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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omme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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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雍正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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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umbia L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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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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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1#
    發表於 2012-1-18 11:16:13

     
    第二十回 感途穷允禩散余财   统全局雍正息狱谳
     
      一天惊心骇目的喧嚣过去,廉亲王府一下子岑寂下来。
      没有灯火,没有人影,连守夜的更夫也没有,到处黑黝黝的鬼影幢幢。允禩自倒卧在东书房的檀香木榻上,浑似作了一场噩梦,由着弘时出去,由着儿子们进来,由着福晋乌雅氏带着姬妾婢媪们进来。不吃,不喝,不言语,连叹息和眼泪也没有,只痴痴望着雕满西番连的黄杨木天棚。一家子二十几口人,儿子们跪着,乌雅氏坐着,其余的人都是满腹心思地侍立着,仿佛都身处荒野深山中的古庙里,听着外边春风掠
      顶而过。
      外面的一切都好像和这屋里瘆人的气氛相呼相应。
      墙头上去岁的枯草在风中丝丝颤抖哀鸣,刚刚发芽的柳条在风中慌乱地婆娑起舞,一声声铜马“叮——咚咚——”从檐下传进来,更增了人们凄凉无主的心绪。
      终于,允禩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刚刚睡醒的人:“都凑过来一点。”
      人们互相望了一眼,向榻边挪动了一点。乌雅氏亲自给允禩端上杯暗红的水,说道:“王爷将就着点,这是一碗参须汤。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老爷你也不要太放不下。屋里原存着二斤老山参的,天杀的们‘查看’了就没影了。落架凤
      凰不如鸡,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说着,哽哽咽咽就要放声儿。她是老安亲王的老生女儿,由康熙指配了允禩.允禩的生母良妃,是内务府辛者库浣衣奴出身,倒是她嫁来,反而无形中抬高了允禩在兄弟们中的地位,因此平素最是骄纵,浑也不把允禩放在眼里,家里人暗地都叫她”王府太后“。如今家败势尽,她才觉得自己娘家毫不足凭,这个王府离了允禩,原是一文不值。乌雅氏当下泣道:”这都怪我拖累了你……“
      她的这个话是有来由的:康熙四十七年第一次废太子,群臣举荐允禩入选东宫,
      康熙为此专门下一道诏谕给儿子们,说允禩“受帛于妻,妻为安亲王岳乐女,嫉妒行恶……”其实暗含的意思实指允禩“怕老婆”
      ,主宰天下恐怕有“女主当国”之祸。允禩从此就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别这样。”允禩淡淡一笑,抚慰道,
      “其实忌妒为忌妒,你清楚我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呢?我是树大招风、才高
      震主的罪,跟你不相干。圣祖原本只为惩戒一下太子,‘举荐’不过是幌子。没想到满朝文武都推举我,他老人家吓坏了,以为我有篡权的心。“他咬着牙笑了笑,又道:”我也自认不是当皇帝的料。可他老人家给我们选了个什么主子?每
      天心里都在打算盘怎么能多从老百姓身上捞钱!扣火耗、催亏空、士绅当差完粮,连讨吃的人头税,还有我们满洲人每月那二两月例银子都打到了算盘里!
      我好歹是个总理王大臣,总不能看着他把满朝文武赶得鸡飞狗跳走投无路!我为人中
      之杰,并不留恋他这五斗米;说到根上,他就是妒忌我,妒忌我得人心,他——他连个女人也不如!“他脸上泛起红晕,激愤地说着,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不说他了,说他让人心里
      更恨更悲。像他这样的民贼独夫,天不会照应——还说我们
      的事。福晋是不相干的,顶多逐你回娘家。你一定把儿子们带好,不管是你养的不是,都是我的血脉,他们成人了,我活着死了都是安然的……“
      他话没说完,屋里已一片嚎啕声。乌雅氏边哭边叫:“我的爷,你怎么说这个话?那个杀千刀的……他还要把你怎么样?我是死是活都是要跟着爷的……呜……老天老天,你好
      歹睁睁眼……哪见过哥子这么整治兄弟的……嗬嗬……“
      “都别哭,听我说!”
      允禩低声一吼,哭声立止,“听说我改封民王。据我看这不过是一步棋分成两步走。他不把我整死或整疯,不会撒手的。你们谁比我知道我这四哥?所以百事要有预备。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一我圈禁,何苦的你们都搭进去白牺牲?只可跟着两个人侍候也就是了。我看就是紫燕和湘竹两个通房丫头吧——你们说实话,要勉强,我宁可再换人。”
      话音刚落,榻边捧巾栉的两个丫头已经扑地跪倒,磕着头连哭带说:“我们都是讨吃的出身,爷把我们从人牙子手里买出来,如今老子娘都成了人上之人——就是死了,报得您的恩么?天爷不会亏了八爷这样的好人,奴婢们死也不离您半步!”允禩一阵欣慰,他当然相信紫燕和湘竹的话,进廉亲王府当差,就是为奴,也必须是受过他大恩的。他一生乐善好施扶危济困,人称“八贤王”
      ,又有叫“八佛爷”的,就是这个缘故。
      当初怎样照应这两个丫头,
      都是顺情而作,早已忘怀了。此时见她们感恩图报,允禩心里一阵暖融融的。
      乌雅氏在旁拭泪道:“难为你们两个了。
      不过事情还在可知不可知间。要真的那样,其余的人都跟我娘家去,总不成
      他还株连到岳父家?“允禩听了只是摇头,说道:”我知道你还有几个体己钱,不过百十万吧!你落魄回门,娘家人脸色也是不好看的。依我说,娘家站得住的,带银子回去,只算借住他们房子,孤苦无倚的跟你。其余家丁仆妇,我现在就要全部遣散!“
      “现在?”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紧迫严重。
      弘旺是长子,十五六岁年纪,已经完全懂事,跪前一步道:“父亲!
      这么着太扎眼。
      事情还不到那一步,容易起流言,皇上本来就疑心重,这时分动作越小越好。“
      允禩辛酸地一笑,说道:
      “到那一步再作就来不及了,好孩子!”
      允禩翻身坐起,从枕下抽出厚厚一叠银票,在手里掂了掂,自失地一笑,说道:“人,最好是有权;有了权,什么银子美女、华堂、名声都会不招自至。其次就是有钱。昔日祖龙礼尊巴寡妇,还不是因为她富可敌国?!
      抄去我八百万,这里还有一千万,我要全分了它,今晚分了。
      明天全部带走散了!我叫他抄!我叫他挨门挨户地抄——这个无药可医的钱痨!
      “
      众人此时无不目瞪口呆,他们谁也没想到允禩平日口不言利手不沾钱,竟会亲自掌握着这么大一笔活钱!
      正发怔间,允禩将那把崭新硬挺的银票一分两半,
      一多半交给乌雅氏,说道:“这是咱们自家人的,由你分派,穷的就多点,富的可以略少点!”他略一思忖,对紫燕说道:“你去叫何柱儿,叫他和管家丁金贵带着二层管家们都来,在月洞门口听吩咐。”
      紫燕轻轻答应着,蹲身一福便去了。福晋已满脸是泪,说道:
      “好爷!我们这个家今晚可不就败了么?”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允禩苦笑道,“夫妻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其实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别说这家,这朝、这代、这国、这世界也有灰飞烟灭的一天!好了,外人就要来,你体尊位重的,不好看相。这里只留紫燕、湘竹还有你,何柱儿来了,由你分拨银两。”因见紫燕带着何柱儿进来,后头陆续跟着十几个二管家,最后是老管家丁金贵押后进来,允禩便命弘旺,“送你娘姨太太们回去!”
      丁金贵等人垂手侧立着等弘旺等人出去,这才率管家们向允禩请安。丁金贵道:“奴才清点了一下,通府里人听爷的吩咐没有外出的,只西院茶库里三个小子裹了些钧瓷茶具逃了。还有东院东书房侍候的,有八个人告病的,东院刘家的最混蛋,一家四口跑了个精光。外门房憨牛儿他们几个商量着要一个一个找回来,叫他们跪死在爷的书房前。是奴才按住了,不叫他们妄动,这是见真章的时候儿,叛主逃跑,奴才总归要拿来打死这些畜生!”
      “你们千万不可这样!
      要真的忠于主子,就得听你主子这话。我是个施恩不望报的。留,是你们忠义;走,也必有走的道理。非但不许追打,每家都还要助五百两盘缠银子!“允禩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温和地扫视着他的这些家政纲纪,”我于外人尚且记恩不记过,何况自己家人?何况这种时分?
      不但现在,将来你们遇见,也不能造次鲁莽!“说完,他喘了一口气,接过湘竹捧来的茶呷了一口,将要遣散家人各奔前程的话一长一短说了,又道:”我想了一下,这三百五十万银子,单身奴每人五千,成了家的每口四千,我的家生子儿奴
      才每人八千,太监每人六千,剩余的,我自己留十万,你们十几个把剩下的——还有二十来万吧——都平分了。不图个
      别的,伏侍我一场留个心念儿。我不能学前头直亲王,把着抠着舍不得给下人,都让人抄干净了去。“
      允禩说话间,众家人已经哭成一团。
      丁金贵连连磕头,声
      结气咽地说道:“爷,您……您糊涂了?
      您叫我们都当不义奴才么?
      死死活活不过一条命罢了,我们要什么钱!
      爷您放心,您走到哪一步,我们都跟着,就是种庄稼,我们主仆们养活不了自己么?好我的糊涂主子啊……“
      “你们的爷饱读经史,不糊涂?”
      允禩眼中泪水转来转去,“我这是仔细思量了的。
      天幸我过得去这一劫,见面再容易不过。我要过不去,就不如早早离散。今晚分了银子,能走的就走,拖家带口的,白天一窝蜂出府也太扎眼。一拨一拨地,就走完了。
      给人知觉了,我如今只是改了个脏名字,还是个王,也还抗的住。雍正想一步一步斩尽杀绝,你们留下来也不过陪送。“他泪眼模糊地望着何柱儿,说道:”只苦了你了。
      你名声太大,又净了身子,是没个走处的。我给你十万银子,要有靠得住的朋友暂存起来,将来脱难也使得着。“说罢,眼泪已走珠儿般滚落下来。
      何柱儿是康熙四十七年到允禩府当差来的。他原在毓庆宫废太子身边当总管太监。眼见满朝文武一致推举允禩承位东宫,自愿投靠了允禩.九位阿哥争夺嫡位,他以廉亲王府总管太监来往于各王府,周旋于紫禁城,也是雍正眼中一颗小钉子,名气这么大,自然难脱此厄。他此时却也沉得着气,忍着悲愤亢声说道:“奴才压根也没打算过什么‘出路’。银
      子奴才也是不要的,平素爷赏的足够他们度穷的了。他们也得远走高飞才成呢!
      再说了,奴才陪着爷吃官司坐圈院儿,咱爷们手里也得有点钱不是?“
      允禩想了想说道:“你说的虽是,照雍正秉性,断不会发大善心,叫我留那么多体面人的。你没见十四爷跟前的乔引娣么?银子,你还是拿去,你有这片心,也就不枉了我素日疼你。你跟别人不一样,身带着残疾在这府里侍候差使,有时为遮外人眼,我还得拿你作法、出气。你这一辈子苦,不容易啊……”他话没有说完,何柱儿已触了隐痛,公鸭嗓子遏了几遏,还是哭出了声,似断似续,如幽如怨的,在这漆黑无月的王府中荡送着。
      隔了两天,军机处拟了旨意颁发下来,废黜廉亲王封号,允禩改封民王。允禟和允褆则压根儿一字不提。此时允禩的抄家清单刚转到韵松轩,允禟和允褆的还没有报上来。雍正派十七阿哥毅亲王允礼前往传旨催办,他自己坐乘舆回紫禁城,到奉先殿、承乾宫等处拈香告祭康熙处置弟弟原由,又踅到大觉寺为允祥进香添寿。
      回到畅春园,已是午初时分,听侍卫德楞泰说张廷玉方苞和朱轼都还在露华楼议政,没有退朝,
      便传膳赏了一桌过去。
      自己叫小厨房御厨现炒了几个菜,一边进膳一边随手翻阅。还没有吃完,高天庸进来禀报:“十七爷过来缴旨,主子这会子见不见?”雍正隔窗一望,果然见允礼躬着身子站在丹墀下,便笑道:“老十七,尽那么站不累么?进来吧!”
      允礼脚步如风地走了进来。他今年才二十七岁,康熙的儿子们大多身材颀长,唯独他个子矮小,常年在塞外练兵,小
      腿也因骑马变得稍有点罗圈,敦敦实实的,脸色又黑又红,好像浑身都是用不完的精神。允礼进来,规规矩矩给雍正打千儿行礼,笑道:“臣弟的差使办了。先去的韵松轩,三位相公正在领筵,我就没进去。我想,先来回皇上,说不定也能饶点点心垫垫饥呢!”
      “那你想得不差。”
      雍正呵呵大笑,他的情绪显得极好,用手指着案上的菜对高无庸道:“这个都撤过去赏你十七爷,朕只用这盘小豆沙馅包子。”
      高无庸忙答应着连条盘端过来放在允礼面前几上。允礼看时,是一盘宫爆青椒野鸡,一盘芹菜豆芽,一盘烧三样,一盘酱蒸鹿口条。除了芹菜豆芽,其余的似乎只是动了动,四盘攒着中间还有一海碗鸭骨汤,另有一碟放着十几个饽饽——喜得眉开眼笑,说道:“臣弟今儿起得早,这会子真饿了,可要放肆了!”说着夹起一大筷子鹿口条,油卤卤塞进口中,拿起饽一掰两半就着,鼓着腮帮子一顿大嚼,霎时间风卷残云吃得精光。雍正见他吃得香甜,将自己的豆沙包子也赏了他,允礼一躬谢恩,顷刻之间已又了账。
      雍正笑道:“亏你还是天璜贵胄,这么饕餮!
      谁和你争么?
      饱了么?没有饱朕再赏!“
      允礼满意地用手揩了一下油光光的嘴,笑道:“皇上见笑了,这是带兵带出来的。我和古北口中军将领一个锅里搅勺子,吃起饭来那哪里是人,竟是一群狼!独我一个人细嚼慢咽,叫人笑话我是个公子哥儿,慢慢地也就惯了。十三哥其实就是那时在外练兵,弄坏了胃气,才落得一身病的。其实皇上不晓得,下头兵将最怕训练,倒是不怕打仗,打仗有好
      吃的,也没有早起操演,夜半集合,冷练三九热练三伏这些
      规矩。情吃情打仗,兵士们最高兴!所以有口号:天不惊地不惊,死不苦打不疼,就怕没事胡折腾,三九五更穷练兵。“
      他一头说,雍正笑得前合后仰,问道:“你怎么就没有吃坏了
      胃气?朕瞧你比走时更壮实呢!“允礼道:”胃这东西,底气壮,越吃越强,底气不壮,越吃越黄。各人秉赋不一样。十三哥比我心思重,他就吃了这上头的亏。“
      “说正经事吧。”雍正又笑了一阵,觉得浑身轻松,盘膝坐了炕上,因见引娣又过来,便道:“给你十七爷倒杯茶。——阿其那和塞思黑都有些什么话?
      “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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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2#
    發表於 2012-1-18 11:16:21

      允礼虽然回京不久,但已经知道乔引娣不是一般宫人,欠身接茶笑一点头,
      回奏雍正道:“臣弟先去见了十六哥传旨,十四哥已经迁居寿皇殿。
      他那里几次迁徙已经空空如也,怕寿皇殿那边家具日用物少,我倒关照内务府按贝子位置再给他添制些。阿其那已经几天没吃饭,躺在床上听旨,只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
      塞思黑接了旨,也谢了恩,神态很是倨傲,说:‘皇上是至尊圣人,还会说错了我?说的都是,我还有什么话说呢?只请你这台面上的阿哥爷代奏。我如今万念俱灰,请允我削发出家。如果罪大难赦,我自请明正典刑,以塞国法。幽居困禁,像大哥那样疯疯傻傻招人可怜,还不如死了的好!“雍正听着,脸色又阴沉下来,握着茶碗盖的手指都捏得发白。又问:”还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允礼叹一口气,正容说道:“别的话是没有了。臣弟从九贝勒府出来,遇到图里琛,说西山善捕营巡弋,拿住两个可疑人,自称是十二爷的门人。去十二爷府核对,府里没人能认得。
      行李里头夹带着两封信,一封是番文,一封是汉文,汉
      文的上头言语十分暧昧。请允禄辨认,说像是老九笔迹,番文的没人能识得,我都带来了,请皇上过目。“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两份通封书简双手递给雍正。雍正先抽一封,却是那封番文信,勾画曲连如同天书,有点像清真寺里的波斯文,又有点像钦天监档案存书里的英吉利文,好像还揉着一行藏文,颠来倒去瞠目凝注,竟是一字不识。看那汉文信,却十分简单:
      王无天地谨识:藉以盖世之气,拔山扛鼎之勇,百战皆胜而终困垓下。以诡道终输竖子,殆天亡之非战之罪也。事机已失空帐无盖,毋作虎帐虞歌儿女子情长之态,以此颈血酬心而已。知名不具。
      雍正呆了半晌,问道:“捉到的送信人呢?招了没有?”允礼低沉地回道:“内务府的人认出来了,一个叫毛太,一个叫佟宝。
      都是九——塞思黑府里的。
      臣即在内务府后衙严刑夹讯,两个人都招了,是塞思黑写给允皒的信。
      那封西洋字的信,
      他们也看不懂。说是允禟在西宁时,阿其那亲手造的,为通信息方便,和塞思黑、允皒各持一本译码。我又赶紧查阅他们的抄单,里头却没有这本译码。谁也弄不清信里到底说的什么了。“
      雍正心里暗自思忖。此时再去搜抄这个译文本,十九要扑空,更会有人说自己残忍刻薄,即便译出来,说不定案子牵连得更难处置,思量着,冷笑一声道:“他们的心思一点不难猜。都无非求死,让朕杀掉他们,落个暴君名声儿。引娣,
      就是你这当下人的在旁想想,还有半分兄弟情谊没有?
      “
      他冷冷地扫视一眼大殿,起身踱至案前,援笔在纸上疾书谕旨!
      此二件发上书房、军机处及六部侍郎以上官员看。
      从来造作隐语,防人察觉,惟敌国为然。
      允禟前在西宁,未尝禁其书札往来。向至别造字体,暗藏密递,不可令人共见耶?至塞思黑寄允皒书“事机已失”
      ,其言尤骇人,此其可以“阴微卑鄙”概之吗?尔诸大臣议之奏朕。
      他刚放下笔,外头便听张廷玉的声气,似乎在问守门太监,“皇上进膳了没有?进得可香?”便知几个人过来谢恩,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们都进来吧。”
      允礼忙也站起身来,却见鄂尔泰也跟着方苞等三人进来。
      五个大臣点头一会意,张廷玉等人又复行礼。雍正命众人坐了,吩咐引娣“赏茶”
      ,说道:“奇文可共赏。允礼带了塞思黑两封信,你们这些饱学大儒不妨开开眼!”
      “皇上,”朱轼头一个看完了,递给张廷玉,在椅中一欠身说道:“事情是明摆着的。
      人人都晓得阿其那这几个人凯觎大位,二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您就再多一点证据,也加增不了什么。
      如今每天接几十封奏章,不是弹劾,就是条陈,总无外乎怎么敷陈他们的大罪,建议如何处置。皇上——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件案子,它毕竟不是政务。朝廷的思路还是应该放在天下大事上……“
      张廷玉也道:“塞思黑这案子不宜大张旗鼓。这其实是老案子里的新枝节。”
      “他们摆着个死猪
      不怕开水烫的阵势,“方苞接口道,”就是要朝廷心里眼里盯
      着他们,顾不得办别的事,横了肠子和您死挺死顶,一句话,求乱,乱中再生事,新政也就耽误了。“
      雍正听几个人曲划分析,不禁悚然而悟。仿佛要泄尽胸中郁火,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冷笑道:“朕也正在想这事,我们君臣可谓不谋而合。这样,由允祉允禄承办这案子,军机处别的人就不必专门过问了。
      军机处要督责各省新政推行,当作第一要务来办。鄂尔泰朕已有旨,叫他拿出云贵两广改土
      归流实施办法,然后分出主次一条一条地下旨叫地方去办。
      这当中有什么造梗阻的,你们随时商计报朕。
      春荒就要到了,山东、安徽、江西去岁有几处水灾的,前头已经有旨,从湖广调粮,催问一下调去了没有。
      菏泽县令奏上来一份报荒折子,他那里已经饿死了人,已经把粮库底子都翻尽了。施世纶在两湖任总督,他手里有的是粮,再特拨三万石去菏泽。除了人吃,还有种粮呢!饿死老子娘不动种子粮,这不是玩的!“
      他喝了一口水,猛地想起乔引娣是山西定襄人,又道:“山西雁门关,定襄、五寨几处闹了雪灾。下廷寄给山顶巡抚,亲自去看有没有断炊的,就地赈济,免去山西通省钱粮。”几个大臣互相看了一眼,山西雪灾并不大,只是压塌了几处民宅,倒是甘肃旱灾更吃紧,怎么特地关照?
      允禄赔笑道:“山西巡抚鲁峰已经奏上来,晋北收成中平,晋东南是百年不遇的丰收,他们不缺粮。京师每年也要四百万石,年年都从江苏运来。
      所以军机处议了,从山西调拨一百万石,给松松担子,现今再免山西钱粮不合适。“张廷玉却摸透了雍正心思,笑道:”十六爷说的是,奴才以为不必免山西通省钱粮,着他们加意
      抚慰受灾府县,务使百姓感沐皇恩就是了。“
      允禄还要说话,一眼瞧见乔引娣执着银水瓶侍立在旁,顿时恍然大悟,一笑点头道:“衡臣虑得比我周到。
      “
      “河南乡试秀才罢考。”雍正盘膝坐得双腿发麻,下炕背抄着手来回踱着,一边思量一边说话,“看似是对田文镜,其实指的是官绅一体当差纳粮。是嘛,多少辈子老规矩,一人得道九族升天,大小是个缙绅就不当差不完粮,这么大甜头
      没了,有些人死也不甘。田文镜不能说没错儿,但有些正牌子科名出身的官儿不服他这杂途官,从中挑拨生事也是有的。
      方苞可以写信给田文镜,就说已经有旨命宝亲王亲赴河南。
      另外,李绂也奏田文镜苛捐杂税太多且蹂躏读书人。李绂也系
      朕的亲信大臣,不会哄弄朕的。你不要提李绂的名字,只说事儿,让他据实密折奏上来。有不是处朕自然指点他,不要叫外人笑了去。“
      雍正在殿门上舒展了一下身子,大约从允禩的案子里跳出来,回到日常政务上,他的心境陡然豁亮了许
      多,用久病初愈一样的目光凝望着万木复苏的畅春园。
      时当三月季春头,正是四季中最宜人的时光。园中所有树木都已抽出嫩娇的芽箭,篱笆边的迎春花,像无数灿然发光的黄星星攒簇在一处,牵牛藤无声无息攀着斑驳的老墙已经爬到它的中间。无数不知名的小花在绿茵茵的绒草上星罗棋布,融融的艳日中引来了小蜜蜂。
      喃呢而语的紫燕在檐下穿来穿去,衔泥筑巢,发出唧唧的叫声……
      ……许久,雍正才从迷人的景色中回过神来。回身进殿看着几个大臣一笑,说道:“今天议政不错。朕看这比兄弟们斗心思要快活得多。想想人生,光是斗心眼儿争名夺利,实
      在辜负了天,也实在没意思。朕想,就是阿其那他们,见这春光,也该彻悟点了。允皒就在张家口,发允禟去保定由李绂管起来,允禩就在北京。都在北京容易无事生非,他们只要不再为非,朕也懒得难为他们了。“他眼中闪着柔和的光,顿了一下,又道:”你们跪安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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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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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6:34

     
    第二十一回 妙手空空投诗报惊   天璜贵胄巡视粥棚
     
      弘历奉到返京旨意,已是四月初三。此时推行新政的诏谕已经通天下皆知,南京城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着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会衔布告,解释新政。李卫不大识字,叫化子把式,把雍正的旨编成两份:一份原封装订成册发放各县各府学宫,由教谕、训导三天一讲,集中各地秀才听了,回乡再作宣讲。
      各知府、县令除了逢一考较举人秀才们领会圣意,逢五还要应付李卫和尹继善寄来的考卷。
      贴到大街上的,却不是上谕和廷寄的原文。李卫命令幕僚们把圣旨和廷寄文书,凡与新政有关的,都编成鼓儿词、道情、莲花落、加官词儿大量刻板印刷。各戏院开戏加官戏,茶肆酒楼说书卖唱的正文前加唱《颂皇恩》,甚至秦淮河上风月人家接客,也是每客一份免费赠送。江苏浙江两省真是连渔父樵夫也都对雍正新政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弘历住在夫子庙东的驿馆前,因为是南京最热闹的所在,总督衙门专设了一个灯棚,各色灯上也都是李卫手下的俚语作品,白天晚上招引看客,猜灯谜猜中了并没有彩头奖品,只发放一张彩票,凭彩票一张,回乡可在义仓支粮一升。连彩票背面也都印的宣传圣谕口号:
      各位父老你是听,天子雨露恩情重。耗限本自民间取,中有余银应归公。文武吏员取养廉,廉官节用为百姓。
      赋者均来讼者平,白发黄童享太平……
      而今大府设义仓,丰时积存欠度荒。富家好仁积阴骘,穷家得惠亦安康。簪缨富贵应慕义,虽是缙绅亦纳粮。应知吾皇远筹谋,为汝世世计平阳。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招惹得八僻四乡进城农人把个灯棚终日困得水泄不通密不透风。半个月前,弘历命人密采了这些彩票将样本直呈雍正,又写密折极力夸奖:
      儿臣计之,以彩票一张兑米一升,发放一百万张计,仅付江南余粮一万石,而山野小民,僻壤穷乡皆得被沐皇恩,下愚黔首皆可体仰圣谕要旨。是又不可从区区万石之粮而计值矣。
      今天在接到回京述职,并途访查田文镜被劾数事的旨意里,原折加朱批发还了他。
      仍是父皇雍正那笔极熟悉的端楷:
      李卫公忠之声朕素知之,其聪明得之天性,人亦难学。已将尔之折誊发各省,可由其参照办理。天下事难以一概之,即如山东,今方赈灾,虽一万石粮亦筹措为难。长袖善舞,多财善贾,李卫是矣,然亦平日着意留心政务处也。
      另,发邸报数份尔看。因尔即将离宁赴豫,途
      中多有不便,此几份邸报是尚未发出中省者。及尔至开封,可以接续阅读而无间滞也。
      弘历又拿起随廷寄密封匣子交来的几份邸报,其实也没有重要内容,除了十八行省耗限归公,推行官员养廉缺席各
      处顺利的消息,醒目一点的是由礼部侍郎胡什礼亲自押送允禟赴保定,将“塞思黑”交李绂“严行看管”。李绂弹劾田文镜“五不可恕”的折子没有发原文,只登刊了一个标题。还有一件是阿尔泰将军的军情通报,说罗卜藏丹增病死,罗之
      残余旧部已为策零阿拉布坦收留。准葛尔喀尔喀蒙古军队事权统归了策零,如今调动频繁。已经另有旨意给威远将军岳钟麒,命其戒备防范。还有两则,一则说杨名时已任礼部尚书之职,一则说孙嘉淦已由云贵观风使回任左都御史,即日启程回京云云。
      他在书房中对照朱批参读这些邸报,原来有点忐忑的心放了下来。前些时“八爷党”大闹乾清宫,他这里急报一日多到五六件,对京师发出的事变他都了如指掌。李卫尹继善范时捷一干人每天过来请安,绕着弯弯儿打探内廷消息,弘
      历虽从容应付,但心里却也不挺实。起先担心廉亲王搅乱朝局,尔后又怕兴起大狱穷治允禩党。一切平静,又觉得自己久在外省,疑惑会不会有人在雍正跟前拨弄是非。这道密谕和邸报,所指示的事情大小无所谓,重要的是雍正更加信赖自己,为使自己不间断地掌握各省及边境全局,竟亲自将未发出去的邸报样本寄来。
      弘历不由得佩服父皇的心细如发,也隐隐意识到弘时在京政务措置有不合皇帝心思之处。
      因此,放
      下廷寄文书,弘历心中已经完全释然。却见堂房外从二门进
      来四个长随打扮的汉子,也不进屋来,就阶前天井里一字排开,肥肥地喝一声“喏”
      ,禀道:“四王爷,奴才邢建业、邢建敏、邢建忠、邢建义陪主子练招儿了!”
      这邢家四兄弟原是山东人,从前明万历年间,祖传七辈的捕快世家,父亲邢连珠年老休致派自己的四个儿子出册到李卫处奔走。为考较邢家子弟武艺能耐,李卫特调了他们先到南京总督衙门听用,恰弘历每逢单日练武,便指定他四人陪练。弘历见他们到,随即脱去外身套的袍褂,内里月白长衫上只套了一件玫瑰紫马图鲁坎肩,又换了一双灯芯绒皂靴,将袍角掩在腰带里,一手提了根齐眉棍步出棠前,笑道:“今儿恐怕是最后一次练把式了,我就要回北京,明儿起三天里头分别接见南京官员,就没空玩儿了——今儿怎么练?”
      “凭爷吩咐!”邢建业叉手说道。
      “你们拳脚已经领教过了。”
      弘历微笑道,“今儿换个花样。
      今儿我练棒,你们一个一个上,谁能夺下我手上这根棒,赏二十两银子!“
      弘历说着,
      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银票放在窗前台阶上,用石头压住了。过来支个门户,单手抡棒一招满天撒网,身子滴溜溜连旋十几个圈子,一手“举火烧天”
      ,一手攥棒成秦皇负剑式,顿时满院生风。
      四兄弟见他如此潇洒利落一个起手,不禁鼓掌,高声齐发一声彩:“好!”
      那弘历舞得一发起兴,一根棒在手里勾、挑、拈、
      搭、撬、绰、崩、刺……灯草般轻巧,时而支棒如轴,通身飞旋空中连环踢腿;时而进步连跃,双手倒舞得那棒如风车般,纵跳
      飞踢还夹着拳脚,连天井旁的花草都被棒风带得如风催动。
      这四个兄弟一时都没有出手,站在旁边细观顷刻,
      已经看出,弘历的棒法出自内廷,虽受过大内待卫高手指点,但犯了“宫病”
      。尽自舞得密不透风,却只是个好看,四个人都觉得夺掉他手中这根柞木棒不是难事。但又虑他是当今“太子”
      ,任性自负,扫了面子可怎么好?邢建业正在寻思办法,老四邢建义一个欺身已经进场,大叫:“四爷,得罪了!”在弘历的棒
      影中纵跃环跳,瞧准了弘历下盘不稳,飞足横踢弘历后腿。
      弘历急忙支着棒一个鱼飞,身子悬在半空,谁知建义却是虚招,左腿弓步,右足收势猛地一勾,弘历下头失了支撑,已经落地。建义眼见他要摔个马爬,将左手一拦,托住弘历,弘历一怔间,手中的棒已被邢建义右手震飞出三丈高许。那棒飘飘地落入邢建义手中。弘历笑着退了一步,说道:“不用再比了,连你都夺了去,何况你哥哥?真好身法,我的棒舞起来连水都泼不进来,你怎么进了场的?
      大内高手也没这个本事。“
      “大内侍卫是让着王爷的。”
      邢建义笑嘻嘻说道,“天下棒法没有一样天衣无缝的,他专向您舞得密的地方泼水,自然就泼不进去。小人欠了人家赌银二十两,爷这张龙头银票太叫人眼热了,因此放肆了!”弘历不禁大笑,说道:
      “原来如此!你赌输了银子红了眼?好好好!这么实诚,你主子当得帮你填还!
      “一边说,回头取那张银票时,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台阶上好端端压在石头下的彩物已不翼而飞,不知被谁换成了一张薛涛笺,点点渍渍的似乎还有字!弘历小心得像怕被烫伤似地取出纸条,脸上犹带着凝固的笑容,抖着手指展开了看,纸上写着一首诗:
      矜在勤政载功还,忍听旧歌鹡鸰原。妙手空空谨相告,北去途中防凋残!
      细看时是自己素常用的笺纸,墨迹潮润触指即染,显然是刚刚写的。
      光天化日之下,又在戒备森严的钦差王邸,当着几个武林高手,这贼竟从容入书房题诗,寂然换银票,来无迹,去无踪,不但胆大到了极处,本领也令人匪夷所思。
      邢家兄弟一愣,立即知道出了什么事,邢建业和邢建敏抢上几步一前一后护住了弘历,建忠建义呼啸一声飞身上房,两个人在房背上手搭凉棚四下眺望,但见青堂瓦舍接陌连阡,曲巷小街千回百折,时而传来小孩子叽叽嘎嘎的笑声,院内院外一片春光景象,太平世界,哪得见个贼影子?四兄弟又搜了弘历的书房,才请惊魂初定的弘历进去。见弘历呆呆地爽然若有所失,四个人都觉讪讪的。邢建业低着头赤红暴脸说道:“惊了爷的驾了,都是小的们无能,也真不防南京还有这样的飞贼!”
      “也许是这驿站里有江湖上卧底的人所为。”弘历见他们羞得无地自容,反过来替他们圆场道:“再说,你们都盯着我和建义过手,没有留神。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死了老子娘似的,这是一百两银子,爷照样还赏你们!“
      说着又递一张银票过去,四个人哪里敢接?
      正没做理会处,门阍上进来人报说:“两江总督李卫、江南布政使范时捷来拜。”
      弘历将银票向邢建业手中一塞,立起身来说道:“叫进来吧。”
      须臾,便见李卫穿着一件宽大的九蟒五爪袍子,外边套
      了件锦鸡补服慢慢摆着方步进来。他久病方愈,一直犯着痰喘,瘦得像麻杆,空荡荡地挑着衣服。身后的范时捷却墩实得石磙似的,吃得红光满面,走一步脸上横肉乱颤。随后还有两个侍女丫头和一个老婆子默默跟着,过了二门便沿墙垂手站住。
      李卫朝她们一摆手,说道:“你们先在这听使唤。”
      转身朝迎出来的弘历打下千儿去,说道:“奴才李卫、范时捷给主子请安!”便和范时捷一同磕下头去。
      “好好!起来!”弘历在阶上双手虚扶了一下,一边让二人进屋,一边笑问:“继善呢?我原想他也必定来的,怎么就你二位?”又看看李卫脸色,说道:“你脸色仍旧苍白,精神好多了。我请杨名时给你弄二斤上好银耳,他回信说已经回京,已请云南布政使江韵洲代办,这几天就能送到。那东西叫翠儿配上冰糖熬化了,随时进补,于身子最有益的。”
      “亏得主子惦记着了。”
      李卫赔笑道,“银耳今儿上午驿传来过,老江还专门附了信说是主子的恩典。尹继善这会子来不了,清江口那里去年黄河淤沙,堵漕运,今春要补运二百石粮到直隶山东。黄河菜花汛就过来,不及早清理就误了大事。继善正召集河道衙门的人议事,还有尖山坝工程,春化土松,要调民工修筑——这些都是肥缺,要用最清廉的人,也得巡抚操心。
      我跟他讲,‘你要弄些个河南操娘的黄振国那样的东西去治河筑坝,今秋江苏境江西境出一处纰漏,或决溃了,老子也就顾不得几十年脸面交情,非弹劾得你七窍生烟不可。
      银子,如今耗限归公,有的是。你派的那些河工官儿敢黑我这点新政钱,我非请王命旗牌斩他不可!
      ‘继善这人我一百个放心,不过丑话在前,图个顺利不是:——晚间我设水酒一杯
      给四爷饯行,继善必定来的。“
      范时捷是个安静不住的,一边听李卫说话,一边东顾西盼,笑道:“继善也为这个忙,尹泰老相公在北京来信,大太太晋封了一品诰命,叫他写诗纪庆。
      他母亲又是五十大寿,他得采办寿礼。跟我说,想请四爷顺道儿带回北京,又说,既不能张扬,又不能叫母亲寒心。我说,‘你这事叫四爷难办。
      四爷是天上人,能背着尹老相公帮你给母亲寒体己?你这不是闹笑话!
      亏了你还是个大学问的探花郎!
      ‘……“他夹七夹八,顿说,弘历如堕五里雾中,李卫忙赔笑道:
      “继善公的母亲是小娘,自然不得与封诰命……尹泰老相公的正室妒忌得很,尹泰又是老古板,到如今继善这么大官,母亲在家还是青衣荆钗,站着侍候老爷子太太。这事继善没处说,只有自己苦罢了……”
      弘历听了不禁点头叹息。
      李卫转了话题问道:“爷的随从奴才们呢?爷在这边和邢家兄弟练功夫,他们都不在跟前侍候?”弘历笑道:“你李卫是天下治盗第一能吏,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因这两天就要走,我打发他们到街上买图书。皇上仍旧是内热,我已经写信给黑龙江将军,叫他提活熊送北京取胆,我从这边带点真牛黄回去。还有我母亲,也要带点
      东西,其余的人都在后院打裹行李。但看来你这里还不能夜不闭户啊,大白天的,几个人眼皮子底下竟有飞贼偷我的银子!“说着便将那张字递给李卫。
      “是么?!”李卫吃了一惊,双手接过纸笺看看,有一半字不认得,便递给范时捷道:“老范,娘希匹这贼也太不给面子,总是我不知什么时候说了满话,到四爷这儿来出我的丑。你
      是识字人,给咱念念!“范时捷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读了诗,说道:”这贼不像有歹意,提醒四爷路上小心些。他这么显摆能耐,有意为朝廷效劳也未可知。“
      “格老子的!”李卫咬牙笑骂道,“这都是甘凤池一干人弄的,撒英雄帖在南京会筵,招惹得外省这些不三不四的毛贼来捣蛋!黑嬷嬷陪端木良庸回去完婚去了,原打算请他们顺道护送四爷,如今看起来只有奴才亲自送您回去了。”又指着二门前站着的几个仆妇说道:“这是黑嬷嬷家的几个亲戚,她老了,叫家里人来侍候端木。
      端木他们回山东,我留下了这几个人,这几个丫头吹拉弹唱都能来一手。路上侍候四爷,到底比男人粗手大脚的好。“范时捷笑嘻嘻地看着邢家兄弟道:”怎么样,不吹嘘‘打遍山东无敌手’了?这回现眼,等着挨你家老爷子的家法板子吧!“
      李卫便招手叫丫头们进来。
      弘历见四个人臊得满面涨红,忙止住了范时捷说话,道:“当时我们全神贯注练功夫,是大意了,何必责之过深呢?
      我回京,还由他们护送,李卫你放心,这贼绝不是冲我的命来
      的。你也甭亲自送,为一张小小帖子这么闹起来,不怕人笑话你少主子?“因见那个中年妇人帝着四个丫头已款款进屋,便不再言语,留神打量时,那中年妇人约可四十岁上下,巴巴髻上插着象牙簪,容长脸儿高鼻梁,一望可知当年也是美人胎子。但两个女子形容都还小,只在十五六岁年纪,都是放了足的,一色撒花葱绿裤,鹅黄滚边绣花衫,容貌并不很俊,但齐站一处,犹如并蒂两枝黄花婷婷玉立,别有一番风致。弘历年少才高风流倜傥,只因是钦差大臣在外,有关物议,身边不便携红带绿,整日只有几个汉子伏侍,见她们风
      致楚楚腼然赧颜站在书房里,顿觉精神一爽,把玩着手中折扇笑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中年妇人出前福了一福,说道:“小妇人姓温,温刘氏。
      主子叫我温家的就成。“又指着两个女孩子说道:”这两个孩子是两胎双生,都是小妇人的女儿。
      眉心有朱砂痣的是姐姐,主子给他起名儿嫣红,这个是妹妹,叫英英。“
      “主子?”
      “哦,就是黑嬷嬷,”温家的说道,“嬷嬷本家姓方。永乐靖难年间就败了,我们家那时就是方家的世仆。端木家是因为收养方家子孙有恩,方家才认了恩亲,对外头说是主仆,其实不当奴才使的。倒是我们温家,是地道的低门头儿。”
      她没说完,弘历已经明白其中的瓜葛,想不到李卫整日夸说武林里的端木和黑嬷嬷两个家族竟这么久远的渊源!思量着笑道:“既是方家,又是靖难时败的,一定是方孝孺了,忠臣烈士之后,相扶相携三百余年,这也算一段佳话呢!”说着便取杯要吃茶,温家的不待吩咐忙从茶吊子上摘下壶,嫣红撮茶,小心沏了三杯用盘子端了过来,英英将壶中热水倒了面盆中,又续了凉水,把搭绳上毛巾浸了三块,趁热拧出
      来,三个刚饮了两口,噙香品味间,热毛巾已送了上来。弘历不禁笑道:“屋里的伏侍差事,还是要女人。我带的几个男仆,忠心也尽有的,一到这些事上都活似傻子。”见李范二人笑道起身要告辞,弘历忙又道:“别忙着走,我还有点事。
      天也好早晚的了,呆会儿我还要去看看李卫设的粥场。晚间你不是还要请我么?
      就便儿一同就去了。“
      “是!”
      范时捷和李卫对视一眼,又坐了下来。弘历丛书架上取下一个镀金木匣子,用手一揿机关,“啪”地打开了,取出一封黄绫封面的折子。二人一眼瞧见是雍正常常批复用的请安折子,忙站起身来。李卫便问:“皇上有密谕么?”弘历点点头,把折子交给范时捷道:“给李卫读读。”
      范时捷一眼瞧见是皇帝手迹,忙打一躬,恭恭敬敬读道:
      十八日折悉。朕近日身心皆有所不安,时时身觉灼热,头亦眩晕如有鬼神。可留心访问,有内外科好医生与深达修养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讲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缘访得时必委曲开导,令其乐从方好,不可迫之以势。厚赠以安其家,一面奏闻一面着人伏侍送至京城,朕有用处。竭力代朕访求之,不必予有疑难之怀。你荐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试用之道。如有闻他省之人可达,将姓名来历密奏以闻,朕再传谕该省督抚访查。
      不可视为具文从事。
      可留神博问广访,以副朕意。慎密慎密。
      李卫和范时捷不禁悚然。
      看那日期,是去年十月二十五日的,在此之前他们不知上过多少请安折子,一概都批的“朕安,勿念”。
      “办好尔之差事,胜于良药奉朕”之类的话头,想不到另外给弘历的是这样的旨意,意似迫不及待地在寻卜问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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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边走边谈。”弘历一笑,收回折子,因见后头一个老苍头拍打着满身灰土过来,便叫进来,说道:“老刘头,这三个是新进来侍候书房笔墨的,就在这书房隔壁收拾出一间
      来她们住。两个女孩子还小,告诉家人不可委屈了她们。“
      又对嫣红、英英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凡事不必见外,缺什么管老刘头要。我要出去到李大人府上,把墨给我磨好,回来我写字用。架上的书乱,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们不要整理。”
      说着便和李卫一同出来。邢家兄弟互相使个眼色便都随后跟了。
      范时捷边走边道:“四爷,您是便服,我们这身打扮跟着,不相宜,
      可否容我们回去更衣再跟着侍候?“
      李卫笑嘻嘻说道:“我轿里随时都有各色衣服备用。
      范大舅子,想当叫化子还是风月楼上的王八头儿,我立时打扮得你鱼日混珠!“
      范时捷是李卫骂惯了的,笑道:“又玠你要当小叫化儿,我就扮老叫化。
      你要扮小王八牵马儿,我就扮个老王八!“二人斗口,引得弘历在旁笑不可遏。一时二人从李卫官轿里出来,李卫头戴黑缎子六合一统瓜皮帽,黑缎褂子,腰里悬着槟榔荷包,瘦脸上还挂了副墨镜,活脱一个师爷。范时捷却顶了灰毡帽,灰府绸袍子外套青布褂子——却是管家模样。三人相视,不禁哈哈大笑,出了驿馆也不走大路,踅一个胡同从小巷里串出来,迤逦向东北——李卫为穷民专设的粥场就设在离粮库不远的玄武湖畔。
      四月江南已是花谢树绿,从驿站踅北而行其实已是南京市郊,但见黄土便道两边杨柳婆娑,暖风宜人,不断头的菜花在西下的斜阳里漾荡有姿,间或有菜田,栽种着茄秧、青椒秧、小葱、水萝卜、黄瓜、菜豆、青笋等菜蔬,青翠欲淌。
      小孩子们在浇菜的水渠边,有的扑蝴蝶,有的捉虫子,有的在戏水玩耍,间或有滑落在水里的,被岸上一群总角小子抛泥撒沙,打着水仗,有哭的有笑的有闹的有骂的,有大人拉着泥猴一样的儿子打屁股的……一派农家田园风光。三个终日昏头昏脑钻在公事丛中角逐名利的亲贵大员,都觉耳目为
      之一新。弘历一边漫步走着,问李卫道:“你怎么会想起设义仓设粥场呢?皇上几次跟我夸奖这事。说几时天下督抚都办起这个善举,治化极盛也就快到了。大抵太平日久,地土容易兼并,总归富的少贫的多,即使太平,也不免有水旱蝗灾,
      历来革命都是雄杰奸狡乘了这个‘机’。从长远说,这真是庙堂百姓二者兼顾的好法子。“
      “我没有皇上想那么远那么深。”李卫手里拿着一根草节儿,一点一点掐着在嘴里嚼,“我只晓得人饿急了什么滋味——看见吃的就想抢,看见有钱人就想打!我一个婶子,丈夫死了十年,守节不嫁,一场蝗灾过去,庄稼吃得像割过一样。她就卖花儿了①——她还要养活儿子呀!”他沉默着,不再言语了。
      范时捷点头叹道:“这是真的。我在芜湖盐道,见过刘二饥民暴动,就为一斤粮没给足份量,那个刘二卖柴从那儿过,一扁担打得米店老板西脚朝天。
      几百饥民乘机抢米,烧店铺,抢银号,连不是饥民的也卷进去,逢大户人的门就砸,抢粮杀人奸污妇女……费了多大事才镇压下去。杀刘二是我当监斩官,外头设酒祭奠他的有几十桌,我只睁眼闭眼,不敢触这众怒,还亲自过去敬了他一碗酒这才行刑。
      四爷,你要身临其境就知道了,那真是一触即发,一发就不可收拾!“
      弘历幽幽望着远处,大约阳光下的油菜田太刺眼,略为眯缝
      ①即卖淫。
      的眼睑中瞳仁闪着光,他舔了舔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李卫眼见前面乌沉沉一片高房,四周的墙边站着岗哨,用手一指道:“这就是江南粮库,过了粮库就是玄武湖,施粥场就设在湖边。”弘历问道:“为什么设在这里呢?”
      “那边有个破落了的五通庙,能遮个风雨。”李卫说道,“靠湖边有水,洗洗涮涮干净些,病也就少了。离粮库近,取粮方便——城里头我不许有讨饭的,外头要安置周到才不易生事。”
      三个人边说边走,果然转过粮库,便见浩渺的玄武湖清波涟涌。湖南岸西侧一座大庙甚是雄伟,只年久失修,看去灰蒙蒙的。庙东一边空场,似乎是昔年过庙会的场地,空场东边一排芦席搭成棚子,旁边垛着拌子柴,棚后六个烟筒炊烟带着火星必剥声直冲而起,轰轰直响。因快到饭时,空场上已集了上千的饥民,似排队又似散乱地站成六路,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手里的碗敲得山响,不耐烦地等着开棚舍饭。人群中不时发出争吵声,粗野的骂声,女人奶着孩子哼儿歌声,还有小孩子挨打尖叫哭声,也不时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哄笑声,乱嘈之极。
      范时捷一眼瞧见粮库帐房的一个书吏正忙着指挥人从车上卸米,却不知姓名,“哎——”地喊了一声道:“你,喂,愣你妈什么,叫的就是你——过来,有问你的话!”
      “是范大人呐!”那吏目觑着眼盯了半日才认出来,颠着屁股跑过来,给范时捷打千儿道:“小的殷贵给方伯大人请安!”立起来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弘历和李卫,满脸堆笑,说道:“您老人家怎么有工夫到这儿来啦?
      怪肮脏的,连个坐处
      也没……“范时捷不理会他啰唣,问道:”在这趁粮的有多少人?“
      “不一等,多的时候三四千。今儿人少,一千五百人吧。”
      “按人头分发,一人摊多少粮食?”
      “三两。”
      “带孩子女人呢?”
      “回大人,按人头算。”殷贵笑道,“孩子也一样。饭前发竹签子,一个签子一份儿,省了争吵。
      “
      弘历在旁插嘴问道:“都是本省的?外省人多不多?”殷贵瞟了一眼弘历,忙低头道:“回大人,本省十停里占不到一停。李督爷有宪命,凡本省饥民给粮回乡。各县地方上还有度荒粮,这里的本省饥民多是家里没有地的。
      你打发他回去,他依旧来了。“
      弘历不禁一笑,又问道:“哪个省来这里讨饭的最多?
      “
      殷贵毫不犹豫地回道:“河南。不但多,且都是一窝儿一窝儿。
      有的一家子三代,有的独个来了又去了,叫一群来,最下作了——你少给他盛一点,日爹骂娘地乱叫。窝子狗似地,吃定了我们江南了!“他脸上带着鄙夷睃了一眼吵吵叫叫的人们,忽又叹息道:”也难怪他们,那边说叫‘垦荒’,有的县巴结田中丞,报数儿越多越升官,里保甲长们撵着人放荒熟田开生田,一个不对就拆房子撵人,开出荒来种不出庄稼,原来的地也耽搁了。“范时捷见弘历脸色阴沉,只是沉吟不语,便笑道:”咱们棚里看看吧?“于是殷贵导引,三个人漫步来到棚前。只见六个棚面西座东,一字排开六口大杀猪锅,都是满满的粥。棚里垛着米袋,摊有守夜的床铺,锅沿放着几
      把大勺子,几个火工脱得只剩一件单衫满头油汗手握长柄勺子翻搅那米。弘历用勺子舀起翻花大滚的粥,看那颜色似灰似红,
      凑到鼻子近嗅嗅,微微带着股霉味,不禁皱皱眉头,问李卫,“吃得饱么?
      “
      “吃饱是差不多,这东西不顶饥,几泡尿就饿了。”李卫不禁一笑,“也不能吃饱了,也不让他饿死,这是我的宗旨。”
      弘历轻声叹息一声放下勺子出棚,沿着场边向西踅去。李卫这个话他在山东赈灾,听山东巡抚也讲过。舍粥是为救荒救命,不能叫灾民吃得比在家种地还强,也不能让他们饿得砸了粥棚,这里头的分寸难为了地方官。李卫和范时捷早已赶了上来,见他恍恍惚惚往西走,范时捷忙道:“主子,那边是五通庙,里头住的都是这些人,没什么看头。”
      弘历似乎没有听见,加快了步子来到庙前。由于快到开饭时,这边庙里几乎已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衣衫蓝缕的老婆子披着破袄,偎在门洞角晒太阳。弘历抬头看时,果见庙前
      一块破匾,上写“五通神祠”四个泥金大字,“祠”字已经剥掉半边。楹上对联还算完整:
      有灵有神辉光照八方祐国而裕民,如应如响血食临万众祸淫且福善。
      下边题签已经漶漫不清。
      李卫在旁解说道:“这祠堂红极一时。
      康熙初年每年都要一对童男童女灌了水银活祭呢!汤斌任南京知府,扒了神像一火烧了,撵走住持道士,说如果有祸我一身当之。汤文正公不但没事,还升了官。去年有两个洋和
      尚,说是法兰西的,看中了这块地皮,要建教堂,和我打了几次嘴皮。
      我说建庙,成!
      不过要建就建孔庙,或者佛寺,我不晓得你那个什么鸟耶苏孙苏的,
      他们也就罢了。“
      弘历点点头,说道:“往后逢这种事要上奏。这外来的人弄的名堂我们不清楚,小心着了他们道儿——”还要往下说时,便听粥棚那边“当当当”一阵敲钟声,人们炸了窝似地欢呼“开棚了,开棚了”!
      锅碗瓢盆人挤马撞响成一片。弘历刚一回头,这边庙里却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骂声,却是河南女人的声口:“你个杀千刀的!
      堂堂七尺个大男人,老婆儿子都养活不了!
      吃舍饭,裤子烂得遮不住蛋,还要和人赌钱……啊嗬……
      要去你自卖自身,我这么小个丫头送出去,还有她的活命?
      ……“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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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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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6:53

     
    第二十二回 仁义皇子挫强救弱 诰命夫人闲说邪教
     
      弘历几个人一愣,接着便听几个孩子“哇”地一声齐哭乱叫,一个壮汉子一手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挟在腰间从庙里出来,随后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疯子一样追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跟在后头“爸妈”乱叫。女人叫:“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咱们一刀两断!你把小丫给我放下!你个不要脸没囊气的男人啊……”那男人回身抡圆巴掌“啪”地打了女人个满脸花,跺脚怒喝:“贱人!叫你撵!我不写休书,你一辈子是王家人!”
      那女人毫不畏惧,扑上去死死搂住已经哭哑了嗓子的女儿,扬脸骂道:“我贱?你贵么?撒泡尿照照你那鳖孙样儿!我死也不叫你实我的闺女,你给我放下,放下,放下!——我日你王老五八辈祖宗了……呜……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她一转眼见弘历和李范三个站在门口,丢了孩子趴跪过来,磕头如捣蒜,哭道:“你们老爷行善积德,放过我这闺女……
      死鬼男人争了你们亏欠,叫他去给你们当长工抵债。我这闺女才十三岁,她不会侍候人。你那个春香楼不是女孩去的地方儿……你们行行好……必定公侯万代!“
      那女孩见父亲发愣,一溜挣脱了身子,和弟弟妹妹一齐扑到女人身边,娘母子四人一顿抱头大哭。
      弘历被这凄惨的生离死别先是惊呆了,此时才想到她把自己错认成买人的。看看三个孩子,都不到总角年纪,死死抱住母亲,用惊恐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的心好像从老高老高的地方一下子跌落下来。弘历正要说话,身后一个人格格笑道:“你求错主儿了。买主在这儿呢!”李卫范时捷都在全神贯注看这边,猛回头,见一个瘦高个儿站在旗杆石础边,旁边还有三四个街混儿打扮的人挤眉弄眼地嗑瓜子儿。王老五见他们来,憨憨地过来鞠了一躬,这道:“蔡五爷,你瞅我屋里的,她不情愿……孩子也忒小,不懂事也不会侍候人。算我输了我自己,给你家打三年长工,顶了那七两银的赌债,成么?”他说道,自己却落下了泪。
      “我们开堂子的,又不发佃田,叫什么长工呢?”那蔡五爷嘬着牙花子,瞟了弘历几个人一眼,手托着下巴故作为难地说道,“说实在的,这么小不丁点的孩子到我们那,现今也派不上用场。瞧你这家子这样,我心里也怪不忍的。
      “
      弘历没想到他说出这话,打量那蔡五爷时,只见他白白胖胖一张小圆脸,五官倒也齐整,只左颊上蚕豆大一块黑痣长着三寸长的毛,猪鬃似的,好端端带出了破相。弘历心中不禁暗自嗟讶:行院里也有善心人呢!正想走开,却见蔡五爷走到那女人跟前,一手托起她下巴,笑着对几个街混儿道:“你们瞧哎!我们五嫂人泼辣,模样长得可俊!别看脸黄,那是饿的了。到我那儿三个月不出,准调教出个老西施给你们看!”几个街混儿一阵哄笑,七嘴八舌道:“是嘛,还是蔡爷眼里有水!
      这婆娘是脸上抹了锅灰,皂角香胰子咯吱咯吱洗出来,比蔡五爷跟前的三娘子还标致
      呢!“
      “怪不得押宝时王老五舍不得呢!”
      “喂,老五,拿堂客换了你闺女吧!”
      “五嫂,跟蔡五爷去畅心楼享福吧,你这么一枝鲜花,干么守着这堆牛粪呢?蔡爷家烧火丫头也比你这日子排场些!”
      “就是的。”蔡五爷格格一笑,转身对王老五道,“拿你老婆抵债,只在我那侍候三个月我就还你。
      “
      他俯身又端详一下低头不语的王五嫂,啧啧叹道:“真是个美人胎子,老五好有艳福啊!”
      站在旁边的范时捷早已看不下去,跨了一步正要说话,李卫在旁轻轻拽拽他衣角,向弘历努努嘴,小声道:“瞧着四爷的。”范时捷看弘历时,已是阴了脸,一手摇着扇子,咬牙冷笑着一言不发。
      蔡五爷用眼瞟了一下弘历几个,又劝王老五:“你别迟疑,我准好好待她,还你的时候身上少了一件,我赔你!”
      “好蔡爷哩,您高抬贵手我就过去了。”王老五拙呐地红着脸,
      “我是正经种地人家,她也是好人家——欠你七两银子,我死活挣命,半年给你挣出来,成么?挣不出来,我……我……”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这‘家’一拍屁股就远走高飞了,我寻李制台为你下海捕文书拿你?
      赌场上头无爷子,
      我抬的什么手?“蔡五爷色迷迷地看着王五娘,嬉笑道:”自古笑贫不笑娼,害哪门子臊呢?何况我也不是天长地久霸着五嫂不放,侍候几个月,她照旧回来了。说实在的,我也怕家里那只母夜叉欺侮五嫂呢!“
      旁边一个街混儿见那女人只是捂着脸哭,小声对蔡五爷道:“五爷,呆会儿这些吃舍饭的外省
      侉子们回来,要招麻烦的。“
      一语提醒了蔡五爷,这里不是人市,是饥民聚集的舍饭场,饥民们吃饭回来,激起公愤不是耍的。他顿时翻转面皮,冷笑道:“好,好!你有本事赌,就有本事担戴!我不要你这臭女人了,拉上他这丫头,走——我看是谁敢拦?!”他横了弘历一眼,吸了吸鼻子别转了脸。几个街混儿吆喝一声,捋袖挽臂地扑上来,不由分说连撕带拽,从王五嫂怀里拉出哭得声嘶气嘎的女孩子拖起便走。那女人已全然无力再追,仰天躺卧着只是嘶声大哭:“老天爷!
      你就睁眼瞧瞧吧……我的娇儿啊……王老五,你个不要脸的,卖我的闺女……“蔡五爷哼地冷笑一声说道:”想要闺女你来换,多会儿想通多会儿来——我铺好床等你!
      ——走!“几个人咋呼吆喝着便走。
      “慢!”
      弘历终于忍不住了,将手中折扇一合,大声说道:“他不就该你七两银子么?
      我代他还了你。人留下!“几个街混儿看看三个人打扮,虽不奢华,却也并不寒酸,弘历潇洒的气度黑瞋瞋的瞳仁中闪着光,不怒自威的气势更使他们心慑。一愣间,那女孩子已经挣脱了,扑身跃回母亲怀抱。蔡五爷转过脸,上下打量一眼弘历,说道:”外乡人,要知道这里是金陵城!他欠的是人债,不是钱债。人,已经是我的了。“
      “就算是你的,我买下了!”
      “成,七十两银子给你。”
      弘历一张清秀的脸拧歪了,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李卫自小侍候这个少主子,从来没见他暴怒起来这副模样,下意识地竟打了个寒颤,看四周时,见邢
      家四兄弟正慢慢凑过来,才略觉放心。弘历狞笑着说了,向袖子里摸银票,才知道没带,范时捷忙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银票递上去,说道:“四爷,这是一张一百两的。”蔡五爷没想到弘历肯出十倍的价来争,倒是一怔,刁声一笑,说道:“我不卖了!”
      “卖,由不得你;不卖,恐怕也由不得你。”李卫在旁冷冷说道,“这个女孩子本主是王老五,不是你姓蔡的。金陵三尺王法之地,想不到有你这样的恶霸,抢买子女为娼,当众调戏妇女,你活够了么?”范时捷曾做过一任顺天府尹,于《大清律》更是熟稔,接口便道:“赌债律不追索,欠了你就欠了你的,连王老五也不必还这笔债。
      你这贼王八忒煞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如此作恶!“
      蔡五爷横着眼盯着几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嘿地一笑,说道:“你们像是咱们城哪个衙门里的,想着我蔡云程不过是个开行院的。是吧?告诉你们,就是李制台在这,也干预不了在下这点事情!这是北京万岁爷驾前三贝勒爷的差使,要买几个女孩子,教司出来送进去,大内里使唤的!
      他欠的债,情愿以女抵债。怎么,你们敢挡横儿?“李卫和范时捷原以为姓蔡的不过是个娼院掌柜,没想到后头竟连带着弘时,不禁都是一怔,都把目光射向弘历。弘历目光一跳,他也觉得有些意外,随即一声冷笑,却高傲地昂起了头不言声。李卫眼见邢家四兄弟过来,断喝一声:”拿了!“
      “扎!”
      邢建业、邢建敏、邢建忠、邢建义四人齐应一声,转身
      便扑向蔡云程。几个街混儿吓得掉头便逃,被邢建义、邢建忠两个赶上,一顿拳脚打得鬼哭狼嚎,齐跪了李卫面前,捣蒜价磕头告饶:“不干我们的事,不过希图吃蔡五——蔡云程几个酒钱,跟着凑个热闹……好爷们哩,别和我们这些下三滥们一个见识儿,污了爷们的手脚……”那蔡云程被蔡建敏反拧胳膊擒了,仍是一脸不服气,棱着眼问:“你们哪个衙门的?
      防备你头上的顶子!
      我们三爷如今是万岁爷身边第一人,就是张中堂、鄂中堂也得瞧我们爷的!只怕你上绳容易松绑难!“
      “放屁,掌他的嘴!”弘历突然怒喝一声,“叫他冒充皇阿哥府里的人!
      “
      邢建义在兄弟中性情最是暴躁,答应一声,“啪”地一个耳光,那蔡云程一只耳朵已是聋了,口中兀自不停地骂:“好,好!打得爷好!你这个小白脸——我操你十八辈……”邢建义见他口中出荤,哪里容得他再骂,左右开弓,噼哩啪啦打得不分个儿,蔡云程口中泛着血沫,呜呜噜噜也不知骂些什么。那王氏恨极了他,就地下车辙窝里挖出一把又腥又臊的湿泥,一纵身上去就糊了个满嘴满鼻子,顺手猛地就拽下了蔡云程脸上那一绺毛。
      蔡云程一个鲤鱼挺,疼得大叫一声,
      已是晕厥过去。
      “打!
      使劲打!“
      弘历犹自气咻咻来回踱步,“别怕他装死!”
      李卫此时才猛醒过来:弘历是想要他的命——因为既不能审,也不宜断——他也生了这个念头。只是此时吃过舍饭的饥民已经陆续回庙,站了一大群听王老五一家子哭诉,因乘人不留意,拉拉邢建业的衣角,轻声道:“去,弄死他!
      “邢建业会意,大步走上前,用脚踢了踢软得面条似的蔡云程,一脚踩在他胸口暗暗使劲,笑道:”这块臭肉,也配给三贝勒爷当差?
      真辱没煞人!“那蔡云程遭此暗算,吐着血沫长吁一口气,腿一伸,已是呜呼哀哉,此时早已惊动粥棚那边的兵丁,都飞也似赶过来瞧,见是主官范时捷在场,没人敢过来问。
      范时捷此时也舒了口气,叫过殷贵,吩咐道:“这个家伙抢劫民女,叫李制台撞上了。当场打死大快民心——你去禀一声南京知府衙门备案。这个臭尸快移化人场烧掉。春荒季里闹起瘟病不是玩的。”弘历却似不留心他们说话,漫步往回走着,对李卫道:“叫那个王老五一块到那边粥棚,我还有话问他们。”
      “是!”
      李卫恭恭敬敬回了一声,转脸又吩咐了几句,和范时捷快步赶上弘历,迤逦来到粥棚。那些棚丁们此时都知道这个少年身份了得,搬凳子绰桌子,沏茶倒水,颠得屁滚尿流,好一阵总算停当,就尽南边棚里安顿了弘历李卫三人,都退得远远地听招呼。王老五一家五口已是拖泥带水的来了,进来一排齐儿跪下。
      “你这个甚是不争气,不及你婆娘多了!”弘历轻轻吁一口气,端起茶来呷了一口,皱皱眉又放下了碗,“赌钱,已是触了刑律,卖子,更不是作父亲的勾当。”
      “老爷……老爷说的是……小人也是穷极了,想回乡,没奈何的……”王老五满眼是泪,结结巴巴连磕头带说,“老爷的大恩大德,我一家子变牛变马也报不完……我再也不敢赌钱了,只是死做挣钱回乡就是……其实。卖我闺女,我心里
      也跟刀绞似的。爷您是好人,就饶过我吧。我是再不敢的了……“
      “唔。”
      弘历听他说得语无伦次不成章法,转脸问王氏道,“你们是河南人,哪个县的?”
      王氏低着头,掩着方才被撕破的前襟,已经全然没有了那股拼命的泼辣气势,腼腆地说道:“回爷的话,我们是封丘县黄台镇人。”弘历怔了一下,说道:“黄台?
      唐时武则天称号,有一首诗叫《黄台瓜辞》,很有名的,是不是你那里呀?“
      王氏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我们村的西瓜长得好是真的。
      前明弘治年间一场大水过去,地也没了,成了河道,什么也不说了。“
      “你们县在这里有多少人?
      “
      “二百多个吧。”
      “不想回老家么?”
      王氏抬头盯了弘历一眼,叹道:
      “作梦都想……可回去粮没粮,种没种,牲口农具都没有着落,仍旧种不成地。田中丞是个清官,可我们死也不明白,自己种熟了的地偏不让种,逼着人开荒!
      荒开出来,好地又沙荒了——老爷,回去不就图过个安生日子?
      里甲长整日敲锣撵人开荒,人心都搅碎了。
      唉……“
      弘历站起身来,悠悠地在刷干净了的粥锅旁踱着,又站到棚口,眯着眼望着景色宜人的玄武湖和湖岸东倒西歪等着下一餐的饥民。半晌,吁了一口气,说道:“垦荒,田中丞没有办错。豫南豫西有些地方地少人多,又有地荒着。你不要怨田中丞,下头州县不晓事,拿着垦荒投他缘,讨他的好儿
      也是有的。“
      王老五一家原以为弘历惹祸打死人,必定要逃的,见他这阵势,才知道大有来头,齐把目光睃他。只是弘历不过十七八岁,干净爽利一个公子哥模样,再也猜不出他的身份。李卫想起晚间还要为弘历送行,赔笑正要说话,弘历却问他道:“这二百多人善遣回乡,你估约得有多少银子?”
      “这个我们衙门核算过。”范时捷见李卫仰着脸盘算,在旁赔笑道,“大人孩子统算,人均得五两。四爷想发遣他们回去,奴才这就拨银子。”弘历想了想,笑道:“我不想惊动官府,这笔银子先从你两个身上垫出来,下次进京到我府账房里支还你们就是了。”
      他这一说,李卫和范时捷都笑了。李卫说道:“四爷也忒小看奴才们的了。这是爷的功德,也就是奴才的差事。奴才做了这大的官,这点子孝敬也还巴结得。爷情自放心,这事明日就办下来了。爷盘桓几日也要北上,说不定从他们那儿过路呢,奴才不敢糊弄。”
      “就是这样,我让官府发遣你们回去。”
      弘历摸了摸那个小女孩的头,说道,“回去好好把地种起来,别往外逃了。至于垦荒的事,田中丞已经明白,前几日上折子说,‘胥吏不法,借垦田为名逼民外逃,今日已知为政当因势利宜矣’——他已经明白,又是清官,不会再让你们离乡背井了。”
      王老五一家听得似懂不懂,但弘历的意思是听明白了:不必一路讨饭,回乡能安生种地过日子。大人孩子像仰望神明一样凝注着弘历,喃喃祈祷:
      “请老爷留个名讳给我们。我们给您立长生牌位……您老人家这么善行,天必定照应您中头名状元,代代公侯……”
      弘历听着只是暗笑,已转身出去,又
      对范时捷道:“赏他们二十两银子,回去好置农具牲口。”
      李卫和范时捷陪同弘历回到城里总督衙门,天色已经向晚。三个人联袂从仪门进了大院,只见议事厅前已站满了大大小小官员,首府首县忙得满头热汗张罗着摆布筵桌,家人们走马灯似地挂灯扛座垫搬屏风,还有人喊叫道:“进内院请问一下宪太太,制台爷回没有?”弘历一笑,说道:“李卫,你不回来这里成了没王蜂,连翠儿也忙上了。我可是饥肠辘辘了,先在翠儿那吃点点心打打饥荒吧。”李卫说道:“请老范这边照应一下。我陪爷进去,开筵时再出来。”因见弘历已经走远,便跟过来一同进院。老远便听夫人翠儿大声大嗓地支派:“去寻老爷的人回没有?
      回来叫他快点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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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7:01

      主子爷是爱干净爱雅致的,那个花里胡哨的屏风弄一边去!倒是那幅虬龙凤竹松鹤图屏只怕还合式——你死瘟在门洞里作么?
      去,把那套紫砂茶具——哎呀,是老爷回来了!真是的,穿这么一身到哪里——哎哟!今我这眼是怎的了,这不是我们少主子么?“她絮叨着,一反眼见弘历也在,拍手打膝过来请安,替弘历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连说带赞,口中还夹着叹息:”我小时落这个鸡视眼,每日到这时分竟是个瞎子,竟没瞧见我的少主子!这死鬼的也不吭一声,专站着瞧我的西洋镜儿。四爷,您怕有三四个月没来的了吧?我天天巴巴儿地盼,心里只是个放不下。说过去请安,日日都是使得的。偏他说四爷有话,除了逢年过节不叫我过去!
      怕四爷落个‘交通大臣’的名声儿——我想,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是康熙四十六年就跟了主子万岁爷在娘娘跟前侍候的。说句卖老的话,四爷临盆
      还是我侍候热水呢!
      那也真是让人诧异,满院的那个香啊,屋里的烛不知怎么那么红、那么亮,连窗户纸都映得红透了。
      爷头一声哭出来,嘎声亮得金钟似的,里三院的奴才们都听得一愣:爷是大贵大富大不一样的命,这是注定了的!老主子当时正禅定,您知道他老人家那脾气,天塌下来也不相干的——竟也睁开眼,听了半日才又入定过去——那可真是异样的!“……一头说,一头和李卫搀拥着弘历进了堂房。请弘历居中坐了,插烛儿般和李卫跪下拜了三拜,起身又一迭连声吩咐:”先给主子送点心来,沏茶!“
      “是!”
      里里外外丫头老婆子见李卫翠儿都跪了,都“唿”地随着跪下,此刻忙答应着出去张罗,早有一个大丫头端着几只蛋花春卷,两个小馒头,几块细巧宫点进来,后头小丫头捧着一碗茶小心翼翼地跟着。翠儿和李卫忙接过来,亲自安放在弘历桌前,翠儿道:“请主子将就着用点。主子受用我糟的鹅掌,因说您要回北京,都收拾了装车了。还有给皇上娘娘做的鞋,皇上说比大内那些针线上人作的合脚熨贴,我也叫人封了箱子里带上。皇上娘娘有事没事赏东西都还惦记着我这老村姑,我就有一万分心也答报不了。李卫也不是什么好身板,少主子瞧他老了,好歹在北京给他找个闲衙门混。我也得沾光儿常常进宫见见我们老少主子,主子娘娘,他时不时的还能进京,我只能干看,心里念记主子的心比他还强十倍!”说道便抹眼泪儿。李卫道:“大高兴的日子,你哭个什么?
      真是的,也不怕四爷笑!“翠儿破涕笑道:”我也真是,半老了越发没成色。我是见了主子爱呀!我们老主子是佛心慈
      悲,外面儿上冷心里热,拔苦救难降妖伏魔。这少主子,你细瞧,这模样,这身段,这气概,还有这心地学问,扮上观音是观音,扮上佛爷是佛爷呢!“
      弘历边吃点心,啜茶边听她一套接一套聒絮奉迎,从政务丛繁中游脱出来,主子奴才犹如家常闲侃,真觉得心恬意恰温馨不可名状。因笑道:“你都要成‘快嘴李翠莲’了!当
      日在我书房里侍候,还闷嘴葫芦儿似的呢!我就取你这依恋主子的心,这就叫不忘本。李卫把两江治理得好,督抚各司都听他的,相与得好。两江是天下财赋根本之地,不能没有个能干心腹大臣在这坐镇,所以现在不能想回北京,到时候我自然替你们说话的。万岁爷也时时惦着你们的,又怕门下奴才在外作官不成器,坏了他老人家名声,又怕累着了你们。
      他老人家想等新政有个眉目,学圣祖爷,也要南巡,是必要住到你家来的。就如今李卫去北京,也可带你。你是一品诰命,
      随他进京朝见一下主子,主子娘娘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见面尽容易的,何必伤感?“
      ,他又呷了两口茶,沉吟说道:“今儿筵上,就说我五日后步。
      其实呢,后天晚上我就要起程了。“
      “四爷!”李卫惊讶地望着弘历,说道,“南京官员要郊送的呀!您要微服,路上变一变装就是了。五天后我突然说您早已去了,怕下头人议论,请主子……”弘历点点头,语气变得有点沉重:“我本不想大张旗鼓,而且这样一路也能看看春景,体察些子下情。
      你恐怕还要派些人丁暗地里维持一下,我总觉这一道儿上不甚安全似的。“
      翠儿和李卫目光都是霍然一动。
      李卫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翠儿却道:“南京人说六朝金粉繁华之地,什么能人不出来?当年朱三太子钟三郎一窝子贼,就在毗卢院山上架红衣大炮,要在圣祖爷南巡时候行刺。那里头僧道杂处,飞贼大盗多的是,哪里能一网打尽了?奴婢前些时去鸡鸣寺进香,见一个游方道士,说是红阳教的,用铁铲剜开青石板,种上葫芦儿浇上沸水,吟诵咒语,当时就长出葫芦芽,拔丝似地抽蔓爬藤开花结葫芦,圈着看的人有好几千!
      我说这是个有道行的,布施了五十两银子。回来跟他说,他倒派人去拿那道士,说是‘白莲教’妖道感众。四爷要出了什么事,说不定就是这些贼呢!“她说完,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李卫却问道:”四爷,那首诗您能不能给奴才譬讲譬讲?“
      “诗里没有恶意。”
      弘历不安地搓了一下手,“似乎和我游戏,报警有人暗算我。至于暗算我的人,他说是个权势极大的人。”其实李卫只是稍稍有点学问,或读过《诗经》,就知道“鹡鸰”二字特指兄弟阋墙,除了弘时没有第二人,无奈他不懂。但李卫是天分极高的人,出了名的“缠死鬼”
      ,从“权势极大”
      四个字已经隐隐听出了弘历双关之意。
      他顿时凝住了眉头,说道:“四爷,记得前年您去山东赈灾,有个叫吴瞎子的火居道士,连杀莱芜三个朝廷命官当众投案。后来您查出这三个官都是侵吞赈灾款的脏官,出脱他只定了个斩监候。我已经放了他,补在山东臬司衙门当巡捕头儿。一个月前我虑着爷回京必定微服,没人护驾不成,写信叫山东放人过来。吴瞎子是终南剑侠胡宫山的关门弟子,武林和他过招七个回合没有个不败的,所以诨名‘七步无常’。直隶山东河南安徽他黑道朋友多得不计其数,爷无论如何消停一下,等
      着他来再走,再不然请端木家来个高手也成。从这里到北京关山万里,奴才怎么放得心?奴才要亲自陪爷走的。翠儿也思念老主子,干脆都跟着,汤汤水水的也有人侍奉,可成?“
      弘历笑道:“我不过随口告诉你一声,多留心此地治安,你就这么闹起来,又是展期成行,又是等人,又是护送的!
      生死百命,你就弄得万事周全,就保得我平安?还照我方才说的办,你只发文沿途照应,这是钦差的规矩。如今不是兵荒马乱年月,太平世界法纪严森,
      我装神弄鬼的,叫人笑了去!“
      李卫还要说话,见尹继善、范时捷后头跟着按察使毛孝先,还有一个六品官,穿着鹭鸶补服五短身材黑红脸膛,随在毛孝先后头摆着方步进来,却不认识,便住了口。四个人给弘历请了安。弘历端详一下那位官员,笑道:“这不是户部的刘统勋么?
      怎么也在这里?“刘统勋端庄严肃不苟言笑,一躬身朗声说道:”回王爷,奴才是调粮来的,已经完差,奉皇上旨意,随同王爷回京。“
      “前头席面已经备好。”尹继善见弘历还要问话,忙插口
      说道,“公事还有办完的时候?
      统勋左右是要随四爷一道儿走的,我们专门来请四爷安席。“
      “好吧。”弘历一笑起身,说道:“我已经吃饱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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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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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7:13

     
    第二十三回 督署堂李卫设祖饯第   驿馆店大员互攻讦
     
      饯行筵设在总督衙门签押房北的正堂里,李卫性情豪爽,好阔朗,一来南京就任总督便命人将原来一个好端的五楹大堂拆掉。他却有办法,仍旧是五楹,只是长宽各加一倍,整整比原来大了三倍,言官们又想告御状说他奢华,偏是他除了房子大些,“奢华”家具一概不设,也兴索罢了。弘历一行六人从后堂影屏中出来看时,满堂的官员翎顶辉煌,都已安坐在位。有的大说大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几个同乡凑在角落里侃家常,人声嗡嘤噪杂不堪,见他们出来,“唰”
      地立起身来,又“唿”地一片跪下,齐声道:“请宝亲王爷安!”
      “这么多熟人呐!阿隆、殷德乾、姜文义、阿桂、英德、雷啸天、樊圃蕙、张化英……”弘历一边笑,向上首走着,辨识着下面赴筵的官员。他一口气点了四十多个人的名字,有的跟他视察过河工,检视过兵营,有的为他汇报过案件,调阅过文书,有的只是公事奉见一面之交,大的也不过知府,小的只是个县丞,弘历徐徐指名招呼无一错漏,连李卫也不禁惊讶“这主儿真好记心”!弘历一摆手,说道:“都起来,请坐了。
      今儿李卫请客为我饯行,一概不要拘礼,只管痛乐了!“
      众人安席坐了,李卫陪坐在弘历身边,一手执杯,清癯
      苍白的面孔兴奋得泛上红晕,大声嬉笑道:“诸位,你们有的和我共事日子不长,有的相处得很久了。”他瞟一眼范时捷,“像我们范大舅子,都几十年交情了吧?我没有设筵请过客。
      有人说是叫化子小气,其实我是没钱,当脏官咱做不来,凭俸禄呢又请不起客。
      如今皇恩浩荡,吏治刷新火耗归了公,发养廉银,我李某人也就有了两个村钱。所以这头一杯咱们饮干了,恭祝圣上万福万寿!“他”阁“地一仰而尽,将杯底一
      亮。众人不敢怠慢,袍袖窸窣,杯声咂啧,顿时也就饮了。
      “这第二杯,敬咱们宝亲王,我的少主子!”李卫起身为弘历满斟一杯,笑容可掬地说道,“咱们浙江两省,最先实行了养廉银制度,又最先丈量了地土,最先摊丁入亩。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其实我肚里多少下水,诸位心里也都清爽。
      王爷在北京,替我李卫担戴了多少,我清楚,继善老范老毛也是清楚的。
      我们王爷虽说年轻,处事虑世那种细密周详,待人接物那种仁德厚道,不身在其中你想也想不到,这次王爷
      奉钦命巡视咱们这块,事事高屋——嗯,这个这个远瞩,提耳命令。我们顺顺当当就把差事给办下来了。你们几曾见过四爷这样的金枝玉叶,赤了脚栉风沐雨巡查黄河堤,驾小船测量漕运淤泥,又有几个人和饥民拉絮家常,问长问短,到舍粥棚里亲自巡视赈灾?苏杭天堂近在一尺之远,我们四爷也没有去领略过。所以呀,四爷是咱们大清雍正朝的大梁大柱,也是我们的歇凉大树!来,为四爷福寿安康,顺风返京,我们干了!“
      弘历听李卫连篇累牍夸奖自己,虽不无马屁上嫌疑又说
      得至诚天衣无缝,听他几个成语说得不地道,肚里暗笑着举
      杯说道:“小王何德何能?
      这都仰照皇阿玛宏图远虑,俯倚诸君精白忠忱实心治事,两江才治得好。李卫是大模范,诸君是小模范,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共勉就是!“说罢和众人举杯一倾而尽。
      “两江天下财赋重地,”李卫笑嘻嘻为弘历和同桌的范时捷、毛孝先和陪坐的刘统勋一一又斟上,口中说道:“我来这里陛辞,皇上至嘱再三,新政推行要稳。我看我们是没辜负了皇上,又稳又快,所以不大才得了个‘模范’彩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条好汉三个帮,全亏了两省大小七百多官儿帮衬我这大字不识的总督。
      所以,这第三杯酒我独自饮了,以儆效尤。“众人哄堂大笑,李卫喝了酒,问范时捷:”我说错了么?“范时捷笑得打跌,呛嗓儿咳嗽道:”应该说‘以示敬心’。
      ‘以儆效尤’是刑法布告上的话,意思是不许别人照样儿做!就连你老兄说的‘高屋远瞩’、‘耳提命令’、‘节风休雨’,老范也不敢恭维。“李卫红了脸笑道:”我们师爷写的稿子,我背得不好。不过我的意思十分明白,总而言之,娘希匹的你们这些小狗和我们这几只大狗,在皇上和四爷跟前怪露脸的。共举一杯,干了!“
      他有了酒,立刻本相毕露。弘历在南京平时见他,虽也有调侃,从不见他如此放浪形骸,把自己和下属统指为狗,
      因悄声问尹继善:“李又玠爱骂人,皇上跟我说过他粗率,平日也有这样子么?
      “尹继善微笑着小声道:”他在主子跟前不敢放肆,今儿是吃了酒。这些官平日都早被他骂皮了。他还有一条:越是喜爱那个官,越骂得凶。给四爷说个笑话儿,前头那个中军官,原来在签押房当差。我来见又玠,他说:‘告
      诉中丞一句话,我要升官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昨个儿制台骂我“滚”了!
      ‘——果不其然,隔了两日,他的中军五品武职的牌子就挂出来了。“
      弘历听得忍俊不禁,但他是个体尊矜贵的人,什么都讲究规矩分寸的,因俯下身子装着捡扇子偷笑了好一阵才又坐直。李卫忙过来劝酒,又大声说道:“四爷再过五六天就要走了。除了方才劝的三杯酒,奴才还有两件宝要献。”
      “什么宝?”
      弘历心里“格登”一下,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李卫知道他心思,忙笑道:“四爷放心,不是金银珠玉,也不是奇珍异玩。松江、常州、镇江三府去年秋天大丰收,绅民自愿乐输粳米一百万石。粮虽不算多,是子民拳拳敬天尊帝的心意。我派人去这三府查看,府库、义仓充实,藩库银帐两符,确是百姓的忠输,我想,这应该算一宝的,请王爷代奏贡献。”弘历听着,脸上已经泛出红光,大为高兴道:“三个府的知府,你写个保奏片子。乐输一千石的业主农户开列名单,这事我就作得主,给他们九品顶戴,以示荣宠!”弘历话一出口,立刻引起官员们一片啧啧称颂声。他先是一阵得意,陡地又觉不妥,此时也不及思量,笑问:“你的第二件宝呢?”
      李卫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此刻一点也不像个沉疴在身的人,笑道:
      “苏北这地方爷也去过几次,高家堰以东到清江口黄运交汇地带,过了几次大水,已经分不出哪是主河道,哪是支流。
      四爷为此焦虑,请户部调拨一百万两银子修治黄河,清理漕运淤塞。这是四爷心头一块病。全省推行官绅一体当差,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要朝廷费心,从秋季枯水
      开始各沿黄河府县分段治理。
      萧家渡以东缕堤已经全部合龙。
      菜花汛一过,黄水冲刷,立刻就能归复旧道,我算了算,可以淤出荒田七十万顷。四爷,那时候您就瞧李卫垦荒吧!“
      “好好好!这真正又是一宝!”弘历大为兴奋,别说淤荒造田,仅就河堤合龙一项,也会高兴得雍正睡不着觉的。他杯一举:“诸君共饮,不干者罚酒三杯!”说着站起身来。
      所有的人都立起身来举杯过顶,一片清脆的嘎玉相撞声后,杯底都翻亮过来相验。
      “不过,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李卫待众人都坐下,脸上似笑不笑徐步下了公座,踱至靠西南角一桌前站定了。弘历不知他捣什么鬼,诧异地看了尹继善一眼,尹继善忙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李公要处置人。”弘历细看时,果见一桌桌官员呆坐如木鸡,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位总督发作。
      许久,李卫才长透了一口气,踱到一张桌前,对一位中年官员笑道:“陈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任太仓直隶州令的吧?”弘历打量那陈世倌,只见他三十五六岁年纪,戴着砗磲顶戴,八蟒五爪袍外套鹭鸶补服,方方的国字脸,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着,漆黑八字髭须下,下须微微翘起,透着精明和倔强。弘历一见便起好感,却见陈世倌从容起身答道:“大人记的不错,有什么训诲,请示下!”
      “哪里!”李卫一笑,“我敬重你的才学。康熙五十一年,才二十岁的人,就中了进士。你选的墨卷我书房里有,还有你的《梅院诗抄》,虽说不大懂的,听人说都是一等一的佳作。”
      “卑职谬承大人金奖,那都是雕虫小技耳!”
      “客气了。”
      李卫淡淡说道,“你人品也好,没有伸手贪墨,
      也没听你那里有冤案。
      我去太仓,那里的人都说你是好人。
      你别小看了这个考语,这年头官场里能让人说人‘好人’的也是难得的。
      你修的那个太仓书院,我看比嵩山书院还要强些。
      走到你衙门里,听不见板子和算盘响,琴声、棋声、吟诗声倒是有的。读书人都说你是贤令。照我看,你是个‘雅官’。“
      陈世倌淡淡一笑,说道:“不贪是本分,修书院是昌明圣学,也是读书人本分。
      我按本性作官为人。
      别人说我什么,也
      不大留心。“
      “但我不明白,”
      李卫倏地勃然变色,“江南省七十二州县,
      还有浙江五十多个州县,都已经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偏偏你就顶着?你凭的什么?
      你那里不归我管,或者是你蔑视我李卫,或者还有别的缘故么?嗯?!“
      满屋里人听他夸奖陈世倌,原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不料李卫突然翻脸,连珠炮价质问起他,声色俱厉丝毫不留情面,不禁都大吃一惊。陈世倌同桌的几个官员感同身受,都蓦地出了一身汗。陈世倌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身子踉跄了一下,脸色变得青中透黄,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向李卫一拱手说道:“制台大人,你言重了。
      太仓地方官绅与佃户历来不合,我前任里每年都有八月十五夺佃,或逼死佃户,或杀戮东家业主的。去年秋天河南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情形传到我们那里,刁佃抗租,持械威逼业主的案子出了十几起。制台,业主是朝廷为政根基呀,王道治化,绥安地方,平日靠的就是他们。他们为佃户挟迫,本来就一肚皮的无名,我们再挤他们和佃户一处出差纳粮,斯文扫地,绅宦气短,不是助长痞恶顽钝刁民抗上犯尊,就是逼得绅士与刁民同流合污。
      一遇水旱欠收,那祸就不可测了。李大人,我是很敬佩你为人,也伏气你作事干练的。只不知为什么我冒犯了您,今日当着王爷和上下文武,又是您的家筵,为什么无端给我难堪?“
      他说着,已是满面泪光,哽咽说道:“我为自己难过,更为你难过,我还为太仓百姓担忧……”
      李卫起先脸上还带着讥讽的冷笑,渐渐沉静,变得愈来愈苍白,最后竟是呆若木鸡,只死盯着面前这个陈世倌,头目眩晕,雷击了一样僵立不动。满庭文武屏息吞声,像古庙一样沉寂,半晌,李卫叹息一声,忽然对陈世倌一个长揖到地,低着头不肯抬起,说道:“是李卫处事左了,我当众给你赔礼道歉!”
      “大人,这,这如何当的起?”
      “我终究不读书的过,”李卫哽咽嗓子道,“你当的起。
      你不原谅我,我拜到席终!“
      陈世倌泪如泉涌,双手搀起李卫身躯,说道:
      “既如此说,我勉从宪命就是。我也有不是,早已瞧出大人不满,应该早些把话说透。读书人性傲,弄到这田地,不全怪大人。何况您统管两省军民二政,又负责稽查天下匪盗,偶有不留心处,岂能以瑕掩玉?”
      “好,两个都是国家瑰宝。”弘历诧异而好奇而震惊,至此又感动又欣慰,起身一手执壶,一手执杯下来,满面春风说道:“一个折节下士,一个循礼不悖,好!我来和你们共饮一杯合息酒!”说着为二人各倾一杯,自己也斟满了,三杯酒琥珀似的,晃晃一碰,已是各自干了。李卫已是恢复了常态,嘻嘻一笑,竟上去拍拍陈世倌肩头操一口安徽话,说道:“娘
      希匹的李卫小瞧了读书人。你大有出息,贼娘好好地搞!“
      众人不禁哄然鼓掌大笑。
      李卫笑道:“雍正二年李绂参我一本,说我不读书不学无术,而且违旨看戏。
      我回奏万岁,不读书是有的,看戏是因为不读书又想懂史,所以天下督抚不许演堂会看戏,唯独我是‘奉旨观剧’,今儿是我家筵,借官家一席之地,叫戏子人来唱一句!“
      他顺手扯了陈世倌往上席走,连声道:
      “开戏开戏!——你来,和我坐一处说话!”
      须臾,两厢笙篁齐鸣弦管应和。六个妙龄女子,一色汉装,荷绿长裙曳地,银红比甲醒神,随着节拍从屏风后冉冉
      而出。灯下看美人绰约掩映,消魂容光令人神往。弘历久羁在外,事务丛繁,烦恼郁塞至此一洗而尽,听那歌伎唱时,却是:
      红樱悬翠葆,渐金铃枝深,瑶阶花少。万颗燕支赠旧情,争奈弄珠人老!
      扇底清歌,还记得樊姬娇小,几度相思,红豆都销,碧丝空袅……
      “好,这是王沂孙的《三妹媚》了!”弘历按节而拍,细细品评,大赞道:“这曲子谱得也好,堪称绝调。”
      “我终归是个俗人,听不懂。”李卫笑着呷了一口茶,望着摇曳婆娑的舞女,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又叹道:“没办法。”
      “有办法的。”范时捷笑着对弘历挤挤眼,“四爷就在跟前,四爷给你作个主,翠儿不依也得依!”
      弘历听得入神,恍惚问道:“你们挤眉弄眼的,是怎么回事?”
      毛孝先笑道:“这是李大人的情孽。先头选戏班子,有个
      叫豆官的小生,很投制台的缘,就收了房里作丫头,那丫头也很倾慕大人的。可惜嫂夫人风流棒喝,胭脂虎啸厉害,到如今连个名目没有。这事可不是四爷一句话就算的么?“
      “翠儿还是个醋坛子?”弘历笑道,“不要紧,回头我去给你告这个情。”李卫不好意思地看看一脸正色的刘统勋,说道:“他们不知情,翠儿倒也不是妒忌。一来圣上当年有话,李卫不许讨小,二来我身子骨儿也不好,就放一边了。”
      几个人说笑絮语间,已经换了散曲儿。
      这的是无语脉脉春海棠,这的是杏花夭桃云中藏。
      消魂处翠华裹红妆,连钩凤窠,巧笑迎人,恰便似软玉塑王嫱,兰馥西施寄温香。怎得红娘报纱窗,则俺这立功心,封侯志,英雄泪,都化了一把情肠……
      此时歌曲婉转,清音袅袅,座中客酲然半醉击节细聆,直令人心飞神越飘渺欲仙。
      弘历不禁大为赞叹:“今儿真个耳目一新,我在安庆听的徽调,在江南听这散曲和昆调,堪称三绝。
      北边那些野台子道情比起来,简直不堪入耳。且这词儿也编得甚好。“他随口一句话,却搔到了尹继善痒处,一边说”这是袁子寸的大作“
      ,一边将椅子向弘历这边靠靠,便大讲起南北曲的异同,什么声、气、韵、形、格、味,滔滔不绝。李卫插坐在他们中间,既不懂也无兴趣,见弘历侧耳凝神听得专注,便索性起身告声“方便”
      ,便悄悄出来。因见给自己侍候文稿奏牍的师爷廖湘雨坐在门旁一桌吃酒,递了个眼色便
      独自出来。廖湘雨会意,向众人一点头,跟着李卫下阶到天
      井里,问道:“东翁,有事?”
      “嗯。”
      李卫的身影在暗中背对着光,看不清什么脸色,声音低沉浊重,“你不要吃酒了。到前院点起我的亲兵,立刻动手,把妙香楼包围了,男女贼犯,一个不得漏网。哦,还有个畅心楼,你知道不知道?”廖湘雨皱眉道:“畅心楼和妙香楼只隔一条路。大人,甘凤池他们一伙子一共八个人,眼线
      说端午会齐,然后一道儿去山东比武。现在只到了四个,铁罗汉、吕四娘、妙手空、一剑道都还没来。就是这四个,现在也难说就在妙香楼。
      一惊动,再想遇这么个机会可就难了。“
      李卫嘘着气说道:“个奶奶的,顾不了许多了,只好打草惊蛇,护得四爷平安回去就成!”
      廖湘雨惊得身上一颤,下死眼盯着李卫不吱声。李卫咬着牙说道:“这里头有个分别,妙香楼要连锅端,一个不许漏网。畅心楼要网开一面,一个也不许拿。”因见廖湘雨一脸茫然如堕五里雾中,李卫一笑,说道:“你甭问,知道的多了还不如不知道,就这样办!”
      “是!”
      “回来!”
      李卫一招手又叫住了他:“完差回来,就在我的签押房给河南田制台写一封信,请他知会直隶李绂制台,说四爷秘道回京。江苏安徽境里安全我负全责,在他二人境里我只负半责。话要说透又不透,软里又带硬。这要看你老先生的本事了!”
      看着廖湘雨匆匆出去,李卫返身回到大堂,已是换了笑脸,一进门便道:“四爷赏识咱们南京的曲儿,几个戏子很给
      我李卫露脸,每人赏十两银子!来啊来啊,诸位请酒——有什么好的,再唱几个大家听!“
      隔了一日,弘历便悄悄起程了。他扮了个茶商,刘统勋一身帐房先生打扮,雇了十几头走骡,两乘驮轿,二十几个挑夫挑着茶叶,走骡则驮着弘历给雍正和皇后带的药物和珍玩瓷器,还有尹继善给母亲的寿礼,温家的和嫣红、英英仆女分乘了驮轿,弘历自己却是骑马,扮了走镖的邢家四兄弟腰悬宝刀,臂挽硬弓,也都骑马护送。径由滁县、定远、怀远、蒙城、涡阳、毫州取道穿越安徽,一路晓行夜宿直入河南境。那邢家兄弟既辱于妙手空空儿,又受李卫严词至嘱至托,半点不敢怠懈。一路上轮班儿在驮车上休酣,每日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左右卫护弘历,连走七八天,居然平安无事。
      待至柘城,早就奉田文镜命守候在鹿邑的河南总督衙门亲兵大队人马赶上来护送,邢建业才一块石头落了心。此时由总督衙中军护送,再也微服不成,弘历也就索性坐进了特意为他准备的鹅黄曲柄大轿。浩浩荡荡日行驿道,夜宿驿馆直趋
      开封。又走了三四天才到汴京,田文镜早已得报,率开封城文武直迎出十里处,在接官亭设酒为弘历洗尘,恭送入相国寺旁的驿馆里。一应安排周详,也不必细述。
      “你太费周张了。”第二日早饭后田文镜来拜,一落座弘历便道,“我走的大官道,太平世界一马平川,又随这么多的人,还怕贼劫了我不成?走的时候我是单枪匹马,再不招惹你们地方官了。你就那么听李卫蛇蛇蝎蝎的老婆子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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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8#
    發表於 2012-1-18 11:17:21

      田文镜越发瘦得可怜,连肩背看去都有些伛偻,坐在那
      里,时而也要一手按着胸口,呼吸时嘴唇微微翕合,似乎不胜其力。他干咳了两声,椅中一躬身说道:“倒是接到李卫一封信。不过奴才迎驾是奉旨行事,不为听李卫的话,他说的都是笑话。过我河南境,凭什么他还负半责?我一根秸草的责也不叫他负。四爷要信的过,我直送您回北京。连李绂我也不叫他负责。”
      弘历听罢一笑,用碗盖慢条斯理地拨着浮茶,说道:“河南治安皇上屡有表彰,我是很放心的。我关心的是
      两条,一是新政弄得如何,二是百姓平常能不能安居乐业。“
      田文镜早已准备好了汇报,因将新政情形大致说了,又道:“火耗归公之后,我连参三名知府,官场震动,如今贪墨的,我敢说没有。河南地土已经全部丈量,富豪人家隐匿土地少
      缴漏缴钱粮的,我也敢说没有。各衙门整饬吏治,从我总督衙门开头,我开革了五六个师爷,又查出二十几个亲兵有关说官司人命的事,多都放了流配,还请王命在辕门斩了七个,下头也都照此清理。因此,胥吏关说案子官司的,我不敢说没有,但如此峻法严刑,敢以身试法的不多了。新政说到归根,就是治贪官污吏,苏养民生。四爷,文镜身受皇上隆极之恩,是不敢稍有懈怠的。“
      “你瘦多了。
      “弘历点头叹道,”不要管外头有什么闲话,皇上知道你,我们也知道你。“田文镜心头一热,眼泪立刻涌上眼眶,但他是个深沉人,只作迷了眼,用手绢掩饰着揉揉,沙哑着嗓子又道:”我这心只有皇上最知道,拼着这把老骨头报了这恩就是,顾不得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了。“
      弘历笑道:“这又何必伤感?虽说皇上有旨叫来查看,其实他心里有数,我们也都清亮着呢!社稷,公器也。帝王不得为私。有人告
      状,查看一下,不就更显你真正无私了?
      我知道你心里的话,
      怕我拿河南和江南比,说你不如李卫。你一点也不必存这个念头,以为李卫原是皇上龙潜时的旧人,心里偏向。他的长处短处,我们不掩不护,和你是一样的。戴铎你知道吧,到福建当过道台,是雍和宫出去最早的门人,只为借了库银还顶撞查帐的人,一道诏谕打发黑龙江去了。李卫的事大处着眼,不拘细务,是他长处;你认真,是你的长处,取长而补短,自然政通人和了。“
      二人正说话,刘统勋挑帘进来,禀道:“河南布政使阿山布罗、按察使柯英、学政张兴仁在外头,还有钦差查案的,俞鸿图侍御也来拜见王爷。”
      “都叫进来吧。”弘历略顿了,又对田文镜笑道,“你写的垦荒折子我已经拜读了,这事确不能操之过急。李卫这几年就没有垦荒,如今诸事就绪,他又出新招,围滩造田。发卖出去,值上千万两银子呢!”因将李卫席前献宝的事说了。见刘统勋已引着四名官员进来,都在天井院里跪礼大行,便大声笑道:“免礼,都进来坐着说话!”
      阿山布罗、柯英、张兴仁和俞鸿图鱼贯而入,在靠门边的长条凳上斜签着身子坐下,早有驿吏们捧茶献上。弘历向他们含笑点点头,说道:“我刚从江南过来,河南情形不熟,抑光先来谈谈。我晓得你们有些芥蒂,这是常事嘛,布政使、按察使不但要听省里的,还要应酬中央各部,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不是打结子,是来解扣子的。不过今儿你们不许在我这吵闹,不然我就轰你们出去。”他这一说,屋里别扭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弘历又向俞鸿图笑道:“你就是俞鸿图?
      好,万马齐喑之中敢作长嘶一鸣,你算一条好汉。“俞鸿图激动得脸一红,欠身一礼道:
      “这是四爷的抬爱,鸿图不敢当。”
      “河南与江南比不得。
      李卫是长袖善舞,
      多财善贾啊!“
      田文镜见他们寒暄已过,接着自己的思路说道:“这里的沙荒比江南凶得多。黄河里裹泥带沙,沙重土轻,一样的决溃,这边留下的沙滩,那边淤出了良田。粮食单产也没法比。四爷说李卫的缕堤已经合龙,您不妨看看从洛阳到太康这几百里河道,都是大条石包面儿的堤,一乡一里都有专人管。我也
      知道这耗力耗钱。为百年计,河南这一代人要多吃些苦,人说我田文镜心狠,也真顾不得了。“
      弘历斜靠在椅子上,只是听不言语。俞鸿图在内务府多少年,眼见着弘历幼时天天到毓庆宫听讲,却从没有机会接近。
      见弘历尚带着稚气的脸庞上,目光却已变得深沉凝注,不禁暗自思忖:三爷比他大着七岁,怎么就没他这份尊严?
      “垦荒的折子四爷想必也过目了。”田文镜不胜感慨,叹道,“文镜确有失政之处。应该按曲划布置停当,该垦的地方加紧督促,不该垦的地方想办法加壮地力,把单产提上去。
      有些胥吏在下边借垦荒敲剥百姓,赶着农民外流,我也有失察之罪……“弘历早就见过几个人的奏折,垦荒填报亩数报户部,田文镜为显示政绩,不甘人后,督促多垦多报是实情,见阿山布罗翕动着嘴唇想说话,知道这位满洲哈喇一开口必定要说难听话,因笑道:”为政难,这个不用说得,你也不要一个劲自责。我看,已经垦出来的,想办法加增地土肥力,稳住。有的确实维持不下去的,就退荒了它,把现有的地种好。
      外地农民回来,要好生安置。政府补贴些农具修理钱,调拨
      种子粮,无息发给他们,劳役太重,人就外流,也不单是饿。“
      弘历知道这几个人互讦互告,心口都不一致,他来河南,
      专为雍正再三密谕,协调河南三司衙门一德一心,不要闹纷争。只想私地一个个谈心化解完事,不料这几句批评带勉励的话却鼓起了阿山布罗的勇气,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四爷这话实在是见透了。我们这边报垦荒,开了多少地,又是安置了多少人,朝廷、户部表彰,准备着加征钱粮。那边四川湖广安徽江南各省叫苦连天,告我们以邻为壑邀功取媚!”他话音一落,柯英立刻趁火添柴:“信阳罗汉英家,老爷子是跟圣祖三次亲征准葛尔的,一个世家,又封着伯爵,只留下少夫人和两个孩子,百把顷地,原是好好的安分日子。
      好,又量土地,官绅一体当差,县里来一群乌鳖杂鱼,在府里又吃又住,盘帐、丈量,佃户们乘火打劫,赖账的赖帐,抗佃的抗佃,没半个月,就家破人散。罗夫人带两个孩子离府出
      走,路上又遭了劫,竟讨饭到江西,寻着罗老将军的把兄弟杨云鹏,一场抱头大哭。杨云鹏做着江西将军,出了三万银子安置他们母子。这事惊动了礼部,连下文书叫藩司去接人回豫,几次都挡回来,罗夫人立誓永不回河南!“田文镜冷笑道:
      “那是黄振国的‘德政’,要算在我头上了?你们不是割头换命的朋友么?
      他没告诉你,罗家怎么败的?“张兴仁原来木坐着,打定主意不问不开口的,至此也忍不住,说道:”这件事没完,四爷必定知道邓州裴晓易家裴王氏自尽一案。
      本来对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士子们已经群情汹汹,两个案子不啻火上浇油。今年乡试近在眼前,已经有人酝酿着罢考……“
      “谁敢暗地串连罢考?”田文镜一直忍着,不肯在弘历面前发作,红着脸憋着气,已是呼吸不匀,听到这里不禁气得
      五官错位,狞笑着道:“这事就着落在老兄身上。
      查出为首的,立刻除名。有再敢煽动罢考的,臬司衙门要捕了他,严办不贷!——就是诸位老兄方才说的,文镜也不敢苟同,什么‘邀功取媚’又是什么‘群情汹汹’?有些人的痛痒唯与豪绅士大夫相连!“张兴仁铁青着脸,冷笑一声说道:”你还嫌斯文扫地得不够?三爷几次来信,钧旨要抚安读书人,不可轻易作践。我听制台的,还是三爷的呢?“田文镜道:”你奉钧旨,我还奉的圣旨呢!老兄不肯办,文镜不怕坏了名声,我这个总督恐怕要越俎代庖也未可知。“
      阿山布罗冷冷在旁插口道:“藩里也有多少事难以料理,侍候不了你这王安石!”
      “你可以上表皇上辞职。”
      “读书人为你为政酷苛罢考,难道你是个称职总督?”
      “你那是目光短浅一叶障目!”
      “你是‘泰山’?”柯英当即反唇相讥,“我们处处尽让着,已帮你作了多少违心的事了!
      把这些孔孟之徒都提了监狱里?
      好大的仁政!“
      弘历“砰”地一拳击在案上,霍地站起身来,已是立眉横目,恶狠狠扫视众人一眼,又无可奈何摆了摆手,说道:“我刚下车,很乏。你们——退出去吧。”
      “扎——”
      几个人起身,互相狠狠盯了一眼,各自跪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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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7:31

     
    第二十四回 察吏情弘历巡河务 抗酷政秀才罢科考
     
      一连几天弘历没有接见开封城里的官员,每天早晨起来,他便把邢建业等人叫进来,命他们分赴城郊各镇,向各地进城农民打听麦收欠丰情形,米店面店售粮价格。
      有粮多少,骡马市牲畜进出,饲料贵贱,叉把、扫帚、牛笼嘴以及锄、铣、镢、犁铧、斧、镰、铲,多少是外地进的,多少是本地自产的,一概都要听问清楚,造册登记。众人不知道他弄这些什么用场,也不敢问,只见天天出去,稀里糊涂,竟是见货就问价,问了也不买,天晚回来归总儿在刘统勋跟前回禀交差,几天下来,都觉得琐碎无聊之极。弘历白天也不在驿馆,因乡试科场即将开龙门,相国寺、惠济河街、包府坑、南市巷一带店肆酒店住满了各府各县来省应试的秀才。今日相邀吃酒,明日同约会文,热闹不堪。弘历就在这堆人中厮混,有时到半夜才回来。一连六天过去,眼见第二日就要开考,弘历那日回来的才早些,命人“把刘统勋叫过来”。
      “四爷,这是截至昨日收集到的百货价目。”
      刘统勋揉着熬得有些发昏的眼,将厚厚几大册簿子轻轻放在弘历案头,笑道:
      “除了竹木、玉器、轿杠、绸缎几样,连酱油、醋、柴、茶、青菜也都造了进去。没有师爷,都是我亲手抄录下来了。这样爷查看着方便些。”
      弘历点点头,一本一本地浏览,有的地方含笑一带而过,有的地方却看得很细,时而闭上眼好像追忆着什么,口中喃喃有词,也不知念叨些什么,足有一个时辰才看完了。他恍
      恍惚惚地站起身来,脸上带几分刚刚睡醒的惺忪和平静在屋里转悠了几圈,对正襟危坐看着自己的刘统勋道:“几份册子,叫人誊录一份留下。你这份原件,密封呈送皇上。”
      刘统勋愕然,张着口盯着弘历,半晌才道:“奴才明白!”
      “你未必明白。”弘历一笑,说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不妨直言告诉你。我很讨厌田文镜这人,我又不得不承认他是清官、好官,难得的能员!这个话你晓得就是了,说出去我是不认帐的。”
      “四爷!”
      “你看看这粮价,”弘历随手翻开一本,指着一栏说道,“麦价三钱四。去年是三钱七,前年遭灾,六钱;大前年田文镜把麦价由六钱降到四钱五,通常这时的麦价都在六钱五、六钱上下。
      这就是说,田文镜主持河南政务,遭灾年粮价与过去的平年仿佛——三钱四,太便宜了,和江南丰年的米价差不多。
      可还要想到,河南小麦就要开镰,粮店老板要腾仓,贱售是当然的,他们就在本地,如果河南今年小麦欠收,他就要屯积居奇了。
      还有你看,王二麻子镰和本地蔡家铁铺镰,价钱一样,都是五个制钱。
      把王二麻子的运费刨除,本地镰还贵半个子儿,你不要小看了这个——你笑什么——这是民计民生!“刘统勋笑道:”奴才焉敢笑爷,奴是觉得有意思。这个本子再没想到这么大用场和学问的。
      奴才读书两榜进士,圣
      人书里没讲这些经济之道呢!“
      弘历仰起了身子,清秀的双眉慢慢蹙起,良久才道:“圣人设道鸟瞰万方万物,岂能津津于这些细务?
      其实《大学》里头一句讲的就是这个。
      ‘大学之道在亲民,在上于至善。
      ‘教化临民,精勤求善,都融在这个’道‘中。“他顿了一下,”有人以黄老无为之说劝皇阿玛,说是’无为而无不为‘,似
      乎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其实不懂得道不是死的,是如气如水般在流。
      天下繁琐,应该以宽疏纠治;天下疏纵,该繁琐时小事也得留心。所以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朱师傅一开讲先给我们皇阿哥进的,就是这一课。“正说道,见俞鸿图自外忙忙走进来,一边在天井里行礼,口中道:”四爷,奴才在张兴仁那里说事儿,邢建业刚刚见着奴才,来迟了些,请四爷恕罪。“弘历笑道:
      “不迟,现在天长,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呢;我要到黄河大堤上去,我们骑马,一边看堤,一边说话吧。”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堂房。刘统勋刚说了声“四爷——”弘历笑道:“没有什么回避的事,你也一同走走。”邢家兄弟一直候在西厢廊下,忙不迭便到后院牵马,又佩了兵器,也都骑马遥遥尾随。
      “四爷,”俞鸿图上马,随辔纵送着,忧思忡忡地说道,“据奴才看,开封科场肯定要出事。”
      他身后的刘统勋惊得身上一颤,却听弘历道:“这我心里有数。
      你没听张植梅怎么讲?“
      俞鸿图左右顾盼了一下,说道:“我和张兴仁谈了,罢考,是大清开国从来也没有过的,就是前代也很罕见,请植梅兄留意。他说他已经出榜晓示,凡有无端衅事、骚扰考场的一概要严加追究,法无宽贷,我把面门开得大大的,大家不来考,
      有什么法子?——看样子,张植梅是拿定了主意,要瞧田文镜的好看儿?“
      弘历看着小巷中稀落的行人,许久才道:“这个张兴仁不识大体。他忘了自己是学政,是主管河南学政教化的朝廷大员!”俞鸿图道:“听他话音,衡臣相公给他有信。他说,我这个叔爷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廷璐是手长,犯了贿赂,拿我和他比不是笑话儿?有人说我仗了张廷玉的势才和田文镜挺腰子,其实只要看看我的履历,要不是张廷玉矫情,我岂止作个一省学政?人说我是树下歇凉,我还觉得我这棵草叫他遮了阳才长不高呢!”刘统勋忙问道:“张兴仁还是张廷玉族里的?”
      弘历点头叹道,“是五服内的族叔族孙。
      张廷玉一代名相,族里人既沾他光儿又吃他亏。“
      他顿了一下,又问:“臬司衙门那边怎么说,查出挑动秀才罢考为首的没有?”
      “我先去见柯英。”
      俞鸿图紧绷着面孔,“河南这些官儿都是些油锤,又滑又硬。他说,士子罢考是学政衙门的事,就是拿到人犯,也归张兴仁审理。这事既有律条又有成例,臬司衙门管不到。”
      刘统勋叹息一声,说道:“这里和江南风气相差太大了。我觉得一进河南,人人讲的都是‘门路’,人人后头都有个‘后台’。中州之地,物华文明最早的,怎么出来这种陋习,真真令人纳罕。”俞鸿图笑道:“这也没什么希奇,离北京近么,骑快马两天两夜书信一个往返!北京那边扔一声石头,直隶河南就能听到响儿。那边窗户纸破了,这边就吹风。这就与江南不同。”
      弘历没言声,他心里也有同感:李卫那边事权一统,讲
      究的是政绩,虽然也有人事扰攘,官场气也还正。田文镜锐意革新政治,却又处事僵板,乏了人情味儿,一味硬来,弄得自己四面楚歌。正思量着如何见田文镜促膝谈谈,俞鸿图在马上扬鞭指着前头,说道:
      “这是铁塔,再过去那高高的土龙,就是悬河了!”弘历一怔间抬起头来,这才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郊外。
      此时天已向昏,高高的河堤几乎于铁塔塔尖平齐,像一道没有堞雉的长城,乌沉沉压在河岸,由西而来绵遥向东逶迤伸去。
      闷响的河啸仿佛带着紫褐色的水气隔堤弥漫过来,与带着水腥的河风扫荡着堤内广袤的沙滩。沙滩上青郁郁的花生秧,碧幽幽的西瓜地,和东一片西一片已经发黄了的麦田,仿佛经受不住这令人发悸的河啸和熏风,受惊了似的随风荡摆着,不时发出瑟瑟的抖动声。西边远处落日正在闭合它最后的余辉,不甘沉沦似地在邙山的剪影间挣扎着降落下去。
      弘历踏着之字形的台级登上土堤,却又和在堤内的心境不同。
      田文镜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从堤顶到河床,里边全都用大条石包面严严实实砌了,一色的石灰勾缝,几处凹湾间弘历抠那石头,竟然一块也不松动,细看居然用的糯米粉浆灌的缝。
      此时菜花汛尚未过完,河堤上半截过水的痕迹宛然犹在,已经落至半槽,放眼向对岸不到一里宽的堤岸望去,浑黄的激流裹挟着杂草、河藻,打着旋儿,一泻东下,涌浪是有人来高,仿佛无休无止地,从河心汹汹排水而来,在堤上激起两三丈高的水花,又无可奈何地退回去,浪声漂没在可怕的啸声中,像一声声叹息被闭掩得无声无息。
      “真是壮观!”弘历的袍角被堤顶的劲风撩得老高,眼中
      闪着惊喜激动的微芒,回头对从侍在侧的刘俞二人道,“你们看看,这要费多少工,化多少钱?田文镜纵然来河南什么都没干,这条堤也就功德无量。他就一千条错了,这一条仍够个模范总督!”
      “四爷说的是。
      “俞鸿图也凑趣儿道,”圣祖爷时治河能臣靳辅陈璜,毕生也没有建起这重大堤,奴才也是这么想,老百姓不堪劳役,逃荒还可以再回来。一丢儿锡秀才罢考,还可以等下一科,那是什么吃紧的事?真该叫攻讦田文镜的人都到这里来瞧瞧!
      “
      刘统勋什么也没说,陶醉了一样眯着眼盯着远方,直到弘历招呼下堤才惊醒过来,偶转脸向东望去,见一个人背着手踽踽沿着堤顶走,忙道:“四爷,那个人像是田制台呢!”众人一齐回头,盯了好一阵,那人才走近了,果然是田文镜。
      他一边走一边眺望河景,没有留心到弘历一干人。直到两丈远近,弘历才在堤腰高声道:“田抑光,口里喃喃地,跟谁说话呢?”
      “是四爷呀!”田文镜猛地一呆,才认出来,碎步下到堤腰,台级上不便下跪,只恭身为礼,说道:“心里闷极了,到河堤上走走我就心宽些。”
      弘历望了他一眼,田文镜脸色青中透黄,头发都被河风吹得有些蓬乱,额前嘴角满都是刀刻一样的皱纹,却是凝固了的石像一样一动不动。此刻离得极近,他才留心到这位总督竟满手都是老茧,手背已都松树皮一样粗糙。弘历不由得心里一缩,说道:“闷了,我就在开封嘛——”猛地想起自己曾下过逐客令的,便不再言语,一级一级漫步下到堤内。
      “方才四爷问。”田文镜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跟着弘历在麦田埂上走着,徐徐说道:“奴才是跟皇上说话。有些人,
      有些事我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论道口似悬河,一点实事不作,偏偏左右逢源青云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一心想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反而遭人唾骂。有些人做事驾了顺风船似的,扬帆就起,破浪乘风毫不费力;有些人做事处处掣肘,处处坎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讨不了好去……奴才…
      …好恨自己无能……“
      这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话题,弘历低头思索半晌,问道:“出了什么事?”田文镜因见前面一个老农在刈麦,口张了张没有回答。弘历也不再问,徐步上前,轻声问那老农:“老人家,您怎么开镰这么早?”
      “这片种得早,地势高,已经熟了!”老人只顾低头割麦,没想到这时分会有人跟自己讲话,吓得身上一抖,直起身子,见几个陌生人不像歹人,脸上才没了戒备之色,双手用麦秆挽着捆麦“腰子”
      ,说道:“我是叫水吓怕了,年年种的,快
      熟时候就别着镰在地边上转,熟多少割多少。“
      弘历看他割过的地,东一块西一块,鬼剃头似的,凡没有熟透的都留了下来,不禁一笑:“你好勤谨会打算。儿子们呢?他们就累你老爷子独个儿?”
      “他们说今年不会过水,再等两天割也不要紧,就不来了。
      唉,这些年轻人……“
      “你看今年会不会破堤呢?”
      “不会。”老人瞟一眼大堤,头也不抬起说道,“有一年我们全家合计好第二日开镰,当晚一场雨,河涨了,冲日塌了。
      从此熟一镰我就割一镰,我是叫吓怕了。“
      弘历一门心思想安慰一下身边的田文镜,遂道:“你得谢谢这道大堤,不是它挡
      住洪水,今年你麦田早没了。“老人道:”我得谢老天爷,修堤时没把命搭进去!“
      弘历便觉讪讪的,又问道:“这地一亩收多少麦子?”
      “也就一石五斗吧。”
      “这算好年景吧?”
      “好年景要打到两石。”
      老人用草帽扇着敞开扣子的前胸,说道,“今年只能算个中等,沙土地,得要肥料。
      草肥、粪肥、熏肥越多越好。别看地薄,照样出粮食。可惜我们没钱,买不起粪肥呀!“田文镜忍不住插口道:”开封城东专设了粪肥场,一文钱一担,算便宜的了吧,一亩买他几十石撒了,这里又不缺水,那就是铁定的旱涝保收地!“老人苦笑道:
      “田制台不会盘算。他光知道造肥,没看看肥场离地有多远,一来回四十里,百里百斤一吊一的价,豆腐盘成肉价钱了。脚力钱也是钱呐!”
      弘历肚里一阵好笑,见田文镜发怔,一把拉了就走,说:“天晚了,城门就要关了。咱们回去吧。
      “田文镜只好随他们来到铁塔旁的驿道上,邢建业因见他没骑马,忙过来让出自
      己的马给他骑。田文镜一边认镫上马,自嘲地笑道:“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我这个人是太痴了些,以为心到必定神知。我太痴了——”他猛烈咳嗽两声,用手帕子接了,见是血,手一颤,装作没事人将帕子掖了袖子里,一边放辔徐行,说道:“四爷,我实是累透了,心里也不好过,出来走走。李绂他从湖广到北京,在河南穿境而过,匆匆观花,对我不满,也还情有可原,阿山布罗、柯英、张兴仁他们天天和我一个城里,不知道我是忠是奸、是廉是贪?昨晚他们
      三个人联名拜折弹劾我‘沽宠邀功,苛酷为政’,专门抄了一份送给了我,还有万岁爷也转来一份糊了姓名的折子,说我‘作践圣道,欺蔑士人’,皇上叫我具折明白回奏。我想了一夜,一字也写不出。也许我真的错了?
      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我在康熙朝作了快二十年官,圣祖爷崩驾时,不过是个六品部曹。雍正爷登极,我奉命宣旨陕西,路过山西,弹劾‘天下第一抚臣’诺敏,与圣主际会风云,三年之内由开封府尹晋升巡抚,又在河南特设总督衙门,委我总督,成了位极
      人臣的封疆大吏。且就不讲忠孝节义这个大理,我田文镜受恩如此,不知道拼死答报,我还算个人吗?
      “可如今我成了王安石一类的奸人!”田文镜尽量压抑着
      内心的激愤,提着缰绳的手都握得发白,“既不见容于士大夫,也不见谅于庶民。
      我们河南人勒紧裤带三年,这条堤修好,万事都可平安从容调理。如今堤修好了,逃荒出去的说是我逼出去的,民间说我催工派捐如虎似狼,官场说我邀功取媚说我沽宠邀功——我心里好恨!恨自己无能,不能使人知我的心,也恨这些鼠目寸光的乡愚!四爷,你大约不知道,我早已患了肝病,六十多岁风烛残年的人了,自知不久于人世。
      唯留此一片忠忱在这中州地上,什么也不顾忌了。
      天假我年,三年之内,河南若不能民殷粮足,四爷您请上方剑取了我这老头颅去!
      “
      田文镜胸中积郁已久的话一泻而尽,泪水扑簌簌走珠儿般滚落出来。
      俞鸿图和刘统勋听着这发自肺腑肝膈的言语,心里一阵酸热,也不禁堕泪伤怀。
      “这就是所谓‘知人也难,为人知也尤难’了。”弘历在
      得得的马蹄声中沉默许久,
      已是霁颜悦色,轻松地一笑说道:“国人皆曰可杀,我意独怜尔才。
      别那么死了老子娘似地懊丧,我既在此,当然给你撑腰到底。你是皇上的模范总督,心胸
      要再开阔些,度量要再大些嘛!方才看了大堤,我也很有感触,你凭一省之力,做这么大一件事,还没耽误了其余政务,真是不可思议。
      我要上奏皇阿玛,有谁再说田文镜的是非,一定叫他先来黄河大堤上看看!“
      弘历正极力抚慰田文镜,
      昏苍苍的远处一阵马蹄急响,一溜儿米黄西瓜灯摇摇曳曳赶近前来。渐渐近了,众人才瞧见是总督衙门的灯笼。田文镜一眼瞧见自己的师爷钱度和毕镇元也在戈什哈里头,提名儿叫道:“你们这么张惶,是起反了么?四爷在这里呢,不许惊驾!”
      “四爷,制台!”钱度一头热汗,牵着马走近来,气喘吁吁说道,“秀才们罢考了!五百多人围了书院,请见总督,请见张学台!我们遍城里寻不见督帅,去王爷驿馆,人说王爷出城看河去了,才赶到这里!”
      田文镜头“嗡”地一响:天天怕罢考,天天说罢考,是祸仍旧躲不过,这群秀才真的红了眼,不要命了!
      当下不及细想,在马上回头对弘历说道:“奴才这就去处置,四爷只管回驿馆,等着奴才的信儿!”缰绳一抖,两腿一夹,那马嘶鸣一声泼风般去了。
      “四爷,
      “刘统勋见弘历驻马踌躇,说道:”田文镜去是正理。
      您是王爷,又兼着钦差大臣,和秀才们不宜善听善见。
      看他省里如何处置,您退在一边,有转圜余地。
      “弘历点头,说道:”延清说的是,不过我这里没人在场也不好。俞鸿图去走
      一遭——只看只听不说话,去吧!“说罢,径自调转马头回了驿馆,和刘统勋摆了棋对弈,却只心绪不宁,一个劲儿走神儿。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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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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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17:47

      俞鸿图放马来到书院,只见文庙街口已经戒严,沿街店铺檐下大小灯笼挂了足有五六十盏,靠墙站的开封府衙役们
      一手提着绳索铁链,一手举着火把,钉子似的一动不动。亮如白昼的灯烛火把下,聚集了上千看热闹的士民商人,伸着脖子往文庙街里傻看。人们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嗡嗡嘤嘤议论,有的兴奋得鼓噪大喊,却也是意见不一:“田制台也来了,看这些狗日的们咋办!”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嗨……”
      “这都是政事不修闹出的祸。
      东汉太学生大闹洛阳,还不为政治昏暗?“
      “你那是放屁!这些东西都是吃饱了撑的,拿住一个‘嚓’地割了头,他也就安生了!”
      “阿弥陀佛,罪过,都这么年轻,可惜了性命儿的!”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俞鸿图将马拴在街口,挨身挤了半日才到文庙街口,却被两个兵丁拦住,说:“你瞎了眼了,还往里挤?里头不是秀才的,正在往外撵呢!想跟着这群王八蛋一道儿上西市么?”
      俞鸿图当众不便说明白自己身份,解说半日,无奈那兵丁竟是榆木疙瘩做的,好歹不放行。俞鸿图恼上性来,“啪”地一个耳光,掴得一个兵丁踉跄几步:“你去禀知张兴仁,说是俞鸿图来了,问他叫不叫进?!”
      “我管你妈的鱼红图鳖黑图,老子是奉命挡人!”那兵丁
      不禁大怒,“撒泡尿照你那影——还要找我们张学台!——拿下!”几个兵丁立刻一拥而上,死死架着俞鸿图便往街里走。
      俞鸿图一眼瞧见钱度带着几个书吏忙忙过来,大叫道:“钱度,钱度!”
      钱度被他叫得一怔,棱眼见是俞鸿图,忙喝退了兵士,说道:“大人受惊了,这会子不是赔罪说话时候。我还要去前头见开封城门领。
      ①叫他们带您去见制台。“说着匆匆去了。俞鸿图憋了一肚皮的火,好半日才平静下来,随着衙役们径至座落在文庙北边的书院,一到书院门口,便被那场面惊怔住了。
      罢考的秀才共是五百多人,都坐在书院过厦三楹大门外的照壁后,绕书院八字墙高悬着上百盏气死风灯,还有从衙门里搜罗的各色灯笼约有几千盏,将这座河南最高学府门前照得通明雪亮。
      秀才们都穿着青衿,灯下看蓝汪汪的一片,盘膝正襟危坐,几乎咳痰也不闻一声。一丈多高的两个大石狮子各挂一块白布,上写着血红的朱砂大字:
      斯文焉扫地  胥吏之能以欺  乃百代奸佞陋政  大吏小吏宁不戒惧?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此千古圣贤遗训  上智下愚岂可更易!
      淋淋漓漓甚有精神。
      静坐场外也有十几个各衙门的师爷书吏,
      ①四品武职,相当于城防司令。
      翻着册页瞟着人似乎在查对什么,照壁前灯影里黑鸦鸦站着三个方队,都是军士,却都没有带兵器,因此这边虽然是现场,只是沉闷压抑些,不像文庙街口那样森严肃杀。
      “俞爷,请这边,从仪门里进去。”带路的书办见他看完了现场移步要上台阶,忙将手让至东边,说道:“制台桌台学台他们都在至公堂上议事呢!”
      俞鸿图点头随他逶迤进了书院,果见田文镜、柯英和张兴仁都在至公堂里。这里只点了两枝细烛,比起外边反而暗得多,幽幽晃动的烛影下,三个省台大员脸色变幻不定,张兴仁坐着,柯英站着,田文镜不停地踱步,清癯的身影幽灵一样不时掠过堂前的大玻璃窗。见俞鸿图进来,张兴仁欠了欠身子,说道:“四爷派人来了,请俞大人主持。”俞鸿图忙转述了弘历钧旨,笑道:“我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你们该怎么办按你们的章程来。”
      “秀才们并没有造反,也没有毁骂朝廷。”
      柯英剃得溜光的脑门子在灯下映着酒坛子一样的光,吭了一声说道,“他们就这么硬坐,请大人们出来说话。没犯王法,你叫我怎么下手,又该从谁身上开刀?
      “俞鸿图不言声绰了椅子坐在旁边,听田文镜道:”抗拒朝廷之令,聚众拒考还不犯法?!凡到这里的都是刁顽之徒,我看要一概拿下,剔别清楚,为首的要正法,扇动闹事的革去功名,其余的记过,允许与考。就这么办!“
      俞鸿图方才在堤上对田文镜刚刚生出一点怜惜的心,一下子消失了个干净:生员们不过是对朝廷“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新政不熟悉,不领会,老老实实坐在外头请见一下大
      人。
      你再尊贵,总逃不出这个天理人情,就出去解劝一下,宣明皇上恩旨的内衷,大事化小不也是功德?一开口就立意不善,一网打尽地整治!
      正寻思间张兴仁已冷冷顶了回来:“恐怕不能这么囫囵吞枣地处置。这里头多少都是十年寒窗苦熬了一衿,或者有些俊茂之才将来出将入相,事业功名不在我们下头。先在档上记这么一笔,也许就毁了他们一生,河南文气本来就平常,我还指望着里头出个状元呢,这事只能善罢,如要摧残,我这里就说不通!”
      “田文镜!”
      柯英突兀地提名道姓喊了一声,“秀才们就是不满你的苛政才聚众请愿的。
      你为什么就不能屈尊出去见见,和息了不是更好么?“
      柯英是司兰布的次子,父亲在随康熙西征时是亲兵,在科布多掩护康熙突围阵亡,挡住了飞如羽蝗的箭护得康熙周全。康熙得脱大难,即在凉州城为司兰布建祠,封为城隍,司兰布子孙入镶黄旗世袭罔替的伯爵秩位。
      既是正牌子旗人,又无后顾之忧,雅不把田文镜看在眼里。河南和田文镜闹生分,他是第一个撕破面皮的。此时柯英暴怒得青筋突起,啐了一口,骂道:“天生的周兴、来俊臣——我就和你过不去,你他妈怎么样?
      “
      张兴仁在旁忙道:“老柯,有话慢慢跟他理论,别动粗!”
      “动粗?”
      柯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要由着我的性子,我还想揍他呢!”
      田文镜盯着两个人,目光熠然一闪,又倏然隐去,他眯缝着眼睑,像两道能活动的土塘遮蔽着昏暗的瞳仁,良久,格格一笑道:“弹劾我的文章已经拜读过了,除了两句撒野的粗话没什么新鲜东西。皇上新政旨意早已布告天下,生员为天子门生,他们自己就有宣讲布化之责,这会子还要再去按着
      手教给他们?这是开国头一次罢考,如不能雷厉风行从严镇夺,往后群起效尤,我们谁能承担这‘始作俑者’四字?至于说我是什么酷吏,你们还可写折子嘛!“
      “你就是酷吏,也会有请君入瓮那一天的!”柯英厉声说道,“河南人民不聊生,就为有你这个‘模范’
      !“
      “模范是皇上说的,不是我自封的。你这话只索再写折子!”
      “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你不是有个好老子么?”
      柯英气得浑身乱颤,绰椅子就要砸过去。却被张兴仁死死按住,兀自呼呼直喘粗气。田文镜冷笑道:“我晓得李绂也参了我,加上你们也才四个人嘛。我等着皇上处分,也写了辩折。不过眼下我还是总督,河南军政民政财政文政的担子还是我挑着。你们怕作恶人,我是个王安石、少正卯,我不怕。既然臬司学政不肯出头拿人,我总督衙门要动手办这个
      案子了。“
      “制台,”张兴仁站起了身子,灯光下,他的脸色毫无血色,“我来办。不过要折中一下。我去宣明制台的宪命,如果遣散了,也就罢了。然后从容追查为首的,请示圣命按旨办理。好在明日才是考期,今日静坐不要加这‘罢考’二字,成么?我们弹劾你是光明正大的,有舒适话下来再撕掳。君子爱人的德,就本心而言都没有恶意。如果我这个建议你不嘉纳,也只好悉听尊命的了。
      “
      这一刻田文镜也已完全冷静下来。罢考是一件轰动天下后世的大案,一样的“模范”
      ,李卫的江南,鄂尔泰的云贵都
      没有出乱子,偏自己最要强,偏河南就罢考,也甚不体面。
      思量着,田文镜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好吧!
      且照你的办。
      这是为首的,一个叫秦凤梧,一个叫张熙——我已经查清了,你断不能行妇人之仁叫他们漏网。
      其余的只要明白按时应考,我就网开一面,胁从不问。“
      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张兴仁,又转脸对柯英道:“这里的事交给学台,你也不用管了。”
      “请俞大人回驿后代卑职请安,这里一切由张大人料理了!”柯英哼了一声,向俞鸿图一揖,理也不理田文镜拔脚便去了。田文镜也是一哼,待他走远了才独自出了仪门,恶狠狠扫视一眼静坐着的秀才,背着灯影拉过马来,朝马屁股狠抽一鞭,也自去了。
     
     
    第二十五回 感皇恩抚台效孤臣第   恪圣道学台纵首犯
     
      田文镜一回衙,立刻叫过刑名房衙役班头李宏升,也不进屋,就黑地里站在天井院里吩咐:“派人到书院,知会毕师爷利钱师爷,说我已经回来了,留几个人瞧着张大人如何处置,请二位夫子回来商量事。
      你亲自到驿馆禀知宝亲王爷,就说总督衙门人已经撤回,臬司也撤了。请宝亲王示,我现在能不能过去请安,并告王爷,文镜一定将这事料理妥当!“
      “是是是!”
      李宏升一迭声答应着。田文镜也不理会,径自进了签押房。几个亲兵忙随进来,见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张罗着要点灯时,田文镜摆了手道:“所有灯笼都提到书院了,这盏玻
      璃灯是皇上赐的,不能轻易用。再添一支烛也就够用了,给我倒杯茶,你们退出去。“
      众人知他性气不好,都无声退了下去。田文镜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在安乐椅上半躺了下去,浑身骨节像散了架似的又酸又麻又困,肝膈间不时针刺般疼一下。他返身取了几本书垫在胁下压紧了肝部,见桌上放着当日从京师转过来的邸报,顺手抽了过来。看了一页,头一条就是户部列举各省垦荒亩数。
      河南是二十七万五千六百零三亩,赫然是第一名,但
      户部在后边加注说:“据该省藩司衙门禀,数目尚未核实。待查。”还有一条是刑部的,说河南臬司衙门张行球纳赇,私和内黄县任连斌打死人命案,奉旨“着刑部会同河南按察使柯英查实奏明,钦此”。接着是表彰李卫的一条,说江南黄河河道缕堤疏水,已顺畅通过菜花汛,当年可以涸田三十万亩,也加了一条注:“本年菜花汛,沿黄各省皆无水患,唯河南与安徽交界处微有决溃。奉军机处批,着两省藩司派员查看,厘清责任,限期合龙”。云云。官场通习“邸报夹缝里看宪眷”
      一望可知,六部有高帽子就给别人戴,有屎盆子就往自己头上扣,田文镜气得将邸报揉成一团,“啪”地扔在地下。
      “东翁,又生闷气了?”
      门外传来毕镇远的声气。田文镜头也懒抬起,只瞥了刚进来的毕镇远和钱度一眼,说道:“你们回来了,坐吧?”毕镇远俯身捡起邸报,小心地展舒着那纸团,和钱度坐了田文镜斜对面,笑道:“这是扔不得的,要记档回缴呢!”田文镜冷笑道:“有的省连密折朱批圣谕都缴不回去,这张破邸报有什么大不了的!张兴仁在作什么,还在那里说教么?”
      “是。”钱度见毕镇远聚精会神正看邸报,恭恭敬敬欠身答道,“晚生和毕师爷走的时候,张学台还在书院门口台阶上训诲。劝秀才们安生回舍,明日按时应考。有不应考的,一概取消生员资格,有不遵宪命还要闹事者,要捕交臬司衙门严加处置。我看秀才们有些顶不住,交头接耳的议论,不知说些什么。”
      田文镜松弛了一下过于紧张的心情,抚着毛茸茸的前额叹息一声没有言语。
      毕镇远在旁笑道:
      “怪不的群小一轰而起,皇上已经启驾去了奉天。十三爷病重,已经全然不
      能理事了。“
      田文镜一把抓回邸报,果然见第二张邸报头一条便是:“圣驾于四月二十六辰时发驾往奉天祭祖,前已有旨着睿亲王迎候。着三阿哥弘时晋封盛郡王,暂代宝亲王弘历理事。刘铁成、达格鲁乌、张五哥、德楞泰等侍卫从驾,张廷玉留京,鄂尔泰朱轼并礼部尚书龙明堂扈从前往。”
      急往下看,邸报又说:
      “怡亲王允祥因沉疴历久不愈,请辞上书房大臣、军机处大臣等差。奉旨:着太医院医正刘印和率十二名御医尽夜看脉调护,着允祥子弘皎封宁郡王,入军机处值差。怡亲王与国同休之信臣,断不可一日辞差。体既不支,卧而委之可也。
      钦此!
      “
      下面密密麻麻还有几个省大员的奏折。
      却是处置地方要案的奏折被雍正驳了,另行具折说明情由的,田文镜也就懒得阅看了,将邸报放在桌子上,问道:“宝亲王久在外省,如今又平白冒出个盛郡王,这里有没有什么文章?宝亲王的折子许久没有刊了。昨天邸报说,隆科多在阿尔泰山与罗刹会议,着撤去议边钦差大臣,即速回京听部严议。李绂奏称阿其那门人仍有来保定跪拜叩安的,请旨处置。
      总起来看,朝局莫不成又有什么动荡?
      你们劝我不要接阿其那来河南囚禁,
      看来还是对的。我其实不怕人查考我的政务,怕的倒是掉进‘党争’窝里爬不出来——他们总不成把我也陷到‘八爷党’里整我吧?“
      “制台虑得太多了。”
      见田文镜草木皆兵杯弓蛇影,钱毕二人都是一笑。
      毕镇远道:“阿其那和隆科多这两个大案大局已定,我劝你不要让八爷来河南,是怕他来了不好侍候。豆腐掉到灰窝里,吹不得也打不得。
      本来制台就有个刻薄名儿,
      他万一病死或自尽,您更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您是扳倒诺敏中丞起的家,诺敏是年羹尧的亲信,和隆科多也渊源甚深。
      您和阿其那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您要和八爷沾边儿,那
      些御史言官还有六部里的大人们早炸厂窝儿群起而攻之了,还等到今日了?“田文镜也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一笑说道:”我是给人整怕了,觉得时时、事事、处处都有人跟我为难。“
      钱度道:“您是太累了。既然还要等书院那边的信儿,不妨就在这椅上打个盹儿。我和毕师爷在隔壁给您拟折子,有事随时叫就是。”
      田文镜已被方才这番话激得全无睡意,目光炯炯望着天棚说道:“既是拟折子,就在这屋吧。我歇我的,你们议你们的——钱夫子写的那一稿我看过一遍,也罢了,有些地方似乎解释得不明白,皇上这人容不得半点含糊的。你们斟酌了我再看。
      “
      毕镇远默默取过钱度递来的奏折稿凑到灯下去看,钱度取了誊稿纸,见砚里墨汁已经不多,就茶碗里倾进了些水,便磨起墨来。
      在霍霍的磨砚声中,田文镜的心也渐渐静下来。
      从雍正元年山西虚报亏空完结一案,他才和雍正皇帝真正“风云际会”。
      几年来已经摸透了这个主子的心性,其实最重的只有两条:一是忠诚,跟着雍正作事,不怕作错了,最怕的作错了还要文过饰非;即便作对了,要是雍正觉得你哗众取宠,那还不如不作。二是治绩,得顺着皇帝“振数百年颓风,刷新吏治”这个思路办事。你嘴再甜,差使上搪塞他,他照样掴你的耳光。
      雍正的耳目也真厉害,别说自己这样的大员,就是有些芥菜籽大的微末小吏的政务,也都了如指掌。去年元
      旦田文镜进京朝贺,山东藩司参革了即墨县令曹学明,当着几个督抚被雍正骂得狗血淋头。他永远也忘不了雍正当时那副满脸刻薄讥讽的神态:双手背着回头,像要把那藩台倒过来看似的,口中的话像刀子一样:“曹学明到底因何得罪了你哈礼克?必定要挤之欲死?朕想,大约是你母亲寿诞,他只送了两包点心,或者有别的缘故也未可知?你说他诗里有‘关山明月牵望眼’,是追怀前明,你诗里‘春风明月总宜人’又是什么罪名儿?
      ‘学明’的名字也是罪!真是将欲加之何患无词。你名‘礼克’,甚么叫‘礼’?公忠事君,以诚待下,你当得起这个字么?滚回去,下牌子叫曹学明以知府衔暂领即墨县令,陛见后另有听用。你当面向他认个‘居心不正’的错儿——听着,再敢这么陷人以罪,朕就要将你交部议罪!“
      雍正冷森森阴幽幽的话至今犹在耳畔,
      那哈礼克几乎被骂昏了过去的情景尚在面前时隐时见……灯花爆了一下,田文镜闪眼看了看,又陷入沉思,陛辞时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乔引娣捧着盘子立侍在澹宁居暖阁纱屉子一旁,雍正换替着用热毛巾揩着脸,语气沉重又带着嘶哑,说道:
      “抑光,你又要回去吃苦了。”
      ……自己说什么来着?
      当时心里混沌一片,嗓子哽着,已经记不清楚说的什么了。
      “朕知道,你一边作事一边还要防人暗算,很苦。其实朕也一样。这不,有人在背后捣弄什么‘八王议政’,想夺掉这个皇权。朕尽量周全,人家要不拿朕当皇帝,也只好随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多少年的事朕也只好挽个结儿,也难顾子孙们怎么想我这‘雍正爷’了。
      有句老话‘文死谏,武死战’,都是讲忠臣的,其实朕不赏识
      ‘忠’臣。国乱出忠臣,势危出忠臣,群昏出忠臣,那是什么好事!朕赏识的是‘孤臣’——于艰难竭厥之中处荆棘榛莽之内,诚心事主不计得失,动心忍性,打碎门牙和血吞,创不世之奇勋,即一时为人误会,也能峭然孤立,特出于众——这才是真汉子,大丈夫。朕自己就是孤臣出来的,忍受了奇耻大辱,挺住了十面埋伏,终于使圣祖识得了知道了朕。虽不想当这个大任,老人家还是把这万几宸函交付了朕。其实鄂尔泰在云贵,李卫在江南何尝不是众目所视,千手所指?
      他本来就在苦境中挣扎着为朕作事办差,还架的住朕再疑心他,作践他?所以愈是遭众人攻讦的,朕处置起来愈慎重,就是怕有孤臣在里头叫人给毁了。朕不敢负了圣祖托付,殚精竭
      虑要把天下治好,要那些四面净八面光,琉璃蛋儿哈叭儿狗溜好人马屁精的奴才做什么?“
      ……想到这里,田文镜如醍醐灌顶,心目顿时清亮。因见毕镇远托着下巴拧眉攒目地也在思索,笑问道:“毕老头子,出神呐!”
      “哦!”毕镇远惊颤一下,回过神来,拍着钱度的折子道:“晚生在思量这份折子。
      钱度兄的文笔是无可挑剔的,方家手腕天衣无缝。我是想,这么就事论事地辩白,无论如何分量不够。“
      钱度是举人出身,半路当的师爷,为人极为精明机灵,总督衙门的人给他个绰号“钱鬼子”
      ,听毕镇远这个头号师爷这么讲,心里不用,笑道:“那就请毕老夫子指教。”毕镇远自邬思道去后成了田文镜须臾不离的左右手。田文镜也一改昔日对师爷颐指气使的性子,一口一个老夫子礼尊客敬,已替毕镇远捐了道台衔。只是衙务还离不了这位忠心耿耿的幕
      僚,一时没有放出去作官。毕镇远当下笑道:“我们商议,说不上指教。方才看过邸报,对制台心怀不满的人很多。今天这份折子细细辩白,明日又有别人弹劾,我们再写折子细细
      辩白,只有挨打的份,毫无还手之力,这不是处常之法。“
      田文镜低头想想,说道:“说的有理。不过,敢于公然具折书之庙堂的,并没有几个人。而且皇上朱批明写着叫我‘明白回奏’,怎么可以束之高阁?发下的折子又是挖去了弹劾人姓名的,就要回戈反弹,又怎么措词呢?”毕镇远道:“我正是在想这件事。这折子文理脉络、语气,定是李巨来公的手笔,他也是天子驾前一等一的信臣。要是扳倒了他,别的人谁还敢信口雌黄?但皇上既挖去了名字,我们措词何其难也!
      “
      “这不是李绂的手笔。”
      钱度心思灵动,他变得有点兴奋,小胡子一翘一翘说道,“我们不相信这是李公的奏折。”
      “肯定是李绂!”田文镜道。
      “我是这个意思,”钱度狡猾地一笑,“当然是李钹,但既挖去姓名,我们尽可装作不知道是他。”毕镇远道:“装糊涂容易,文字上又该怎么变?”
      “在‘朋党’两个字上作文章!”
      钱度小眼睛霍地一亮,精光逼人,咬着牙笑道:“对他折子上那些荒唐话可以一概不予辩白,只向皇上谢罪:因为报效皇上的心太切,作事过猛,得罪了读书人。嗯——正好这边也有罢考的事,连带着写一篇自劾文章给皇上看,就说:虽然不知道折子是谁写的,详其词意,必定是个进士。臣得罪了
      读书士子,进士们鸣鼓而击之,实是罪有应得,这一层一定要写得万分恳切惶惶危惧之心见于言表。
      然后说自己的本心,
      其实异样敬重读书人,把留心选拔人才,将有真才实学的科第出身官员升迁委任的事胪列出来,只是耽心这些人借科名
      植党营私,沽名钓誉,这才时时严加训诫,也是恨铁不成钢的一份诚心。最后说明制台自己不是进士出身,有不检点处亦不能见谅于科目出身的官员。总归一条,一片好心,难为人所知,身为大员不能审势量度结好同行,取信于孔孟之徒,这就是罪——我想这篇文章就这样写,大人以为如何?“
      这真是一篇老谋深算的翻案文章。
      雍正厌憎臣下结党,历来对科目出身的官员拉同年攀乡梓争奥援深恶痛绝,在“结党营私”上狠作文章,确是棋高一筹,不显山水便把李绂送到了绝路。同时连带河南士子罢考,把总督的责任一推六二五,也全是因张兴仁和柯英、阿山布罗共主通谋串连扇动的结果。
      一石数鸟,真是妙不可言。
      这一手段虽然绝无破绽,田文镜细思,绝非光明正大之举。旦李绂在湖北万众拥戴卓有政声,只是因为不赞同皇帝的新政未列入“模范”
      ,论起雍正心中的爱重,其实也不在田文镜之下。还有一层,田文镜与李绂未达之前曾是患难之交,下此毒手,士林清议民间口碑也甚可畏。因此,田文镜略一静心,脸色又阴沉下来,喟然叹道:“论起李绂这人,算不上我的私敌,这人也还正派。这个冤家结得很无谓。”
      “这不是制台要整李巨来,”毕镇远略一沉吟,已知田文镜心思,缓缓说道,“是他定要跟您过不去。设如挖去的姓名不是李巨来,或果真就不是李巨来,为自卫计,制台的折子不也要这样写么?”田文镜心情沉重,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见李宏升匆匆进来,便不言语。李宏升叉手禀道:“制台,秀才
      们已经散了。“
      田文镜无声喘了一口气,“张学台呢?”
      “已经回衙门。”
      “那个秦凤梧和张熙呢?
      拿到了没有?“
      “回制台,小的不知道这件事,学台衙门没有拿人。只说为首的要薄有惩戒,其余不问。叫秀才们明日按时进龙门应考。”
      田文镜“啪”地一拍椅背站起身来,目中凶光闪烁,说道:“罢考抗命聚众闹事,大清史无前例,早已惊动朝廷四海皆知,怎么能不疼不痒一散了之?!
      这个张兴仁仗了张廷玉的
      势,真是胆大妄为!李宏升,你带几个刑名房衙役,立刻到南市街口殷家老店,拿了张熙和秦凤梧。那个店的秀才是发起罢考的,其余的也都带来,只不要上刑具——给我备轿,去学政衙门!他不来拜我,只好我去拜他了!“他气血翻涌,咳嗽几口,又呛出一口血来。毕镇远和钱度待上前劝时,田文镜已不管不顾,梗着脖子几步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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