一小方空白,远离喧嚣,远离烦恼,外面人群越密越吵,那一小方空白就越显得弥足珍贵。
        可惜他幼时跟着谈容娘与张五郎,住的始终是一长排临街的房子,自己一家的烦恼隔着窗户纸永远明白地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自己的怯弱也是。
        如今重返长安,他特意选择的就是小时一直羡慕着的崇阳坊,这一带有带着天井的小院落。虽说今日看来,这片街坊里的院落实在狭窄得可怜,可那是他儿时最初的梦想了。
        他有一点想把这种感觉跟索尖儿说说,可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倒是索尖儿先开了口:“真静啊……”
        确实是静,夜晚的静总是这样,先是静在身外,然后就静入了心里。
        不是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能体会到这番心静的。两个少年默然静坐了良久,年轻自谨的心里也不由暗暗地承认:有人陪伴的静默是如此美好。却听索尖儿低声道:“我有个兄弟说他认识你。他说你小时候,就住在左教坊不远处。那时,你还不叫李浅墨,是叫却奴。还有,那时你是他们眼中的小受气包。”
        “他叫什么?”
        “鬼火儿。”
        李浅墨微微一笑,童年的记忆瞬时浮现在脑海里,哪怕心酸、哪怕孤单,回想起来也是温暖的。只听他低声道:“没错,小时候他还欺负过我……”
        说着,他猛地想起了小时被人欺负时的情景,那时,常被别人挂在口头辱骂的就是他娘:谈容娘。他一时心酸,顿住了没再往下说。
        索尖儿也静了下,他听他那兄弟详细说起过李浅墨的来历。这时伸出手来,在李浅墨腿上拍了两下。不为别的,只为他知道了李浅墨的过去,对李浅墨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认同感。
        吃过苦的人都是这样。见李浅墨有些伤感,他甚至还安慰道:“好了,别伤心了。你现在不是比谁都好?不像我,至今还到处吃瘪,你比我强多了。”
        这算他能想出的最有力的安慰了。
        李浅墨微微一笑:“我不过是比你运气好。”
        索尖儿不是惯于伤感的人。他脑子一转,想要岔开李浅墨的念头,便突然道:“知道今早长安城出了什么奇事不?”
        李浅墨愣了愣,疑惑地看向他。
        索尖儿笑道:“听说,长安城中忽然下了好大一阵柳叶雨。”
        看着李浅墨好奇的神态,他更来了兴致:“没错,那其实不是雨,是柳叶,也不在别处,就下在城阳府四周。据说一夜之间,也不知怎么,那么多柳树叶儿一下就冒了出来,街边巷里,到处都是,有很多还粘在城阳府的院墙上。一大早起,我的兄弟们就看见城阳府的人在不停地清扫。”
        李浅墨还在怔着,索尖儿忍不住推他一把道:“你还没明白啊?那是柳叶军的旧人在代市井五义的二哥出头了。他们想来已知道陈淇被城阳府威逼,所以决然出头,要给城阳府好看。这一场热闹,只怕接下来会很有趣。”
        他双手抱头,向后面一躺,口中叹道:“有朋友就是好。生死之交,那才真正是生死之交!陈淇那老家伙,一屋子的灵位真没白供。我只恨迟生了这些年。要是当年,隋末大乱,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你说,要生在那时,会结下多少生死与共的兄弟!这辈子我什么都不想,只想那样活上一刻,就算死了也不冤了。”
        李浅墨不由微微一笑,他喜欢听索尖儿这些肺腑之言。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过什么同龄的玩伴,索尖儿与他年龄相仿,与同龄人交谈,这种感觉他还是头一次尝到。他忍不住也双手抱着头向后面躺了下去,听索尖儿意兴豪飞地畅述起他平生理想。只听索尖儿道:“他日,等我这帮兄弟都长大了,我们能成事了,我也想成立一个堂口,就在长安城开堂,你说如何?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么?”
        索尖儿哈哈一笑:“就叫‘嗟来堂’。”李浅墨怔了怔,还没听明白。
        却听索尖儿解释道:“这典故还是从我那个故去的娘口里听到的。小时,她老喊我‘嗟来’,开始我不懂,被她解释才明白了:我们这些苦命的小混混,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不就是‘嗟,来食!’这样古书里式的话头儿?等我成事了,那我这堂口当然要叫‘嗟来堂’!把平素那些看低了我们的,瞧不起我们的,辱骂我们的,呵斥我们的,一个个‘嗟来’来看看。那时候,我才快意!”
        李浅墨被他逗乐了,忍不住哈哈一笑。
        却听索尖儿道:“到时,我请你到堂里做个供奉,就跟城阳府有供奉一样,只不知你这个羽门高弟我们高攀不高攀得起。”说着,他一笑。
        李浅墨不由笑道:“原来,在你心里,却把我看得跟那两个尤物一样。”
        索尖儿想起那两个尤物的怪模怪样,忍不住也是一笑。只听他道:“说起那两个尤物,我还想问你个事儿。”
        “什么?”
        却见索尖儿搔了搔头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书我还真没读过,不像你肚子里全是墨水。就是前两天,我听陈淇在那儿喃喃,像说了句什么‘丑怪’什么……又怎么‘妩媚’的话,那句话却是什么意思?”
        李浅墨补充道:“丑怪惊人能妩媚。”
        “对,就是这句。”
        李浅墨想了想:“妩媚你明白吧,书上说那是指女人的一种姿态。”
        没想索尖儿突然转脸,冲他故作妩媚地一笑。
        索尖儿生得浓眉大口,最是男儿气不过,这时突然做出这等怪样,不由把李浅墨当场惊着,失惊后又忍不住笑,还不得不仔细想着怎么跟他解释。
        这么想着,他不由就想起了自己过世的养母:谈容娘,她说得上是妩媚吧?接着又想起柘柘、王子婳,当然还有……珀奴。想到柘柘和珀奴,他忍不住心中一跳。他生平认识的女人不多,这时想要注释这么句话给索尖儿听,却也颇为耗神。最后,他想起红拂来。
        可这些女子,妩媚固然堪称妩媚,丑怪却怎么也谈不上。突然地,他就想起了窦线娘,忍不住心中沉吟:初识窦线娘时,她那古怪的长相让他颇吃了一惊。可后来,灞水之边,大野一会,罗卷一剑即出,窦线娘那时脸上的神态,那样地容光一焕,却让他至今难忘。
        可他实在不想把跟罗大哥有关的人扯到“丑怪”上面。连忙集中精神,抛开这念头,转回本题上来,低声解释道:“那话就是说,有一种丑怪,丑怪到惊人的地步,可仔细看下来,却让人有一种妩媚的感觉。我知道这很怪,也说不太好。可你看那些老树虬枝,一个个奇奇怪怪,特别是在冬天里,纵横纠结。可在某些时,你一眼看去,竟真的有一种虬媚之感……”
        这么说着时,他不由想起肩胛来,想起和肩胛一起在冬日的江南看到过的那些树,肩胛还曾跟自己说过:那树意有如书法,当真虬媚……
        他一时忍不住出神,索尖儿却像已有些明白了。不知为何,他却半天没说话。
        就在李浅墨还在想着要怎么举例给他解释时,却听索尖儿突然道:“你说,那个,铁灞姑……那娘们儿是不是……”他忽然有些口吃起来,“……也有那么一点妩媚呢?”
        李浅墨听着一呆:铁灞姑?他可从来没把妩媚两个字和那女子联系起来。
        一时,他不由有些讶异地侧脸去望向索尖儿,却见索尖儿的脸色古怪,虽是在月色下,还是隐约可见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窘红。
        索尖儿似乎说出口就后悔了,但悔已无及,只能窘着不再说话。
        李浅墨此时才看穿了他的心事,迟疑道:“你……喜欢她?”
        索尖儿本想绷着脸硬不承认,可他天生也不是什么扭捏撒谎的料儿,红了半天脸,终于默认了。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天下事真的无奇不有,索尖儿与铁灞姑照说不过一面之缘,怎么会……可他天生喜欢看人亲近,觉得这样挺好,忍不住唇边漾起来一点笑。
        索尖儿知道李浅墨在看他,自己仰着脸越是不肯一动。终于忍不住,也侧过脸来看李浅墨。脸上先是羞窘,后转坦然,然后两个少年忽然都笑了起来。
        他们自己笑着,都觉得自己笑得好傻。李浅墨那么孤零惯了的人,索尖儿那么强横惯了的人,都觉得心里某些温柔处不经意间被触动了一下,好在是朋友,不虞见笑受伤,这种感觉真好。
        笑过后,索尖儿也就披露胸怀道:“说起来,你说我是不是犯贱?一见她面,她第一下就给我来大耳刮子;后来,又伤了我,害我出了不少血;再后来,在陈淇那灵堂里,她踹我踹得那叫个狠,痛得我个半死,可我……”他沉吟起来,半晌方道,“……再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他自己对男女情事本来只看作婆婆妈妈,李浅墨更是懵懵懂懂的,这时再说,也说不出来什么。可不说,他又像压抑着难受。顿了好半晌,却听索尖儿忽冲天空大喊了一声:“妈妈的,可我就是像有些喜欢上她!”
        李浅墨看着他那种动情的神色,不知怎么,心中又是欣然又是有点羡慕。心中不由在想:那说的,好像就是爱了?可那样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下,才道:“这两天,你都出去,可是偷偷地去看她?”却听索尖儿道:“一开始也不是,我只是看着市井五义不顺眼,尤其是他们那什么二哥,老是一副随时准备教训人的样子,所以就想偷偷去看一眼。他们不是遭逢大敌了吗?我去看看,见他们怎么吃瘪,也是开心的。
        “可是,那日我偷偷地摸了去,趴在院墙上,才上去,却吃了一惊,感觉他们中有两人像发觉了我似的,一个是陈淇,一个就是那最小的方玉宇。可他们都没吭声。嘿嘿……他们下套,利用我套住你,想来也怕见了我不好意思,所以我老实不客气,只管偷看下去了。
        “没想,一提起丑怪盟,我就见到铁灞姑那臭女子发怒。我心中还想:你怒什么,说起丑怪,你长得也不像个女人,又好看到哪里去了?可接着,我见到,她那样黝黑的脸庞上,一发怒,就升起两坨红晕,正盖在颧骨之上。颧骨再上面,就是她的浓眉大眼,英风爽气的,我当时见了,就是……一呆。”
        说到这儿,他的表情犹还有呆住的模样。
        只见他迟疑了一会儿,似是心里发烦,想抛又抛不开般,喃喃道:“然后,我越不去想她的样子,她的样子就越在我眼前晃。她真的……和我以前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和龚小三那个号称‘西施’的姐姐,也很不一样。”
        忍不住地,他惭然一笑:“说起来真没出息。兄弟,你回头可别和我一样。说来也怪,我就是见了你的珀奴,那么好看的胡人小姑娘,都没有心动过一下。不知怎么这两天,脑子里全是她的模样。”
        李浅墨听得怔在那里。
        索尖儿本是个爽利的人,眼见李浅墨也不像能帮他拆解一下、替自己拿拿主意的人,当下也就放开,哈哈一笑:“甭提这个了,没劲。我偷听了两日,却知道陈淇那老小子是为什么生病的了。”
        李浅墨听他心事听得个云里雾里,这时只觉,能岔开下话题也好,不由好奇道:“为什么?”他本也奇怪,分明前两日,参合庄内,自己与陈淇一见时,那时他虽神情忧郁,分明精神还很健旺,怎么不上两日,就病得如此般重?
        “说是为了一把刀。”
        李浅墨一怔,猛地想起,问道:“可是那把用舍刀?”   
        索尖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李浅墨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我见过他如何心爱那把刀,又眼见他那把刀怎么给人抢走了。”索尖儿奇道:“那老小子手底下过硬,却是谁人能抢他的刀,叫他连吭气都吭不了一声,闷成内伤?”
        李浅墨道:“先是魏王,后是虬髯客。”
        索尖儿想来对朝野典故颇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道是谁。”说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可不就是为这个气病的?据说,那把刀,却是他一个……故交好友所托,他一向视为性命。为那把刀,柳叶军当年还折损过不少人马。我本来看那老小子颇不顺眼,可那日偷听来的……说是前几日,魏王府就放下话来,以他的家小相胁,逼他出面卖刀。详情我也不知道,好像其中还关涉到乌瓦肆。好像他如答应,魏王李泰就肯出面帮他摆平杜荷对乌瓦肆的侵夺。那老小子为了乌瓦肆的百姓,居然忍痛答应了。
        “哪承想,后来,好像那刀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抢去。老小子一生从未如此吃瘪,这下可不生生气出了病来?如今听你说来,那刀是虬髯客抢去的?”
        李浅墨点点头。
        索尖儿脸上的神情一时相当复杂。李浅墨虽不通世事,可那日听到了陈淇与索尖儿的对话,也知他与柳叶军关联极深。将心比心,可想而知,他对他自己的父亲,对柳叶军,对陈淇的感情都相当复杂。这时听他这么说,说到“故交好友”四字时,面色微现犹疑,不由心下猜测,许是将那刀托给陈淇的人,正是索尖儿的父亲索千里,所以索尖儿的语气才会这般古怪。
        没想索尖儿却怪笑一声:“奇哉怪也,那老小子失刀,与我什么相关。我正乐不得的,替他闲操什么心!”
        李浅墨却听出他这句话言不由衷。他不忍见索尖儿难过,一时好玩之心大起,不顾轻重地道:“那刀是虬髯客属下的黄衫客抢的,抢的当作个宝贝。只不知咱们找不找得到他。若找得到,要不,咱们去把它偷回来?”
        他这一生,还从未偷过什么东西,这时话一出口,忍不住神情就兴奋起来。
        他自小本乏玩伴,就算有什么促狭荒唐的主意,找不到人凑兴,想想也就罢了。这时遇到了索尖儿,忍不住把一直压在心头的顽皮之心拾起。
        却见索尖儿也大是兴奋。他知道李浅墨的能为,忍不住开心道:“不错,咱们就把它偷回来,实在不行,就用抢……”
        一想起要从名满天下,连当今天子也不得不略有顾忌的虬髯客手里抢东西,他就先兴致勃勃了,一时咧嘴笑道:“要是能弄到手,到时我们去还给那老小子,看看他到时是什么表情。”
        李浅墨见他开心,自己也自开心。偷刀之事就这么说定了般。两人正想计议接下来怎么行动,却见李浅墨双眉一皱,目光忍不住向院墙望去。
        索尖儿不解他为何神情忽变,忍不住也向那边院墙望去。先没见着什么,接下来,他也听到了,那是一片响动之声,却似有人正要翻墙进来。他一时不由哑然失笑,却是哪来的小偷这么大胆,居然偷到他们头上!
        他与李浅墨好玩之心大起,互看了一眼,却故意默不作声,只当没发觉。
        眼见得一个黑影翻上了墙头,索尖儿与李浅墨对望一眼,忽然同时大喝一声。李浅墨此时修为已算得上功底深厚,中气匀长。而索尖儿更是嗓门粗大,这一声同声之喝,声震屋瓦,只见才翻上墙头那个黑影儿吓得“哎哟”一声,直挺挺地就从墙上摔了下来。
        索尖儿与李浅墨忍不住相顾大笑。大笑罢,索尖儿当先一蹿,就向那落地的黑影儿蹿了过去,伸拳就要打。
        却听地上那黑影哼唧道:“大哥,别打,是我!”
        索尖儿定睛一望,却见原来是自己手下的兄弟龚小三。那龚小三长相伶俐,年纪不大,不过十四五岁。索尖儿忍不住怒道:“半夜三更,你有门不进,却来翻墙。真出息啊你!”
        却听那龚小三道:“还不是大哥吩咐,说你虽在这里,叫我们轻易不要打扰了……”说着,他怯怯地看了李浅墨一眼。
        李浅墨一愣,他万没想到索尖儿对手下还有如此吩咐,分明十分看重自己。他心中感动,又见那龚小三摔得不轻,忍不住上前,伸手就是一扶。
        那龚小三这些日子以来,想来从只言片语间,听老大提过李浅墨的事。众兄弟们拿着那些碎芝麻零谷子拼凑,私下里不知已议论过李浅墨多少次,已知道正是他救了老大,又得知他是羽门弟子,当日谷神祠中作为如何,猜想那日二尤也是被他惊走的,早把他想象成如何了得的人物。这时见他亲自动手扶起自己,一双眼只管盯着他看,看得李浅墨都有些招架不住。
        却听索尖儿吭了一声:“半夜三更找我,却有什么事?”
        只见龚小三神色一喜,快活已极地笑道:“大哥,好事儿,要不我也不会大半夜爬墙进来要知会你。”说着,他都忍不住咧嘴笑了开来。只听他边笑边说道,“大哥不是让我们暗中盯着市井五义最近的举动吗?我们悄悄守着,今晚,那个恶女人……”他扭头啐了一口唾沫,“就是那个伤过大哥,叫什么铁灞姑的,果然有报应,今晚她遭人掳走了。”
        他没注意到索尖儿神色,只管兴奋已极地还待说下去,却见索尖儿神色一变,疾声道:“你说什么?”
        龚小三道:“那臭婆娘被敌人掳走了啊!”
        没想索尖儿脸色大变,忽一跺脚,招呼也不打一声,一耸身,竟翻过院墙,疾奔入长安城的夜色里。
        龚小三不由神色一呆,望着李浅墨,喃喃道:“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他哭丧着脸,像个一贯努力讨好别人,但别人总不领情的倒霉孩子。
        李浅墨一见心软,想要追索尖儿,却担心龚小三别是已摔伤了。
        他也不好跟龚小三解释,伸手推按了下他背上的几块骨头,知道无碍后,方把他放上竹床,一耸身,朝索尖儿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

        “三日后,三更时。”一片乱葬岗间,陈淇挺身而立,口里喃喃道。
        “这里就是千秋岗了?”他环目四顾,“丑怪盟倒挑得好地方!何处黄土不埋人?今晚,就看他们能不能把咱们埋在这里吧。”
        他的身后,秦火、毛金秤、方玉宇环伺而列,独独不见铁灞姑。
        却听毛金秤惨笑了一声:“可惜,四妹至今仍不知何在。要埋,也不能跟咱们同埋在一起了。”
        昨日,铁灞姑回家料理家事时,突然遭人掳走。市井五义一听即已大急,可惜奔走寻找了一日,仍旧全无头绪。
        他们料定此事必是城阳府所为,只是不知,以自己五人之能,面对丑怪盟,可以说已落尽下风,对方为何还要行此等事。如今三日之约已到,他们只有奔赴约定的千秋岗,以了结此事。
        此刻,四人心中,可谓同感悲慨,已怀了必死之心,打算拼上一个算一个了。陈淇望望天色,时已将届三更,朗声开口喝道:“夜已三更,约人不至,难不成你们这些丑鬼都不敢现身了?”
        乱葬岗间,只听得夜风瑟瑟。虽当此夏夜,却吹得人通体寒凉,再无回声。
        毛金秤不由面露诧异:照说丑怪盟约人决战,断无这等虎头蛇尾之理。
        又静了一刻,忽听得四周响起了一片沙沙之声。陈淇忍不住喝道:“装神弄鬼,大荒山出来的丑怪盟,难不成只有这点把戏?”
        他一语未完,却听一片乱葬岗间,响起了一串倒数的声音:“……三、二、一!”
        最后一字方才落地,就见乱坟之间,有一人钻了出来。那人长发覆面,也看不出他现身面对四人的是正面还是背面。却见他胸口前,一只左手托着个沙漏,脑袋低垂,似正看着那个沙漏,口里曼声唱道:“阎王注定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啊……”
        最后一字响起时,只听得乱葬岗间,响起一片迭唱,唱的却俱是那个“啊”字。
        这一字拖声拖得极长,像一把钢锉在锉着夜的神经,听来令人齿酸。
        四人之中,要数方玉宇年轻性急,一见敌人露面,忍不住疾声道:“你们把我四姐怎么样了?丑鬼,纳命来。”
        说着,他千里庭步的身法已施为开来,身子一晃,已瞬息窜到那人身前,伸指就是一戳。
        他这下两指戳出,取的正是对方的双眼。哪想手指才一挨上去,只觉得双指生疼,疼得像是要断掉了。
        他咬牙疾退,却见对方伸出双手,往头上一拂,却露出一个铁做的面具来。那面具下森然地发出一笑:“你敢戳我后脑!”说着那人一转,竟转过身来,又露出一面铁做的面具,竟当真分不清他此时所现是前是后。
        夜色下,只见那张面具焦黑狰狞,一张巨口咧嘴大笑,白花花地还画着牙齿。
        方玉宇忍痛怒道:“原来你还嫌自己不够丑,竟戴上这么个唬人的家伙,却是想唬谁?”却听那人笑道:“这面具还丑?我是好心,特意戴上,好免得惊吓着你们。难不成你果然要看我的真面?”
        方玉宇冷喝道:“你敢脱,我就敢看。”
        那人一声怪笑,举起双手,就把面具摘了下来。
        他面具一摘,方玉宇忍不住惊得倒退了一步。那人说得没错,他面具下的那张脸,竟真的比那张面具还要狰狞百倍。
        只见他半边脸颊上的皮肉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一半边眉目清秀,另一半边,却皮绽骨现,更可怕的是,竟还露出了半侧的牙来。那些牙一颗一颗,全数显露在那半边脸外边,白森森的,有如噩梦。
        方玉宇一呆,却听那人笑道:“我是不是还是戴上为好?”
        方玉宇长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全力提气,再不应声。
        却见那人扫眼一望,疑声道:“怎么只来了四个?还有个母的,怎么没来?是她禁不住吓,怕得逃了还是嫁人去了?”说着他霍霍怪笑,怪声怪气地又唱道,“逃也没用的……阎王注定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啊!”
        随着他的唱声,只见乱葬岗间,一递一递地冒出了不少戴着彩绘面具的人来。
        谁也没想到黑夜里会升出这么多色彩,只见那些面具上,靛蓝、玫红、焦黄、亮紫,当真什么颜色都有。那些颜色升起在暗夜里,让人一望只觉迷乱。
        陈淇一见之下,已知今夜断然无幸。他悲笑一声,踏步向前,口中道:“没想到丑怪盟之人,也会为城阳府所用。枉负出身大荒山,不理人间权贵之名了。”
        却听对方怪笑道:“丑怪盟一向不为人所用。可是,情总是要还的。我们欠城阳府的情,一直欠得难受。好在有你们出现,这下我们的人情总算得还了。”说着,他一挥手,“纳命来吧!”
        随着他的手一挥,只见四周乱葬岗里,那数十个彩绘的面具发出莹莹的光来,漆炬迎人般,一阵怪异的“呜呜”声响起,也不知那些人在唱些什么,只是听得人心烦意乱。
        眼见还未出手,五义中人就已落尽下风,忽听得千秋岗后边,忽有人大喝了一声:“战城南!”这三字一出,只见陈淇的脸上先是神情一震,然后,忍不住就现出一抹自豪的神情来。
        毛金秤与秦火回头望去,却见身后的山岗脚下,先是现出一杆大旗来。
        那大旗随风而动,旗是绿色,裁作柳叶形。然后,只听得近百的汉子齐声吼唱道:
                    战城南,
                    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只见陈淇脸色突现豪荡,他双手一撕,竟把胸前衣服一裂而开,露出自己壮年汉子的胸膛来,随着那声音和唱道:
                    水深激激.
                    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
                    驽马徘徊鸣!
        这分明就是当日柳叶军中的军歌。却听一个爽烈的声音笑道:“陈兄弟,你今日出战,为何不知会为兄一声。你以为不相告,我这个当哥哥的就不知道吗?”
        陈淇脸上感激之情一现,哽着声音,叫了一声:“耿哥!”
        那杆大旗这时已奔至坡上,却见执旗之人旁边,却是一个精壮汉子。那汉子生得精瘦短小,腰缠藤枪,却是西州募时曾经现身的耿直。
        柳叶军中,“马上耿,马下陈”,多年之后,竟然于千秋岗重聚!



    【十、丑怪盟】


        “十几年了……”陈淇望着奔上山冈的近百名弟兄,心中轻叹着。
        只见那些弟兄有的身材依旧精壮,有的却已是中年发福,可无论如何,面上俱带着当年大野子弟共有的风霜之色。
        而那风霜之下的脸,如老酒残菊般,让人看着格外贴心。陈淇只觉心中哽咽,用目光向他们一个个的脸上望去,宛如检阅着自己曾经拥有的青春、热血与梦想。

        “十几年了!”耿直的手重重地落在了陈淇的肩膀上。当日他们两个在柳叶军中喑呜叱咤,声震一时,两人之间的交情也堪比刎颈。没想再度重逢,却已是十余年之后的事了。
        耿直带来的居然还有烈酒,这时拍开泥封,传与陈淇,要与他共作一豪饮。只听他朗声笑道:“十几年过去,你我居然都还活着,还有这么多弟兄也还活着,光凭这一点,岂非天大喜事?来,你我且尽此一坛!”
        陈淇仰尽一口,那坛子从他手里传了出去。这样一人一口,最后又传给了五义中人,直到方玉宇饮罢,再将之传给耿直。   
        耿直将最后的余沥一口喝尽,砰的一声,将坛子碎诸脚下,大喝了声:“兄弟们,今日,咱们就拼拼名震草野的丑怪盟,如果今日还侥幸未死,咱们再去拼他个城阳府。这条命,耗费至今,总算有个交代了,却也算没有白活一次!”
        一时只听得四周,齐声一诺。
        自从耿直的柳叶军中兄弟一现身,声势立时就把对面的丑怪盟压了下去。
        这时陈淇与耿直只听得身边旧日的同袍们一条条粗壮的喉咙随着坛碎之声响起,一时不由心神激荡,想起当日纵马平荒、逐鹿中原的日子。
        可陈淇与耿直心里都明白,今日这一战,为的是当初兄弟们间的义气。可其间胜负,着实难料。
        丑怪盟出身的“大荒山”、李浅墨羽门所在的“扪天阁”与东海虬髯客出身的“陷空岛”号称大野三大绝地。大荒山门下,并非仅只丑怪盟一脉,就如同扪天阁门下,并非仅只羽门一脉,罗黑黑、善本与贺昆仑也同属“扪天阁”一脉。
        这三大绝地如果顺源上溯,流传俱有千余载。其门下弟子,不出则已,一入江湖,俱能博得赫赫声名。
        丑怪盟平日现世极少,不过,当年他们剿灭筇徕一脉之事,数十载后仍声震草野。他们功夫阴毒,行动诡异,那是出了名的。如今这乱葬岗上,耸立的怕不有千百座乱坟头?
        眼见柳叶军一出,声势无两,对面的丑怪盟却似毫无震动。他们栖身在乱坟之间,有如拿着招魂幡的使者,而他们的身后,夜黑透黑透的,仿佛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来处。
        只听当先现身的丑怪使者一声冷笑:“少了一个母的,却来了这么多陪葬的,也好,也好!”说着,他注目望向陈淇,“你想怎么死?”
        “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还是一哄而上混战,由你们自选。”
        此时,丑怪盟现身的不过三十余人,而柳叶军好汉来了近百,人数上当然是柳叶军占上风。
        毛金秤哈哈一笑:“人说丑人多作怪,果然没错。你眼见我们人多,就想一对一?打错了算盘了你!”
        没想那铁面使者一声阴笑,突然地一挥手,口里打了个怪异的呼哨。只见这片乱葬岗间,远远近近地闪出了无数点萤火。离得稍近的,一眼就可看清戴着面具的脸,远的就只见萤火下人影萧然。
        这么一大片萤火亮起,连耿直与陈淇都忍不住失色。丑怪盟分明有备而来,他们的人数居然要远比柳叶军多上一倍。
        陈淇不由神色一变。却听那铁面使者嘿然笑道:“单打还是混战,由你们选。我们丑怪盟还债,一笔是一笔。若是单打,市井五义中的四个给我先上。我可不想剿灭了整个柳叶军,平白送给城阳府如许多的利息。”
        却见陈淇喉头耸动,沉吟了下,终于沉声道:“单打!”
        耿直方待说话,却见陈淇侧过脸来,叫了声:“大哥。”
        他的目光掠过身后那么些旧日兄弟们的脸,沉声道:“那场大乱,大家伙儿活下来都不容易。兄弟们显然有的也有了家小,岂可再如当日,仅凭你我义气,就置大家家小于不顾?”说着,他提步上前,就要打头阵。
        没想方玉宇比他更快,一闪身,已抢在了他的前面。他闪过陈淇身侧时,陈淇忍不住伸手一拉,却听方玉宇低声道:“二哥,我虽说功夫不算最好,好在身法轻便,给大家伙儿试试深浅先。”
        人人都知这头一战必然最是凶险,两军对阵,谁都不肯先折了自己的锐气。
        陈淇也知方玉宇纯属好意。论功夫,方玉宇师出名门,虽不见得在五义中属一属二,可他那一身小巧闪避的功夫,比斗起来,只怕可僵持最长。但五义之中,要数他最为年轻。论起来,不是偏向,五义之中,要选谁死谁不死,只怕三个哥哥都会倾向于保全四妹与五弟,因为他们年纪正轻,来日方长。
        陈淇方待阻拦,却听方玉宇疾声道:“我没有家小!”说着,他身子一蹿,在陈淇稍一犹疑之际,方玉宇已当先跃到了场中。
        只听他高声搦战道:“你们,却是哪一位先上?”他本想先挑那个当先露面的首领之人,虽情知不敌,但也好给三个哥哥认清对方的出手路数。
        没想对方已说道:“除了我,随你选吧。”
        这话如此托大,方玉宇即使生性斯文清淡,也被激得心中腾腾一怒。
        可他身后,陈淇、耿直、秦火、毛金秤几个,却不由心中凛然一惧:老五的功夫绝不算差,适才他闪身出去显露的那点身手就已断非常人所能及,对方如此托大,必有所恃。
        方玉宇一怒之下,随手一点。
        他点中的是一个彩面汉子。那汉子一声阴笑,排众而出。
        他一张口,冲着方玉宇就喷出了一口阴火。
        方玉宇万没料到对方一上来就是如此出手,这道火光来得疾快,他闪得也快,侧身一避,戳指就向对方点去。
        他师出江南名门,行动之间,飘然利落。这一手指法,脱胎自书法,所以他这一路指法名为“笔阵图”。只见他戳戳点点,挥洒飘逸,敌未动,我先动,这两人对决,却打得煞是好看。只见一个年少子弟师出名门,身在教坊,行动飘忽,挥指洒然;而他那个对手,却粉彩涂面,身手古拙。
        一上手,倒是方玉宇抢得先机,占得上风。
        陈淇与耿直一望之下,不由面色一喜。陈淇早料道丑怪盟定然难缠,没想到五弟居然如此争气,眼见得对手已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身法渐乱,说不好就能得胜,来上个开门红。
        可他喜色才露,却见方玉宇对手那汉子已渐渐稳住了身形。他身后的丑怪盟同侪,人人口中发出低吟,似是在给他助威一般。那汉子招式也未见得有何变化,只是古拙怪异,方玉宇好端端的,却变得似束手束脚一般,身形手法,渐渐就不如刚出手时凌厉。
        陈淇弄不懂场中如何突然间变化竟至如此,眼见毛金秤也是一脸不解,侧脸向自己望来,似是在追问一个答案。可他自己也是难明,不由看向耿直。
        却见耿直一脸忧色。以他的阅历见闻,似乎也不能明白为何方玉宇开始已占得上风,这时却身手滞涩,渐入困境。
        突然地,那汉子又是一口火喷来。
        奇的是,这一口火力之威,竟盛于他喷出的第一口。照说,斗了这么久,他多少也该精力稍泄,谁料到他居然越战越猛。
        只见那一口火喷出,居然色作五彩。   
        毛金秤情切之下,不由喊了一声:“小心有毒!”
        方玉宇当然识得厉害,侧身疾避。不过他身手已慢,这一下,避也避得不尽利落,飘散于肩头的乱发居然为那火头所炙,登时蜷曲。

        距方玉宇与那彩面汉子对战处的不远,好有百余步处,生得有一棵大槐树。
        那槐树孤零零地立在乱葬岗上,枝干魁茂,四周全无杂树。
        那棵树高达数丈,枝叶浓密。双方对战之人,个个关注场中,都没发现此时那槐树之上,还隐身着一个人。
        那个人,却正是李浅墨。昨日,他因为担心龚小三的伤情,略有耽搁,再起身追时,没想再也找不着索尖儿的踪迹。
        他情知铁灞姑身手不错,居然被掳,足见敌手功力之强。
        索尖儿刚跟自己吐露过心事,哪承想,紧接着他所在意的女子竟然遭劫。以索尖儿的脾气,断不会就此不理。可如他碰到敌手.以他的身手,怎么能全身而退?
        李浅墨越想越急,满长安城的寻找,可全寻不着索尖儿的踪影,更别说铁灞姑的了。
        无奈之下,哪怕一夜未睡,接下来一整个白天,他还是在四处搜寻。直到近夜,才猛地想起今日就是五义中人与丑怪盟相约的日子,也许在那里可以探寻得铁灞姑与索尖儿的踪迹,当即潜下身形,跟随五义来到了千秋岗。
        他早早来到,一到时,就隐身在那棵大槐树上。
        李浅墨师出羽门,跟从的更是以轻功身法傲视天下的肩胛,别人自难发觉他的踪迹。先开始,他只奇怪这岗上为何刚好生有这一棵槐树。接着想到,也许槐为“木鬼”,所以被人专种在这里的,今晚自己正借着它的好处了。
        及见到丑怪盟现身,他就已开始为陈淇等人担心,好在接下来柳叶军中人赶来,他不由稍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李浅墨与耿直原有过一面之缘,是在西州募时见过的,也见识了耿直那一杆藤枪之威。没想丑怪盟虑事周到,竟埋伏得有如许多之人,他不由又转忧急。
        他成长至今,虽说也算见识过一些战阵了,还是头一次见到双方如此两军对垒的架势。这时见方玉宇势危,一颗心早忍不住悬了起来。他对方玉宇本来一见即有好感,何况看其穿着打扮,分明身在教坊,所以更多了分熟稔之感,怎忍心见他落败身死?

        不只他急,场外的陈淇、毛金秤与秦火此时已急得人人手心冒汗,可他们都是草野汉子,平生最重然诺。适才,陈淇一言既出,已答应对方以一对一,这时断难毁诺出手。
        三人之中,要数毛金秤最为心软,也最为疼爱四妹五弟。如今四妹不知下落,五弟又眼见得就要落败身亡,早忍不住浑身颤抖,一脑门的汗簌簌落下。
        他眼见得五弟危险,已忍不住就要挺身向前,以为援手。可他身形才动,肩头却为二哥一只手掌按住了。
        他情急之下,回眼望向二哥,双目中已现血丝。
        却听陈淇缓缓道:“单打独斗,生死由命。如若拼得,你一会儿拼杀一人,与五弟报仇;如拼不得,咱们哥儿四个同赴泉下,也是个伴儿。说什么,今日也不能做个毁诺惜命的小人。”
        话是如此说,毛金秤却感到二哥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再无平日里的安稳凝重,只觉二哥手心里的汗都渗透了自己的衣服,让自己肩头一片潮热。
        略想了想,他忍不住惨然一笑,咧了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来。

        那边厢,出奇地,方玉宇如蛾入蛛网,手底下一径慢了下来。
        眼见得对方鬼火再喷,这一下,他没躲利落,肩头被火燎了好大一块。那火想来有毒,哪怕方玉宇这等平日里习惯默不作声的人,唇角一咧,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哼。
        三人心中顿时痛如刀绞。只见方玉宇回头冲自己三个望了一眼,那目光之中,有如诀别。
        方玉宇适才已落下风,本是能拖就拖,想给自己三个哥哥看清对方身法路数。可对方出手分明诡异,只怕三个哥哥至今仍未能看清。眼见多拖无益,他仰天一望,一回手,已从怀中探出了一把铁尺。
        这铁尺他平时极少动用。那尺名为“量身尺”,却是他门中不到绝险不肯动用的。这时他要拼尽七尺之躯,一尺量天,就向对方击去!
        五义中人,个个耸动,毛金秤已忍不住地一闭眼,他断不想亲眼看到五弟横死当场。他们兄妹五个,每逢聚会,都话语寥落,到无人愿再多言时,总是五弟拿来管弦,吹弹上一曲,为四个兄姐解烦。那也是他们五兄妹倥偬生中,难得的一乐。
        一想到此乐难再,毛金秤忍不住就心如刀割。

        那边厢,李浅墨只觉再也藏身不住,一耸身,就待出手相助。
        可这时,他猛然一惊,觉得已有人潜行入自己身畔!
        ——他再没料到,丑怪盟中居然还有人盯着自己。一回身,他一招擒拿手就向后拿去。
        却见一个黑影一闪,那人伸手按向自己肩头,低声道:“你留下,我去。”
        这声音好熟,李浅墨一闻之下,忍不住大喜。
        只听那人道:“西南十里,山麓间,有一道庵。那个铁灞姑,正等你援手。”他说话极为简捷,话声未落,一长身,就向场间纵去。
        李浅墨目送他的身影,知道有他出手,犹胜自己,心中再无挂碍,虽极想见到那人再度出手,但知道事出紧急,无奈之下,只有一耸身,向西南方跃去。

        方玉宇此时已经情急,他一尺即出,拼尽全力,对自己再无遮护,就向对方击去。
        这一下,他已是拼命之举。拼得自己身死命丧,也要搏得对方一命。
        没料到对方忽向后疾退,自己才待发力疾追,可身如丝缚,竟难发全力。他心里一声低叹,手中铁尺向下一落,双目一闭,知道对方反扑之势必然更甚,自己已再无力招架。
        就在这时,空中忽传来一声清啸,自己后衣领子已被人一揪,身子腾空而起。等到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被甩到了三个哥哥身畔。
        他急向场间望去,却见场间已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乌衣,身材清瘦。世上着黑的人尽多,却再没一人能把一身乌衣穿得如此落落寡合,矫矫不群,同时还又如此雍容。
        那人身影间尽显寥落。耿直与陈淇眼见方玉宇已然无幸,猛地得救,心下大喜,同向那人望去。却见那人一身乌衣,一髻黑发,通体上下,只一把玉簪露出一星白色。
        众人望着他,只觉黑是黑,白是白,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这世上再纷扰纠缠的事,也即此判然两分了。
        方玉宇心下激动,忍不住高唤了声:“师叔!”
        却听那人缓声道:“小孩子家家,料敌不明,上当吃苦,却也活该。以后记得要多动动脑子。”
        方玉宇忍不住低下头来,满心惭愧,却还不解他师叔话中之意。
        只见那人独立场中,衣袖飘飘,虽再没出声,但其雅量高致,人人有感。
        对面丑怪盟中铁面使者凝神打量了他半晌,才问了一声:“姑苏……谢衣?”
        却见那人微一点头。
        那铁面使者忍不住肩头微动,想了下,忽哈哈大笑。他不冲谢衣发话,却冲着市井五义道:“好个市井五义,说好的单打独斗,原来就是这般单打独斗法儿!我们大荒山僻处世外,今日算是领教了。”
        他这句话,却也站在理上,五义中人,哪怕毛金秤也说得上牙尖嘴利,一时竟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却听谢衣淡淡道:“小儿辈对阵,若是说好了,自然也该生死由他。”接着淡淡一笑,“可惜他不知丑怪盟还有那盘根错节的‘傀儡’心法。你们貌似一人出战,可……”
        只见他伸手一挥,一道剑光闪过,那适才与方玉宇对阵之人身后只听得细声微响,那人也猛然身形萎地。
        众人这才看到,他的身后,居然悬有断裂的丝线。却听谢衣淡淡道:“一人出手,全班发力。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该就是传闻中的傀儡线了。”
        他身后的柳叶军与五义中人此时才恍然大悟,为何方玉宇起先分明占得上风,但转瞬间情势就急转直下。谢衣挺剑而立,面带微笑:“如果我再不出手相助,未免对自己子侄辈也太过不公了。”
        却见他对面的铁面使者身形欲动,他见自己伎俩已遭识破,就待向谢衣出手。
        谢衣剑上一振,迎风作响,一剑判然,却已先向他喉头叮去!

        距千秋岗西南十余里处的山麓,是有一所道庵。
        李浅墨一路行来,只觉得松风拂面,心神俱爽。这时他立足山巅,已见得那道庵一角。只见那道庵里灯火微明,万壑松涛间,蒙蒙眬眬的晕染出一片微黄。如果不是谢衣提醒,他只怕再想不到铁灞姑居然会被掳到此间。
        想到铁灞姑,他面上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为别的,只为他接着马上想起了索尖儿。
        他想起索尖儿昨天晚上的话,那一番思慕之意,不知怎么,就让自己心头微微一暖。心中暗道:今夜,无论如何,无论对手是谁,也要把铁灞姑救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自己兄弟索尖儿那一份思慕之情,而那感情为他看到,就让他对这世界多了一分亲近之感。
        他这么想着,停身调息,要先把自己一口真气调得匀长。对方既能掳走铁灞姑,想来身手断非一般,自己也不能不小心谨慎为上了。
        就在他一提身形,欲向那道观跃去之际,猛地听到耳边传来细如蚊鸣的一声:“那里,你须去不得。”
        李浅墨不由一惊,他再没料到,这山顶居然还有人!
        一时他不由得游目四顾。他身在山顶,头顶月华皎然,可一望之下,却只见万壑松涛,再没见到一个人影。
        眼见那人藏身藏得如此高明,李浅墨搜寻不见,一垂目,他竟闭上了眼。
        却听耳边那个声音叹道:“六识俱动,多年没见过这等心法了。你师父,他如今可还好吗?”
        难道是师父故人?
        李浅墨不肯睁眼,调息静气,凝身如塑,清声道:“阁下何人?”
        却见一株老松背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只见那只手背上,筋脉虬结,恍如松纹。而那只手上,却执着一柄玉笏。
        ——玉笏本该是朝官们晋见皇帝时手中所执的礼仪之器,可那人手上的玉笏却形状奇特,扭曲已甚。也不知那人哪儿找来的这么块玉,天生成的扭曲蟠然,可一眼望去,却如天生之笏。
        就是这人要拦阻自己?李浅墨一时凝声道:“何不当面一见?”
        却听那松后之人叹道:“我自伤老丑,不见也罢。只是,你师父没跟你提起过我吗?”李浅墨搜寻记忆,一时竟再都想不出来。
        却听那人叹道:“他不提也是对的。想当年,我要拜入羽门,可惜,羽门子弟一贯要求形容清皎,我这个丑鬼,如何得列门墙?我与你师祖同去拜师,说起来,样样功底,只怕我都较他扎实许多,但只一点,论起容貌,我是断难及他万一。所以,我也只有扫地出门,从此投入大荒山,成就为今日的畸笏叟了。”
        ——畸笏叟?
        李浅墨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好像听师父提过,却再也想不起究竟是为何事而提及的了。
        他细索之下,猛地醒悟……对了,肩胛当年给他讲解“虬媚”二字时,似曾提到这人。肩胛当时语气怅慨,言下似有隐情,只是自己再未留意,没想今天居然会在这里碰着。
        那松后之人分明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这时轻声一叹:“也罢,我此生虽未能有幸列入羽门,但羽门弟子,终究未曾忘记还有我这个未得入门的师叔祖。”
        难道那老人盯上自己,就是为了报复当年之憾?
        李浅墨心下一凛。
        他虽视肩胛如师如兄,可一直未能正式得归肩胛门墙。每每想来,他似有感动,也似觉憾然。这时不由一声苦笑道:“我也不算什么真正的羽门弟子,他……从未让我行过拜师之礼,也从未让我喊他一声师父。想来,说不定也是因为我长得丑,所以才不能正式皈依羽门的吧?”
        那老人声音微显诧异,奇道:“我看你一身身法,俱是羽门正宗,难道那小骨头竟未收你为徒?”
        然后只听得他咂嘴之声,一迭声地好奇道:“这却为何?你这孩子,论根骨,论长相,入羽门也算绰绰有余了。难不成那小骨头自己为人清标,所以羽门择徒标准就变得更严了?”
        只听他啧啧称奇。细细品味了有一会儿,又接着道:“不过我看你一身所学,却又脱略出羽门许多。多半是你那师父小骨头,竟把羽门几百年未变的功夫,又改了些样儿。哈哈,小骨头果然是小骨头,他行起事来奇哉怪也,连我这个老妖怪也参他不透。”
        说着,他忍不住好奇,竟从那老松树后面走了出来。
        一边走,他还一边以手拊额,“让我想想,或许你们情谊之深,让那小骨头不愿陷你们入师徒之谊的俗套。没错,那家伙,这事儿只有他做得出来。可能还加上,他不愿你陷入他当年一样的师门恩怨。”
        李浅墨听到他现身,知他已从松树背后走出。这时一睁眼,望向那个老人,忍不住奇声道:“你不丑啊!”
        他这一句,本是有感而发,脱口道来,一说出口,马上觉得未免失礼,可也悔之无及。
        只见那老人长相确实奇怪,若论年轻时,他那长相,只怕真当得上个“丑”这一字。可现在,他精怪得有如树精,一脸皱纹,浑身扭曲,整张脸形状跟个葫芦也似,身材也是,生得上身小,下身大,整个人又并不高,当真古灵精怪得可以,可看着却大是好玩。
        他这一句话,算对了那老人的脾胃,只听他大笑道:“哈哈,我不丑,我不丑!没想数十年后,居然能得羽门子弟称叹一句,说我不丑!”
        想来未能拜入羽门竟是这老者一生憾事。
        李浅墨看着他,只觉那老人老得没有九十九,也最少有八十多岁了,却像怀着一颗童心。他看着开心,唇边忍不住咧开一笑。
        没想那老头儿把脸一板,故作正经道:“不许你笑!”
        见他这么说,李浅墨只觉得更为好笑,差点没笑出声来。一瞬间,他竟想起了与柘柘初见时的样子。心道,如果柘柘还是初见时那样,倒与这老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
        这么想着,他心里忽念起那日在陈淇处听他和毛金秤念过的几句诗来,忍不住口里低吟道:“万壑松涛地狱变,疯魔岩底虎狼蹲,丑怪惊人能妩媚,畸零极处可通神。”然后一拍掌,“这四句关于大荒山流脉的歌谣,最后一句说的可就是你?”
        那古怪老人笑兮兮地看着他,却似越看越觉顺眼,也就好声好气回答他道:“亏你猜得到。没错,最后一句说的就是我,前面那句,万壑松涛地狱变里的‘地狱变’,说的就是你在千秋岗上碰到的那班小子了,而下面这个道观里,你不去也罢,去了你这长相好看的小子只怕就要愁了,那里住着的可是‘丑怪惊人能妩媚’的那班无盐女。”
        说着,他忽伸手往自己颈上打了一巴掌,这一下,他打得还颇重,疼得他自己都呲牙咧嘴了下,一板脸,怒道:“我不跟你说了,当年,我可是发过誓,这一生,只要再见到跟羽门有关的人,我一定要折磨得他生不如死。被你东岔西岔,差点忘了这正事了。”
        只见他一脸怒色,也不知是在气李浅墨,还是在气他自己。
        李浅墨见他发怒,忍不住心头一凛。可一眼之下,却觉得那老儿最是老没正形,就是怒,也怒得可爱,唇角忍不住挂上一抹笑意。
        却听那老人怒道:“你别笑,今天,我可是来找你算账来的。”
        他扳起手指,自己计算道:“七十年前,我投羽门不得,当时我怒得发了毒誓,如果我碰到羽门弟子,若果真长得好看,就抓住他,要在他脸上横十八刀,竖十八刀,把他划得比地狱变中的那些丑鬼还要凶恶,让他一辈子不好意思自称羽门弟子。”
        他口气凶恶,可见当时恨意极重。然后,他又扳了下手指。
        “到了后来,六十年前,那时我身为青壮,念头就改了。心想着,如果碰到羽门弟子,最好她是个女的,那时,我就要把她抓来做老婆。可羽门没有女弟子,那么,那男弟子凡有什么姐姐妹妹,姑姑姨娘,甚至他妈,我都要一一抓来做我老婆。”
        “他既长得好看,他亲戚料也不会差。他们收徒不是要求好看吗?我就要他家人一个一个给我这丑鬼做老婆,气死羽门的列祖列宗。然后,大房,二房,三房……一顺溜往下排,有多少个,我就抓多少个。”
        说着他叹了口气:“后来,五十年前的,四十年前的……我接着发的愿,就不跟你细说了。”
        他似伤感于年华的流逝,哪怕当初发的那么荒唐的愿,今日看来,也有一股年轻的生命力在里面涌动着。
        他自伤罢,重整怒气,接着道:“但你别以为事情就算完了,三十年前起,我就另有了打算。如果让我碰到了羽门的徒弟,那我也不能轻饶。毁容就罢了,难得这世上长出一张好脸,毁了未免可惜;娶老婆也罢了,我也老了,想起女人就烦了,还不如做我的孤老头子畸笏叟省心;可如果碰着,我一定要把他抓过来,逼他做我的徒弟,让他脱离羽门,气死羽门那些已死了的比我还老的老不死的列祖列宗。”
        说着,他恶狠狠地盯着李浅墨:“你个小娃,很不幸啊很不幸!在我还没又碰到个十年,想改个念头时,你就碰着我了。今日,我要把你强抓过来,逼你做我徒弟。你听着了没,这可是对你们羽门最好的惩罚!”他说得一本正经,李浅墨听了个缠缠绕绕,虽见他一脸怒色,却只觉好玩,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老人怒道:“你笑什么?”
        李浅墨道:“什么叫‘气死羽门那些已死了的比我还老的老不死的列祖列宗’?他们既是已死了的,又怎么叫老不死的?”
        那老头儿一呆,挠挠头,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出来。笑罢,他居然一本正经地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还在身边拍拍,示意李浅墨也来坐下。
        李浅墨当然不肯坐下,却听那老人唠唠叨叨道:“跟你说,给我当徒弟,好处多着呢。哪怕那个像你师父又不像你师父的小骨头功夫再高,也未见得能高过我。何况,我有很多他也不会的好玩的本事。
        “比如,你看,我年轻时那么丑,现在你看到我,也说我不丑吧?这就是我独门秘技之一,我精研了七十多年,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会的。你还是跟了我最好。你现在虽说看起来不错,但人的相貌是最靠不住的,再过些年,说不定你就会丑。可只要跟了我,我保你老来也会生得越加好看。何况,你底子本就比我好,练起这门功夫来定然事半功倍。你说,跟我当徒弟,一年年练下来,到那时,你会是个多好看的老头儿?”
        李浅墨听他说了半天,居然用此等言辞来打动自己,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有些感动,只觉那老人赤子之心未灭,实在大是好玩。
        却见那老头儿见李浅墨犹未动心,不由急道:“你想想,你那师父小骨头现在是死了吧?以我猜想,他自许清俊,为什么这么早就会死掉呢?不就是怕自己老来长得丑了,难以面对自己,所以这么年纪轻轻就宁可死掉。你可别学他,还是来跟我当徒弟,保你不用担心老丑,你说如何?”
        若是别人,听他这么随口辱及师父,李浅墨只怕断不肯与他干休。可这话从那老头儿口里说来,李浅墨听着别扭之下,却只觉得他全无恶意,不自禁的觉得好笑起来。
        可接着,他心中却一时不由懊悔:怎么可以笑着听别人这么谈及肩胛?脸上神色一时僵了下来。
        那老人见他表情一僵,就觉不对,连忙收口,笑嘻嘻道:“你心动了吧?”
        李浅墨摇摇头。
        那老人见他还是不应,不由急道:“你怎么可以如此不明事理?你再不答应,我可要用强了!”李浅墨身子一退,手里已忍不住握住了藏于袖中的那把“吟者剑”,剔眉道:“你待如何?”
        那老人却眉头一皱:“我就跟你比上一比,如果你比输了,就要拜我为师!”

        跟大荒山一脉如此精怪的老人比武,李浅墨心中这下可全没了底。
        ——哪怕面对东海虬髯客时,他都未曾如此心慌过。虬髯客强横之名,响彻一世,但再怎么,也多半可以料得到他的作为,不像眼前这老头儿,古怪已极,天知道他想得出什么折磨自己的法子来。
        却听那老人道:“别摸你那把剑。我一把年纪了,跟你比刀弄剑的,就算赢了也面上无光,胜之不武。”
        “那比什么?”
        那老人想了想,嘻嘻一笑:“当然比你们羽门最强的功夫了。”
        李浅墨不由一愣,他都不知道自己羽门最强的功夫是什么,口里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老人一皱眉,怒道:“谁不知你羽门最强的是什么,你还跟我装蒜!满世界都在嚷嚷着,你还这么虚假,故作矜持,那真真是……太过臭屁,太过可恶!你是故意羞辱我不是?”
        李浅墨没想他居然会突然发怒。可左想右想,想不出他所谓的羽门最强的功夫是什么,一时也不敢再问,生怕又惹他发怒,没想那老头儿已经不待询问,自己开了口。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当然是……比、美、啦!”
        李浅墨只觉自己脑中“嗡”的一声,心中哭笑不得。
        这老头儿,当真古怪得不成道理。这算什么,让自己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儿跟他一个老头儿比美?亏他想得出来,这都算哪儿跟哪儿?
        见他头晕脑胀的不作言语,那老人喜道:“你答应了?”未等李浅墨点头,他已抢先说道,“那我先来!”
        说着,他生怕李浅墨反悔一般,抢着站了起来。然后,他身形一展,竟自在石头上腾身一跃。
        只见他跃起的身形并不舒展,依旧是驼背弯腰的样子。可那蜷曲之间,另辟蹊径。只见他身子越腾越高,古怪得跟个弹球似的,竟直翻到那万顷松涛上面。然后,只听他哈哈大笑,双袖挥舞,一时罡风阵阵,那万棵松木上,松针如雨般泼下。
        李浅墨抬头望去,空中像下起了一场碧绿的雨,煞是好看。而那老人身形就舞在那片松雨之中。他身形本如蜷曲之松,这时施动开来,全非李浅墨当时见惯的肩胛之舞,只见那片松针翠叶间,他蟠身扭首,曲足驼峰,竟如万木之灵,在这万壑松涛间,恣意虬曲。
        李浅墨先只觉他姿式奇怪。可他跟从肩胛多年,可以说是通晓于舞的。看到后来,他只觉得自己背脊上一阵发凉,那老人虽说身形古怪,有如老树积瘿,可这一舞之下,他平生所有的苦闷、压抑、不甘、屈辱还有生之热望,与改变自己命运的渴求,在那一曲臂,一拧腰,一弯腿之间,尽都表露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舞?那不是舞,简直就是那个老人到了年终岁暮,回顾平生,直接坦然地诉说起了自己的生命。
        ……在那生命的最初,阳光未假之以丽景,大地未假之以从容,反倒生得丑如鬼怪。他自伤过,自弃过,甚至想到自残过……可这一切,他挺了过来,到最后,他的生命里,终究恣意起来。
        而那舞,舞到最后,都升腾得有如辉煌!
        那是李浅墨从所未睹的一舞。看着那舞,仿佛看到一棵松树在地上与地下所有的生长。它生不逢时,为贫瘠所苦,为硬石所压,但它始终不甘,虽身形一出,即遭蜷曲,丑怪荒唐,可它犹在那粗石硬土间,努力地伸展出自己的枝叶,伸展出自己的根系,与生命中的穷山恶岭一搏。初虽苦痛,却终成蟠然。
        那一舞,最后竟蟠曲如龙了!
        怪不得……他说要“比美”,那一切,竟是真的,他真的做到了,也真的、真的是美的。
        李浅墨目眩神迷,只觉自己心中说不出的感受,觉得自己双足也忍不住也要随之而动了。
        他先还自抑着,终于忍不住,竟跟着那老者,展动身形,对舞起来。
        他舞技远逊于肩胛,可他师父是肩胛,生母为云韶,他是懂得舞意的。只见他仰首向上,足为踏歌,袂举翩然,四顾云涌,负此韶华……他这一舞,却为致敬,向生命中所有的为挤压,为扭曲,却不甘,终于挣扎出自己酣畅一舞的力量致敬。
        一时,这一老一少,在漫天松雨间,一在上,一在下,一蟠曲如龙,一初生如树,竟自对舞起来。
        直到最后,那老者忽哗然大笑:“我果然老了,参了一辈子没参透这个道理!我一生自伤于丑,如今却何妨甘于老丑?小骨头避我不见,终其一世,看来他是对的……”   
        “……美岂是用来比的?小友,我不逼你为徒,今日得你之助,我竟另成一悟。咱们就此为别,各自珍重。他日重见,当较今日更得酣畅之舞。”
        说着,他身形龙行蟠引般,已向远处逸去,口中犹道:“我不拦你去那‘谟母观’了。不过你要小心,最好别去,她们可远比我这老鬼难缠。那里,你要救人,是非要娶一个回来才救得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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