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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omme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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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雍正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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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發表於 2012-1-18 10:48:24

      胤禛听着,似乎情绪好了些,摇头笑道:“真是叫人没法子……我有时真想一刀剃去这万根烦恼丝,落个六根清净心地安然”胤禩也是一笑,说道:“四哥信佛,才有这个想头。自家兄弟说说罢了,真要学梁武帝舍身投佛?哦——那个方苞如今怎样?那年他出事,我们还保他来着,怎么又遇上了万岁?”胤禛起身漫步踱着,随意观玩着壁上的字画,良久才道:“这事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方苞骂了丰升运,刚好万岁微服在场,听见了,姓丰的要拿人,才惹出的事。方苞如今已经进上书房侍候,他来京你问问他本人自然就知道了。”
      “是么?”胤禩惊讶得几乎站起身来!怎么没见诏谕,邸报上也没说呀!”胤禛无所谓地说道:“我是见张廷玉写给太子爷的禀札里写的。方苞不封官,白衣入相。自中唐以来恐怕就这么一个吧?这是异数”胤禩沉吟着说道:“确乎如此。就是李泌布衣拜相,也还是封了官的,万岁真能思人之未思,行人之未行”因见胤禛像是要辞行的模样站在门口沉思,又笑道:“四哥不要走了,即刻就撞午时钟。也是巧,庄子上进了十几对熊掌,我发好了一对。一个人不叫,我们对酌几杯,熊掌与鱼兼而得之,就是我们钟鸣鼎食的帝胄也是难得的。”
      胤禛又兜了一圈,笑道:“我的饭已经预备好了,我比不了老十老十三他们,消受不了劳腥。这个月斋戒,我更不吃肉。年羹尧给我信,说孝敬我几斤狸唇,我没好话,回信说:你这个孝敬不如没有!他隔了我就到南京去见万岁,这不是做奴才的规矩!在江夏又说奉了毓庆宫的札子,剿了一个叫刘什么女的庄子,连你的门人叫任荤伯安的也一刀杀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种撒野的奴才,真叫人没法子!”
      “任伯安死了?”胤禩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苍白,突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但刘八女在江夏为他屯着七十余万两白银,都落到这个年羹尧手里,他也不能无动于衷,想着,已是有点乱了方寸。胤禛心里暗笑,却似全然不理会,又道:“太子说姓任的死了。奉差办差,我不生他的气,杀阿哥的门人,连本主都不禀一声,又是皇帝又是太子,自己就弄起来,这到底怀的什么心思?我正在想,要不要出他的籍,他原本就是汉人,还叫他安生做汉人,反正在籍也是个没王法的混蛋!”说罢抬脚便走。
      胤禩陪送着他,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来个及理清乱成一团的头绪,踱着步子安慰胤禛:“四哥是这些天心绪不好,才这么想。叫我看这都算不了什么。任伯安这人素来不是守规矩的人,我早出脱了他,我更没什么了。就是年某,你也犯不着生气,不值当的,等来京你当面问问他,教训几句也就是了。汉人热衷功名,没几个好东西,心里有数也就是了……”一路直送胤禛出了仪门方才住脚,大声说:“四哥再来!”
      回头又吩咐门上侍候的家人:“去叫十爷,还有揆叙、王鸿绪和阿灵阿,这会子就来!”
      狗儿和坎儿从胤祥那儿接了差使,两个小鬼头当晚商量了一下,大早又去了一趟鬼市,不知买了些什么物事,匆匆赶回了雍和宫,找高福儿要帮手。因为都是一个差使,高福儿二话没说,把二门里的十几个干练家仆拨归两人指挥,还追出来叮咛一句:“仔细着点,我随后就去!”
      “是了”狗儿答应一声,和坎儿一路出来,笑着小声道:“瞅他那熊样子,还教训我!笨王八,上回骑那匹菊花青出去,头上摔的那个大包至今还乌青着呢!笨捕睦锏木髟对诠?儿之上,因长了两岁,阅事渐多,虽仍一脸迷糊相,城府却渐渐深了。他和狗儿虽同在书房,狗儿的心思用在调鹰弄狗上,他已经识了不少字,《三字经》都讲得下来了。听狗儿说高福儿,坎儿只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菊花青叫你驯反了,叫进是退,叫退是进,叫停是跑,是么?万一四爷骑了,你可怎么得了?咱们一年一年大了,也得想想正经事了,像戴铎都能弄个顶子戴戴,咱们怎么就不能?”狗儿一拍后脑勺,笑道:“枉自比你大半岁!我这玩心难收,不知怎的,四爷一逼我读书就犯瞌睡——”正说着,拐弯出月洞门,恰和一个端盘子丫头撞个满怀,一脚踩了那丫头的脚,疼得蹲下身直叫“哎哟”。坎儿一笑,说道:“这不是翠儿妹妹么?两年不见,我都不敢认了!”
      狗儿也是一笑,仔细打量翠儿:月白夹衫,套着葱黄坎肩,因放了脚,半大不大一双弓鞋掩在衫下,黑鸦鸦的鬓角,衬着鹅蛋脸、笼烟眉,笑靥生晕神采照人,真似一株亭亭玉立的水蒜儿。狗儿不知怎的心里一动,竟自红了脸,呆笑了一下道:“翠儿妹妹出落得——大人一样了。虽说都在这院里,侯门似海,连面也见不着,在别处遇见,不定就碰肩过去了呢”翠儿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的,看了坎儿一眼道:“那是,除了侍候福晋喝参汤吃奶子,不出二门一步——”正说着,一个大丫头一闪脸喊道:“翠儿——福晋叫你呢”“哎!来了”翠儿忙答应一声端着盘子径自去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走得风快出了老齐化门,便见朝阳门运河码头的万永号当铺。这当铺门面不大,三间临街板樯和八王府的照壁遥对,只一箭之隔,这边一声招呼那边便听得见。当铺后的院落却是很大,足有几十间房,后边紧靠运河,过了当期的东西从后门下船运往南方销卖,确是十分便当。坎儿见雍亲王府的十几个家丁扮作闲汉在照壁西一个茶棚下吃茶说话,知道已经预备停当,向狗儿点了点头便进了当铺,扑着高高的柜台大声问道:“我有一块银饼,当不当?想换点铜钱”连说了两遍,上头朝奉才伸出脑袋,说道:“拿来看看!”
      “就是这块。”坎儿一脸憨相,皱着眉将银饼子举了上去,“我主子病着,等着抓药使钱,你快着点!”
      那朝奉接过银饼,十分内行地反复细看,饼面一根到心起着白突平,蜂窝细白,边上带着银霜,地地道道的一块台州足纹,便道:“九八成,当六贯!”
      “足纹!”
      “我知道是足纹,这是规矩。”朝奉冷冷道:“通天下都是这样。当不当?”
      坎儿咽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主子不是穷人,就住在双牌楼,预备着应试,家里的银子没有接济来,你多当几个……”
      “当不当?”朝奉不耐烦地问道,手里拿着银饼子,大有一答话就扔下来的意思。坎儿苦丧着脸未及说话,狗儿风风火火进来,说道:“当铺找遍了,你在这里!八少爷家里寄来银子,不当了,那块足纹还得给少奶奶打首饰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元宝,冲朝奉道:“这是两个济宁元宝,少奶奶信里说共八十两,少爷说这么大,不好使,你给称一称,换成银角子,给你五分银子,成么?”
      那朝奉不假思索,将银饼子丢还坎儿,接过狗儿手里的元宝,略看了看放在戥子上,一戥,居然是八十八两,按着心头欢喜,说道:“五分银子便宜了你们,可怜见的出门在外的人,我就给你们换了吧。唉……五分银子怕还不够夹剪掉碴儿呢”说着便又兑了八十两银角子递给狗儿,狗儿和坎儿说笑着去了。当铺朝奉正高兴,旁边一个老头子说道:“相公,那元宝你看成色了没?这两个猢狲一个叫鬼不缠,一个叫缠死鬼,出西直门没人不知道的。方才我还见他两个在茶棚那边鬼头鬼脑地叽咕,别耍骗了你吧?”那朝奉吃了一惊,赶忙取过元宝细看,嫩嫩的涌头闪着青色的银芒,边上带青,十分像济宁元宝成色,但釉面却无青气。心知上当,忙到夹剪凳上夹好了,老练地一坐,“咯嘣”一声断开来,一切真相大白,里边裹着铅胎!朝奉脸色立时变得惨白,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又问那老头子:“你在哪里??他们说话?”
      “就那边!”老人指着西边茶棚,眯着眼道:“他们没走!这……这真太胆大了!”
      朝奉腾地跳下柜台,隔门望去,果见狗儿坎儿和一群人指手划脚又说又笑,顿时大怒,冲里边喊道:“李再鑫,你出来招呼门面。告诉柳掌柜的,我着了人道儿了,贼就在外头!叫几个伙计跟我来!”老人忙道:“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千万别说!唉……老没正经的嘴贱”“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忙不迭溜了。那朝奉带着两三个伙计,饿狼般扑出来,直趋茶棚!
      “日你姥姥小王八蛋!”朝奉劈胸一把提起正在眉飞色舞说话的狗儿,一搡一个仰八叉!也没打听打听门面,就敢在这日弄人!银子呢?”狗儿打个滚爬起身来,叉腰大骂:“操你八辈祖宗!凭什么打人?”说着一头扑过来,两个人厮打在一起。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圈瞧热闹的。
      坎儿朝扮作八少爷的书房小厮墨香使了个眼色,墨香咳了一声,摇着扇子道:“松手松手!这成什么体统?有话慢慢说,是怎么了?”朝奉一手捉定狗儿,瞪着眼问道:“你是谁?裤裆里的?管你妈的闲事”坎儿便道:“你嘴里干净点,这是我们八少爷!”
      “八少爷?八老爷、王八爷也稀松”朝奉暴跳着嚷道,将方才两个人糊弄自己的情形对着满街众人说了,又掏出夹断了的元宝叫众人看:“你们看,你们看!两个一共八十两,叫他们拐去了!这是皇城脚下,天子辇前,就敢弄这个鬼!送你们到顺天府,夹棍夹死你们!”
      墨香要过两个元宝,在手里掂掂,说道:“我家江南名宦,哪有这样的事?况且这银子也不像内人给的那两个,你们众人看看,我像个有病的穷举子?——茶博士,你有戥子没有?
      戥戥看,分量像是也不对……”“有有!”茶博士一迭连声答应着取出戥子,当着众人一称,顿时沉下脸来,看了看两造人,没一个自己惹得起的,嗫嚅了一下竟没敢说话。帝边围观的一个闲汉却瞧得清爽,双脚一跳大嚷道:“八十八两!这狗娘养的朝奉不是好玩艺!”
      “打!”
      狗儿大喊一声,王府家丁加上路人足有几十号,围着三个朝奉伙计没头没脸便是一顿臭揍,打得三个人满地乱滚,杀猪价大叫:“柳掌柜的——快来呀!这是一群念秧的贼!”坎儿在旁留心看,果见当铺门中一拥而出,大约四五十个人,没数仔细,却又纷纷退了回去,接着便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开气酱色袍子,外套一件套扣背心,眼上架一副水晶墨镜,腰间槟榔荷包一晃一晃地出来,回头说了声:“都不许出来”说着便踱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天子脚下,没有讲理的地方么?”正说着,高福儿骑一匹高头大马,带着十几个家丁过来,因见围着一大片人看热闹,扬鞭一指说道:“过去看看”众人见他如此势派,忙都闪开了??高福儿一闪眼,看见墨香、坎儿和狗儿正给自己递眼色,腾地跳下马来,劈脸就给了狗儿一嘴巴!
      “好啊!原来又是你三个!西直门外踏遍,没找到你们的鬼影子,原来骗到东城八爷门口了!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原来井也有掉到桶里的时候”高福儿恶狠骂着,将手一摆,“拿下,交四爷处置!”柳掌柜的正愁没人帮腔,见高福儿手下的人三下五去二,不由分说把墨香等人架了起来,心里一阵轻松,打了个揖问道:“敢问贵姓,台甫?是四爷府里恭喜的么?”高福儿点点头,吊着脸道“我是四爷的管家高福儿,上回从这几个小畜生手里买了二十多斤假人参,这是有名头的‘京西三太岁’,没一个好玩艺儿!你是什么人?”
      “哦,小的柳仁增,是这间万永当铺的掌柜,东家不在,守个门面,不防就被这三个小贼诓了。”柳仁增赔笑说道,“也是我这朝奉不争气,图他八两银子……”因将方才的事说了个大概。那朝奉浑身稀烂,头脸乌青,也在一边夹七夹八地哭诉:“……不是高爷,小人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高福儿听了一笑,说道:“柳掌柜的,可巧儿今儿我寻你有事,真是有缘呐”说着,拍了拍柳掌柜的肩头,回头吩付家丁:“你们这儿等着,回去有赏——走,店里说去!”
      “那……好,请!”饶是柳仁增谨慎,也被高福儿一套接一套的连环扣儿弄得五神迷乱,略一迟疑,将手一让,恭恭敬敬带着高福儿进了当铺后院。高福儿一边剔着牙缝慢慢走,留神看时,几十间房子有的紧锁着,还有十八个师爷打扮的人拿着帐本子之类的东西在一个大客厅里对帐。并无异样,便笑道:“没想到你们面不大,里头这么气派!”柳仁增此时才觉得带这个人进来不妥,忙将高福儿让进帐房,斟着茶苦笑道:“这是任伯安任爷的家当,我哪有这么阔?——高爷,有什么事请示下,小的好遵命承办。”
      高福儿呷了一口茶,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柳仁增道:“你看看这个。”柳仁增接过看时,上面写着:
      大珊瑚珠四十串 照身大镜两面 奇秀琥珀二十四块 大哆啰呢绒十五匹 中哆啰呢绒八匹 织金大绒毯四领 鸟羽缎四匹 文采细织布十五匹 金自鸣钟两座 大琉璃灯十盏 冰片三十四斤 镶金小箱一只 翡翠镶宝石如意三把 象牙西洋船一只 镶金起花佩刀五把 白金弥勒一尊 镶金千手观音一尊 精细小马铳七把
      “这都是贡物呀”柳仁增倒抽一口冷气,问道:“莫非爷手紧,要悄悄当一当?”
      “你想到哪里了。”高福儿格格一笑!我就穷死,也不敢动四爷个针头线脑!他老人家那脾气天下谁人不知?恼上来剥我的皮的工夫都有呢!这些物件都是万岁爷赏四爷的,原在西花厅后的库房里,半个月前就失盗了,早已报了顺天府,到如今连个贼毛儿也没拿住,四爷又怕万岁知道了,又气又急,吩咐下来,顺天府要查,我也要查,拿住这贼,我得亲自处置!叫我知会全城各个当铺,看销赃了没。”
      柳仁增顿时放下了心,笑道:“我这里没有。我们也从不敢收这样的当。高爷要不信,我带你库房当架都看看。”“既没有就算了,我瞧你也是个本分生意人。”高福儿笑着站起身来,“谁有工夫一个库房一个库房地看?京师一百多家当铺呢!”说着便走。柳增仁送至门口,刚说声“高爷好走”,高福儿却站住了脚,又道:“那张单子你放好了,有人来当,你飞马报我知道。一千两赏银我送你五百。四爷要亲审这贼,图的出口恶气,我们甭惹他不高兴。”说罢自去了。
      柳仁增待他去了,一刻不停便赶到廉亲王府。因胤禩正和阿灵阿在书房说话,他这样的小人物不敢打扰,便站在门口等着。足等了半个时辰,阿灵阿才辞出来,便听胤禩道:“丰升运的案子你只作不知道,不要往里搅和。太子拟了个流配三千里,万岁爷朱批下来,把刑部骂得狗血淋头,连汉朝的张释之都点了进去,说是沽名钓誉之徒——已经改了腰斩。
      我们站一边瞧罢了。”一转脸见柳仁增在,便问:“你有什么事?”柳增仁忙磕头请安,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
      “唔,你办得还算不错。”胤禩抚着剃得趣青的头思量半晌,实在想不出万永当铺和四阿哥府这次邂逅有什么蹊跷,便道:“四哥府丢东西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有人销赃你告诉雍府就是了。只那些东西,你要小心加小心,万不能出漏子,所有我的手迹都要烧掉。我看你这人很识大体,好生做去,任伯安的差事说不定指给你呢”说罢一摆手,柳仁增忙磕头走出。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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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
    發表於 2012-1-18 10:48:32

     
    第三十七回  明修栈道雅令赏雪 暗渡陈仓恶擒魑魅
     
      年羹尧血洗江夏,坎儿狗儿闹当铺,雍王府递失盗单,一连串的事很使廉亲王府警惕了些日子,无昼无夜都有人在王府门前耳房的窗户里死死盯着对面斗大的“当”字,那幌子只要一落,立即出动王府侍卫过去干预。但一连两个月,绝无异样的事,因此阖府上下人等心都渐渐懈了。
      天交十月,北京已是万木萧森一派冬景,城外永定河已结了寸许厚的冰。饶是城里头风小暖和,金水桥下的护城河也结出蛛网一样的细凌,高大的城楼堞雉上苔藓变得暗红,显得灰暗阴沉,苍穹昏鸦,彤云渐积,像是要下雪似的,没有半点活气,只有树上的残叶,稀稀落落在朔风中瑟索,像是向人间诉说着什么,又像是不胜其寒地发抖,更增几分荒寒寞落。十月十二日一夜大风,裂帛撕布地吼了一晚,纷纷扬扬降了一夜大雪,早晨起床,人们才发现北京已是琼楼玉宇银装素裹一片混沌世界。胤禩进宫给胤礽请安回来,便见十四阿哥胤禵已在府中等着,便道:“前几场雪都是零零星星丢几片,没落地就化了。这场雪真叫人精神一爽!你来了好,咱们约几个人痛乐一日!”
      “喏——”胤禵向案上努了努嘴!那是四哥送过来的,今儿是他四十大寿。恐怕得去扰他一席呢!”胤禩一拍手道:“我说呢,心里总影着一件事,再也想不起来!去是一定的,空手怕不好吧?”胤禵笑道:“四哥脾气乖张,从不收什么礼,我们犯不着巴结他又讨没趣。依着我说,两肩抬一张嘴吃他去!你要不过意儿,把你抄的那本《金刚经》送他,管保打发他欢喜了。”胤禩想想也确是如此,一笑作罢,二人同乘一抬大暖轿径往安定门雍和宫拜寿。
      大约错午时分,那雪越发成团成块乱羽纷飞地飘落下来,街上已积了半尺多厚的雪。这样的天气并没有生意,所以家家店铺关门闭户,一眼瞭去,空荡荡的街衢上没有一个行人。恰这时候,几个大汉赶着两架驮轿“吁——”地一声停在万永号当铺外,卸了几口大箱子,一头一脸的雪,嘴里呵着白雾进了门面。几个朝奉正在柜台里向火嗑瓜子儿,见这种天气还有人上当,不由都伸出头来。李再鑫皱着眉头问:“当什么?”
      为首的就是性音和尚,大狗皮帽子后头拖了一条假辫子,似笑不笑地看了看几个朝奉,搓手跺脚地说道:“几箱子硬货,你下来看看就知道了!”李再鑫和几个人递了个眼色开门下柜,打开一只箱子闪眼便见一座象牙西洋船,把一个箱子装得满满的,不禁吃了一惊,心头顿时突突乱跳;又开一个,里边齐整摆着五把起花佩刀和七把小马铳。性音索性把八口大箱全部打开,雪光里但见银灿灿、金晃晃,什么大玻璃镜、珊瑚珠、金佛玉观音、各色贡布羽缎闪烁耀目——正是四王府丢失的那些物件。不用问,来的这几个人都是江洋大盗!
      “兵器我们不当。”李再鑫强按着心头的惊慌,头上已渗出细汗,支吾着挑剔道,“下余的物件你想当多少?”性音笑道:“你看看这些兵器,上头嵌的都是宝石,凭什么不当?总价二十万银子是值的吧?明话直说,我们爷进京纳捐来的,吏部如今奉四爷钧谕,暂停捐官。这些东西放在身边不放心,并不是缺银子使。说当,其实不过寻个安全地方存存。这么着,你出八万吧?”李再鑫嘬着牙花子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八万没说的。只东家刚把银子提走去江南购货,店里哪里一时凑得起这么多现银?三万!就这,我们也得冒雪去银号打饥荒哩。”
      “七万,不能再少了!”
      “四万!”
      “七万!”
      “五万五!”
      “六万!”
      “好!六万就六万,这么大财神,我也少不得恭让着点了……”
      两个人都是虚情假意讨价还价,上头五六个朝奉已听得目瞪口呆。李再鑫便道:“店里实有四万,还得出去挪借。请进柜台向火吃茶。我这就禀掌柜的给你筹办”说着将手一让,请性音几个人把货抬进去,向几个人一递眼风,说道:“侍候好爷们!”便自进里头报知了柳仁增。
      “好!你就在这稳住他们。我这就去八爷府,禀了八爷再说。”柳仁增听了,二话没说,连靴子也来不及穿,趿了鞋便走,回头又道:“他们要走,你派人盯着点!”说罢一溜小跑赶到廉亲王府。听说胤禩去了四阿哥府,柳仁增站着想想,觉得当面去禀更好,因在门房借了一匹马,蹿上去双腿一夹,顶风冒雪直奔雍亲王府而来,赶到时,浑身已是雪人一般。
      雍和宫一干阿哥吃酒赏雪说笑话儿,正到兴头之时,胤禛一向是忙人,面冷心冷,既不请客也不赴筵,与阿哥们彬彬有礼却过从很少,众人难得他这一请,因来得齐全。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六阿哥胤祚并胤禩胤禟胤誐胤禌胤裪胤祥胤禵胤禑胤禄胤礼……都来了,只七阿哥胤祐伤风没来,济济攘攘在万福堂摆了四桌席面,地龙的火烧得满屋暖融融的,却把窗槅都打开了,既轩敞又好赏雪。因击鼓传花,刚轮到胤祉说笑话,那胤祉虽饱学,却不善于此,想了半晌,说道:“我没有老十三老十四那份诙谐。老十呢,又太粗。胡乱说一个,不笑别怪!——张船仙当登州太守,考试秀才,命题《伯夷叔齐》做八股。有个秀才‘伯’做两股,‘夷’做两股;‘叔’做两股;‘齐’做两股。张船仙又好气又好笑,批了几句俳语,颇有意思。”因停杯诵道:
      孤竹君,哭声悲。叫一声我的儿子啊!我只道你在首阳山下,做了饿杀鬼。谁知你被一个混帐东西,做成一味吃不得的大碟八块!
      “好”众人鼓掌喝彩。胤禛高兴得脸上放光,说道:“谁说三哥讲的笑话不好?我敬三哥一杯请三哥再赐一个”众人立即附和,胤禩笑道:“确是妙语,三哥一定得赏光再讲一个!”
      “那我勉从众命吧。”胤祉吃众人将不过,笑着吃了一杯,又道:“那年我到睢州,见酒店一副对联写得可笑。上联是
      ‘入座三杯醉者也’;下联是‘出门一拱歪之乎’——你们要再逼我喝,我可真要‘歪之乎’了”众人听了不禁又是起哄,又叫妙。
      胤誐酒已吃到八分醉,听胤祉说他“粗”,心里不受用,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笑道:“不好不好!放着这好雪,没有诗岂不可惜了,辜负了老天爷?”胤禛性怕他扫兴,便道:“老十说的是,我、三哥、八弟、十四弟四个人联诗,每一句有黑有白,黑白分明,诗句不好,罚三大觥!”因起句道:
      乌鸦争梅一段香,
      胤祉接口便道:寒窗临帖十三行。
      胤禩折扇打着手心吟哦:纤纤玉手磨香墨,
      胤禵笑着道:“八哥好情致,我也有了——点点梅花落砚塘!——我再起一句:佳人美目频相盼!”
      “对局围棋打劫忙。”胤禛忙推胤祉:“三哥,你怔什么?快着点!”胤祉因一笑,吟道:古漆瑶琴新玉轸,
      “好!”胤禵揎臂扬眉,正要接吟,不防胤誐怪声怪气冒出一句:阴沟打翻豆腐汤!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十四阿哥胤禵便来拧胤誐耳朵。“好好的诗思叫你败坏得一点也没有了——阴沟打翻豆腐汤岂不是黑白不分了?罚酒,我要提耳灌黄汤”正不可开交,高福儿匆匆进来,向胤禛附耳说了几句,后退一步躬身听命,胤禛登时紫涨了面皮,说道:“这有什么说的?点王府侍卫立刻把这起子贼拿下!”又转脸对胤祥道:“我府丢的东西有着落了。贼现在就在万永当铺,你如今管着刑部,只好劳你去刑部,调几个衙役做帮手。”此刻众人已是听呆了。
      “成!我再给你们演一出温酒斩华雄!”胤祥笑着起身佩剑,又道:“老十四,等着我回来再豁三百拳!”
      胤禩听见“万永”两个字,浑身打了个寒颤,看胤禟时,也把目光扫过来,四目一对立时会意,因也起身笑道:“我酒沉了,正好和老十三同去。谢四哥的寿酒,改日我还席!”
      “哪里的话”胤禛笑道:“一年四季难得一聚,何况这场好雪!你这一走就散了众人的心,也辜负了我的心——狗儿!各位爷带来的人都归你和坎儿招呼,轿子锁了,大门封锁。今儿上下一醉方休!怎的?吃醉了就不能在四哥这儿住一宿?”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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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0:48:39

      众人也都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胤禩去?纷纷起身挽留,罚乱令酒,胤禩心里虽不安,却也脱不得身。
      胤祥带了七十余名王府校尉打马狂奔出城。过朝阳门,见守军千总是自己在户部使过的小军官辛一非,便驻了马问道:“原来是你在这儿办差?你手下多少人?”辛一非是巡哨偶尔遇上胤祥的,见是恩主,忙笑道:“十三爷原来还记得奴才?这里的兵不多,只有一百多人,老齐化门也归奴才管,十三爷要使人,奴才过去叫”“一百人足够了。”胤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你悄悄带着把守万永号当铺四周路口,无论是谁,不许进也不许出,万永号里有大盗,跑出一个耗子去,我就抽你辛一非的鞭子”这是个极简单的差使,辛一非连连答应着召集人,分派着把守路口,不到一袋烟工夫已将靠近万永当铺的待口封得水泄不通。只带路的李再鑫瞧着风色不对,悄悄儿闪到一家饭店里,隔着窗心神不定地观望着。
      “好!你会办事!”胤祥掏出怀中金表看看,连走路没用一刻钟工夫,嘴角闪过一丝阴冷的狞笑,鞭梢一指道:“冲进店去,逢人就拿!”
      柳仁增和店里六七个朝奉正和性音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等着李再鑫“取银子”回来,不防外头一阵马蹄得得,一排店门“哗”地倒了下来,满屋雪尘卷得乌烟瘴气,几十个护卫军校蜂拥而入,几乎把人来高的柜台都掀翻了!柳仁增又好气又好笑,刚说了句“官军来了”,劈脸便挨了两耳光,打得眼冒金花,急得叫道:“拿错了!我是当铺的人!”
      “不管是谁,拿下再说”胤祥按剑大喝一声:“都不许动!把赃物抬过来点”说话间几十个军校早已闯进后院,不问青红皂白,不分男女老幼。顷刻之间都捆得米粽一般。把性音等人抬来的箱子当院打开,一件一件地验。柳仁增不认得胤祥,见他如此蛮干,便大喊道:“军爷,我们是报案的本分生意人——”一语未终,旁边一个护卫回身就是一个窝心拳,骂道:“你有点规矩没有?这是十三爷!不许说话!”
      一时清点完毕,各样东西俱在,单少了奇秀琥珀二十四块。胤祥方转过脸问柳仁增:“方才你说什么?你是这店的掌柜?怎么少了二十四块琥珀?四哥最心爱的就是这个!”
      “那要问贼!”柳增仁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脸色又青又白,浑身直抖,说道:“十三爷,就是审案,也得弄清原告被告呀”胤祥左右张望,性音等人早已无影无踪,因两手一摊,一脸坏笑,说道:“贼在哪里?这会子怎么分辨谁是好人坏人?少了琥珀,不定是藏在哪里了。”略一沉吟,从嘴唇里蹦出一个字:“搜”柳仁增真的急了,双脚一跳大叫:“这是八爷的当铺!”
      胤祥双脚跌得积雪咯吱咯吱响,来回踱着,偏过脑袋道:“这是八哥的当铺?我怎么没听说?”
      “八爷府就在对门,十三爷一问便知!”
      “爷懒得问”胤祥无所谓地笑道:“就你这副腌臜杀才相,会是八哥的奴才?我方才和八哥一处吃酒,我来这里八哥也知道,既是八哥的产业,他会不言语?”
      “你——!”
      “我怎么了?”胤祥倏地拉长了脸,头一摆又是简单的一个字:“搜!”
      于是满院各房立刻折腾得天翻地覆,砸门扭锁翻箱倒柜稀里哗啦一片声响,军士们个个腰里塞得鼓鼓囊囊,兴高采烈地串房细搜,胤祥也不理会,只等着自己要的东西。好一会子,一个护卫满脸油汗抱着一叠子案卷出来,禀道:“十三爷,琥珀没有,全他妈是些帐本子!”
      “是么?”胤祥信手掂过一本。翻开一看,全都是钟王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的全是官员考功密档。某人某年月日因何故处分,转调黜降何处,走何人们路起复超迁,现在何处任何职……一一周备。胤祥一口气松下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抖着帐本问柳仁增:“这是什么东西?你一个生意人,抄朝廷密档,比吏部的还细,是做什么用处!”柳仁增早已面如土色,反背着手双腿一软,跪到雪地里,嘶哑着声音道:“我不知道啊,我没做过这种事啊J‘三爷……这店的东家是任伯安,他到江南去了……您把他拿到北京问……问问就知道了……”
      “好贼店”胤祥勃然大怒,按剑怒喝,“很该全抄!这是大清开国罕有的大案!给我使劲抄!”
      兵士们排门入店又抄又抢,店里店外一片鬼哭狼嚎,守在远处瞭梢的李再鑫知道大事不好,热锅蚂蚁般兜了两圈,想想这事无论如何得报胤禩禟,不及算帐,丢一块银子出门上马又赶回雍和宫。
      此时风已经小了,雪片兀自丢絮扯绵般漫天旋舞。万福堂十几个皇阿哥除了胤禩胤禟和胤禵,都已吃得醉眼迷离。胤誐吃得乜着眼,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说道:“不好不好!你们做的什么鸟诗?合该我这粗人出出风头,你们听听我的咏雪诗!”因咧着大嘴,大声道:
      昨夜北风寒,天公大吐痰。
      一轮红日上,便是化痰丸!
      没有念完已是笑倒了众人。王府家丁见十阿哥发酒疯,都在廊下挤着看。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
      胤禩有心事的人,一眼看见李再鑫在长随里头杀鸡抹脖子连比划带使眼色,说声“方便”,便起身来往后院走。
      “好九爷!”李再鑫喘吁吁追上来,禀道,“奴才急死了,爷只瞧不见奴才比划!爷们在这快乐,店里出大事了!”地下雪滑,胤禟身子一晃,几乎跌倒了,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喃喃说道:“……到底难逃一劫!店……抄了?”李再鑫慌乱地说道:“我没跟着进铺子,情形到底什么样儿难说。出事是肯定的了!”胤禟这才定下神来,说道:“抄了也稀松,早已说过万事都有任伯安承当的。只是心计如此周密,手段如此绝情,令人可畏!……此地于你已经不是安全之地,你这会子就去我府藏起来,我晚间还要问你话”说罢也不解手了,装着没事人般踅回万福堂,刚说了句“老十还有什么屁诗,再作——”话未说完便是一惊,浑身汗毛直竖,原来不但柳仁增五花大绑跪在当院,“死”了的任伯安居然也由两个兵士夹着押解进来!
      院中气氛已经大变,王府护卫亲兵、年羹尧岳钟麒的戈什哈站得廊下甬道上都是,一个个叩刀按剑杀气腾腾。胤祉等阿哥都出了正房,坐在檐前丹陛上一溜摆好的椅子上,只胤祥像是刚刚回来,一条腿蹬在石阶上喝着热黄酒,和年羹尧小声说话。胤禟不再说话,挨着胤禩坐下静观事变。
      “你还敢问我‘什么罪’?”胤禛穿着玄色貂皮斗篷,足蹬鹿皮油靴,在阶前雪地里踱着,面孔冷得罩了一层霜,咬牙笑道:“且不说你卖官鬻爵交通权要,也不说你私和人命扰乱政令,这些我在户部早已知之甚详。单就你私抄百官档案要挟官府聚敛民财这一条,你难逃一剐!我以为你死了,你还活着,很好!说说看,你雇十几个抄手密建档案库,是谁的主使?抄这东西准备做什么大事?”因指着廊下堆着的二十几个麻袋对胤禟道:“老九,待会打开看看,你也开开眼!我遍读二十一史,竟没见过还有这样的神奸巨蠹!真真骇人听闻,他弄的东西比吏部的东西还要细!”
      任伯安原先只是木着脸听,一抬头正看见胤禩的目光扫过来,便转脸盯着胤禛笑道:“王爷少安毋躁,久闻您是铁石心肠,怎么会如此气急败坏?我这人生性爱抄抄写写,想弄个《冠缨百丑图》留给后世,叫万代之后看看我们大清这些盛世官员都是些什么玩艺儿。干这种事我自觉功德无量,用不着什么人支使——我支使您谋反。您肯吗?您这么生气,我瞧着还有点心疼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当铺这些人都是奉我的命,拿我的钱办事,四爷似乎也不必枉费心机株连别人!”
      “好。你说得真好!”胤禛阴毒地盯视任伯安一眼,恶狠狠笑道:“但恐你三木之下未必能如此从容!只有一层你说错了,你不过是个卑污不堪的小丑,市井泼皮无赖。我呢,是帝室龙种天璜贵胄。和我呕气,你配!”说罢命高福儿:“把他送狱神庙!”胤禩见是话缝儿,冷冷笑道:“四哥,这样的东西还不快打发到天牢里,送狱神庙不太便宜了他?”胤禛笑道:“南衙里我有点放心不下,怕他吃得饱饱的,又突然急病死了。我正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押走了,兵士也撤了,阿哥们的酒也吓醒了。大家各怀心思回到暖烘烘的万福堂,面面相觑,不知话题从何开头。好半晌,胤祉才笑道:“没想到老四酒筵暗藏兵机,有此一遇不虚此生了!怪道的刑部冤狱清不胜清,原来里头有这么大一篇文章!只是这么大案子,你打算怎么料理?”
      “我心里好难委决,正要听听三哥和兄弟们的见地。”胤禛变得很忧郁。颓坐在安乐椅中抚着脑门说道,“实言相告,就为这个缘故,我才请你们来……”胤禵自斟一杯酒,一仰而尽,说道:“四哥这话我有点不明白。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王法在,按《大清律》办就是了,有什么难为处?”
      胤禛看了看胤禵,叹息一声道:“傻兄弟,要我一个字一个字解说么?我办这事并没有私意儿,原是要去掉这个国蠹,所以连太子爷也没有禀。但任某在京惨淡经营几十年,犯了不计其数的过恶,要没人撑腰他不敢,也作不到!难说我这些手足里就没有牵连进去的。这件事王法人情相悖,我又不想打耗子伤花瓶。所以要有个十全之策。”他沉痛地低下了头,喃喃道:“当然也许是我多疑,最好我疑错了,但这案子我不审。千扯万牵,我不信三哥会有这种事,所以我想请三哥办这个案子。三哥要体谅我这份心,我这就修表给阿玛,进宫见太子,请他们给你指令。”
      一席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这个刻忌成性的阿哥竟然还有这么深沉的手足之情。胤禩见他既为香客又拆庙,恨不得一脚踢死胤禛和胤祥,又自知一开口必定招疑,只把手中折扇合起展开,展开又合起,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做不来这样的大事。”胤祉见他要把这个烫手的红炭团儿塞到自己怀中,心里不禁暗笑,皱眉说道:“皇上见你这奏折,难免也要想,为什么叫老三来办差?依着我的见识,老八老九在刑部熟门熟路。交给他们办最好!”
      胤禟睨了胤禩一眼,心里拿定了主意,说道:“四哥方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听得几乎落泪。我和四哥一样的心思:这案子不能不办,也不能大办。要信得过,我就办!”
      “那就偏劳九弟了。”胤禛望着门外大雪纷飞的天空,舒展了眉头道:“就是这样儿。为明我的心,我先担一点责任——高福儿!”
      “在!”“把廊下那一堆麻袋垛到院当中,一把火烧尽!”“啊?”
      “扎!”
      殷红的火焰在冰雪世界中燃烧起来,不时发出轰轰的响声,飞起的纸灰在空中无力地盘旋着,又被雪打湿,粘落在烤化了的雪地上。阿哥们怔怔地看着,心里一阵空明,又有些迷惘,谁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直到燃成一堆黑色的湿泥,才各自起身告辞。
      “胤祥,你留一下。”胤禛一边送众人,说道,“我又乏又累,不有点心神不宁,你陪我一会儿。”胤祥点了点头,陪着胤禛将众人送出仪门,回来时,已见邬思道笑吟吟站在万福堂前挂满了浆果的石榴树下。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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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0:4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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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回  抢功劳胤礽枉行权 殉气节紫姑染黄泉
     
      一场大事做完,胤禛觉得疲累已极,刚想和胤祥邬思道文觉聊聊,松乏一下。却见高福儿进来禀道:“四爷,十三爷,毓庆宫魏公公方才传话,太子爷请你们进去呢!”
      “好长耳朵!”胤祥伸着懒腰起身笑道,“这么快就知道了?”胤禛摇了摇头,苦笑着也站起来,却没说什么。邬思道见他兄弟忙忙穿戴了要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胤祥道:“性音呢?叫他陪着你们一道去”胤祥笑道:“他在粘竿处。他一个武僧,有事没事叫他跟着干什么?再说他也进不了大内。”
      邬思道用火筷子拨弄着炭,说道:“文事已毕,自然武备紧随。二位爷。你们已经和权势最大的人结了生死冤家,难道自己还不知道?”胤禛正扣着腰间的带纽,住了手,沉思片刻说道:“性音暂且不宜出头,叫狗儿坎儿带几个贴身武士换便装跟着就是了。”邬思道只一笑,没再言语,二人径自出来同乘一轿而行。
      “邬思道这人要算厉害。”胤祥坐在轿中望着缓缓后退的街道房屋,说道,“只是有点怪,太不合群了。寻常士人风流自命,他连这点嗜好也没有。四哥也该给他成个家嘛”胤禛叹道:“十三弟,你还是不知道他。我若不用他,或许他要削发为僧呢!”
      胤禛说着,见胤祥像是想起了什么,已经敛了笑容,便笑道:“你这拼命十三郎,这会子又怎么了?早年皇上说我喜怒不定,我看你才是三伏天气性情呢”胤祥叹息一声,说道:“四哥是个有福的。像三哥,八哥。家里养着几十号清客相公,我瞧着都是些无赖文人,一些用也不顶!我府里若有半个邬思道,不知省我多少心!”胤禛点心微笑,道:“人家以多取胜,我只好以精取胜。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半筐,这是我的章程。”
      “虽说如此,我还劝四哥一句话。”胤祥随轿上下闪动,幽幽地说道:“高福儿年羹尧两个人,我就瞧着不是很地道。”胤禛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两个都是欠我大恩的,高福儿是不学无术,也不够精干,所以我没放出去做官。年羹尧虽说骄纵,对主子交办差使,还是尽心尽力的。”胤祥冷冷说道:“人说四哥刻薄,我看你还是厚道了些——”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金瓜子递了过去。”
      胤禛接过看了看,信手丢在横枋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江夏,我送给老王头的。”胤祥说道。他的眼像隔着轿看着远方!老王头叫年羹尧杀了,这是他的二小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带进京的。老王头临终只说了句‘进京,找四爷十三爷……告御状!”就咽了气。”胤禛听了默然,良久才道:“办这么大的事,不免要死几个人。世间事原本如此,哪个庙里都有屈死鬼呐……”胤祥苦涩地一笑,说道:“不是他儿子亲眼见,我死都不敢信,年羹尧在你我跟前那么随和,生性竟如此残忍,一个江夏镇男女良贱六七百都活活烧死在梨香院……有跑出来的就补一刀再扔进去!”
      胤禛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又疑惑地摇头道:“不至于吧?年羹尧说只杀了二十几个人!再说他又何苦如此,于他又有什么好处?”胤祥冷冷一笑,说道:“四哥,所以我说你厚道!王二嘎子现在我府,再说岳钟麒,我也问过,他虽有点支吾,也说死了大约三四百。二十几个人?真是活见鬼!姓年的可真能蒙!你不是问他何苦如此?我看是庄里银子钱太多,他既办差又发财。怕人知道,所以杀人灭口”胤禛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思,许久才瞿然开目。伸出两个指头道:“一、年羹尧这事功大于过,如今情势,决不可追究,你要切切牢记;二、把那个王什么嘎,密送到我的黑山庄园养起来,任谁问不要提这事。这样办好么?”
      “西华门到了。落轿!”随着一声高呼,大轿四角落地。胤祥只说了句“省得了”,便随胤禛哈腰出了轿。
      “两位弟弟在家做得好大事。”胤礽在毓庆宫后工字书房召见了胤禛胤祥,一见面就呵呵笑道:“请你们来聊聊,我也高兴高兴。”
      胤禛行礼,欠着身子坐在绣蹾上,抬头看了看胤礽。胤礽穿着玫瑰紫黄缎猞猁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丝绸腰带,缀着两个明黄缎的绣龙荷包,青缎帽上顶着一块攒花宝石结子,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直拖到腰间,外面的雪光映照进来,显得十分精神。胤禛因赔笑道:“今儿是我的生日,头场雪下得这么大,心里欢喜,请三哥和弟弟们进一杯水酒消寒赏雪。原本没什么大事,不防这件案子出来,就闹得惊动了太子爷……”因将万永当铺的情形备细说了。
      “兵法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痛快”胤礽听罢放声大笑道:“你甭遮掩,此事我早已了如指掌。安徽阜司衙门有个折子,奏闻了年羹尧剿灭江夏镇匪人的事,任伯安活着我也知道。特意吩咐陈嘉猷朱天保,雍亲王要在北京揭一件大案,不进来禀知,自有他的道理,任伯安活着的消息万万不可走泄……如今果不其然!嗯……立这个功,又是狗长尾巴尖的好日子,赏你点什么呢?……来!”
      “在!”
      “把雕着碧玉百桃的那副八宝琉璃屏着人送雍亲王府!”
      “扎!”
      胤祥眨巴着眼。心下诧异:这人怎么了?装腔作势故作豪爽?太子素来不是这样的呀!胤禛却抚膝一叹,说道:“难得主子如此体恤!这事没有先禀,为防的事机不密,逮不住黄鼠狼惹一身臊,又担心主子见怪。想不到太子爷成竹在胸,早已暗中庇护。有您这几句话,我就安心了。既如此,一切听太子爷安排!”
      “你已经办得很好了。”胤礽手剔指甲,看去平静了许多,一笑说道:“我原想由老八来审,你既安排了胤禟,也是一样的。依我说,加上个老五,胤祺胆小,谨慎老成,和胤禟一起来办,只怕更周全些,你说呢”胤禛想了想,老五无门无派,外头人看着确实少些嫌疑,因道:“太子爷思虑周详,这样确实更好。既这么着,我就不具折子了,由太子发六百里加紧递送万岁爷那里,由阿玛批办就是。”胤礽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甚好,一会儿我就叫他们办。有功人员你列个名单,一并保举。”
      胤禛心下也是十分愉悦:自己把红炭从炉子里扒出来,别人愿意兜起来,有什么不好?因见胤祥一脸不高兴,只扫了一眼,摆了摆袍襟问道:“万岁爷几时启驾回京?”
      “已经是第六次南巡了。”胤礽舒了一口气,“临去之时。阿玛告诉我,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出巡,要多耽些日子。昨儿收到张廷玉札子,说元旦前赶回来。”他神情变得有点阴郁,许久才又道:“老人家这次出京,我自觉我是尽力做事的,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回想起来,我这回复位,不知怎的就时时犯躁性,也办了几件不出色的事,还得你两个体谅。”胤禛听了兀自沉吟,胤祥在旁说道:“太子爷,休怪我性子粗鲁。你既说到这里,我也就不忌讳,你那次在水亭给四哥没脸,就是有些过分!”胤禛忙摆手道:“老十三,你又没在跟前,那日是我先不是,顶得太子爷下不了台。”
      胤礽站起身来,背着手看了看外头,说道:“雪下得小了……岂止是水亭?赈济山东的事我也驳了老四。还有摊丁入亩,我当面驳了,其实还是批下去照老四的主意办了……我心情不好,不拿你们出气,难道能把老八叫来训一顿?”他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你们心里有数,就不怪我了。”
      这话说得动情,不知哪一句触了心,胤礽涨红了脸,眼睛里竟汪满了泪水,胤禛胤祥都低下了头。许久,胤祥长叹一声,说道:“太子拿我们当心腹,我们哪里敢有自外的心?这朝廷、这天下早晚有一天……是你来坐——听十三弟一句心腹话:我真的不明白,你改那个贪贿名单是怎么想的,寒了百官的心不是要的!”
      “我这个太子当得窝囊啊”胤礽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读过楚辞《招隐士》么?‘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归来兮!山中不可以久留’,南小山写这些惊心骇目险恶惨酷的情形。岂止深山幽谷里有?我看这北京城,这紫禁城也是一般儿光景!王孙归来,还有个安乐窝,太子归来何处?你们都曾见过了的,连狗窝也不如!所以你们做别的事,我或有高兴的或不高兴,但铲除朝中杂秽,排揎那个八爷党,我觉得就是为王前躯!”
      两个人这才明白胤礽的心思。胤祥忽然泛上一股莫名的懊悔,觉得出力费劲,竟是为此人作了嫁衣裳,强打精神正要说话。胤禛正容说道:“太子爷,君无戏言,臣吏不应有戏言。我做这些事不是本太子这个宗旨。但于宗庙社稷有利,国计民生有益的,我勉力去做。不然,我是不敢奉命。据我的愚见,太子朝廷原为一体。自当一德一心,万不可存了私意,反给小人可乘之机。”
      “好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么?”胤礽说道:“老王师傅也这么说,我知道你们的心。就这样吧,名单我再看看,斟酌一下再办。江苏昨日送进奏折。又运来糙米一百万石,今冬明春京畿直隶已有四百多万石粮,老百姓不至于吃树皮了——这不是国计民生?老四催催户部,把粮库赶着整修好,霉烂了我要追究!”
      胤禛胤祥相跟退出,直到西华门外才站住脚。呼吸了一下清冽寒冷的空气,胤祥觉得清爽了不少,一边下台阶,说道:“这倒好。折腾来折腾去,他一伸手把功劳抢得精光!我们呢?空空如也!一副琉璃屏换走我多少心血”胤禛踏着满地碎琼乱玉,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原来是太子坐山观虎斗,如今是我们壁上观!这件事不久就传遍朝野,谁能埋没掉你十三爷?”
      “哦”胤祥如梦初醒。佩服地看了一眼胤禛,说道:“我明白了!——你坐轿回去吧,我改日再去。这离我府不远,在内务府借匹马。我骑马回去!”
      “唔。”胤禛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哈腰上轿迤逦而去。胤祥目送他去远了,才慢慢向内务府走去。回到十三贝勒府仪门前,胤祥看看表,正指申末时牌,见贾平正带着合府男丁,拿着簸箕扫帚雪推板出来要扫雪,胤祥一边下马,叫过贾平道:“谁叫你扫雪的?都回去!”
      一句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下雪扫雪,这么丁点儿事,还用着“谁叫’?贾平看看胤祥,不像是不高兴,呵着手赔笑道:“是奴才的主意。方才一个丫头给阿兰姑娘送茶,盘儿盏儿滑丢出去老远,雪这阵子小了些,下得太厚了扫帚拥不动……”
      “都回去,都回去!爷赏你们酒,烤火吃酒是正经!”胤祥笑嘻嘻往里走着,说道:“好好的雪,你们扫了我看什么?”因见文七十四也在,又道:“我早说过,你不用来应差嘛,怎么也来了?”文七十四吭吭地咳了几声,说道:“老奴才是个贱性儿,能动弹就想着给府里做点什么……”贾平笑道:“要是下白糖还有点看头,这白乎乎的连着白乎乎,有什么看头?”
      胤祥笑着往里走,说道:“你懂个屁!爷就喜欢这白乎乎又白乎乎的雪!叫王二嘎子到我那里去。从帐房支二十两银子弄几个菜,你们吃酒去”说着已进了三门,因见阿兰乔姐都站在廊下,便逗着架上的鹦鹉问道:“紫姑呢?叫她把早上煨的王八汤端一碗,给我祛祛寒气!”
      “爷怎么忘了,那汤都浇了兰花,还是爷自己说的呢”乔姐笑道,“紫姑姐姐娘家捎信。她娘气喘犯了,头午回去,说了,要是重了,未必就能立时回来——爷既然冷,再加个炭盆子,熏笼烧得热热的,烫点黄酒喝了,一样暖和。”胤祥因见茶几上尚有残局,笑道:“红巾翠袖,拥炉围棋观赏雪景,这份雅兴不浅——叫他们小丫头子侍候,我独酌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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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0:49:01
       
     
    第三十八回  抢功劳胤礽枉行权 殉气节紫姑染黄泉
     
      一场大事做完,胤禛觉得疲累已极,刚想和胤祥邬思道文觉聊聊,松乏一下。却见高福儿进来禀道:“四爷,十三爷,毓庆宫魏公公方才传话,太子爷请你们进去呢!”
      “好长耳朵!”胤祥伸着懒腰起身笑道,“这么快就知道了?”胤禛摇了摇头,苦笑着也站起来,却没说什么。邬思道见他兄弟忙忙穿戴了要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胤祥道:“性音呢?叫他陪着你们一道去”胤祥笑道:“他在粘竿处。他一个武僧,有事没事叫他跟着干什么?再说他也进不了大内。”
      邬思道用火筷子拨弄着炭,说道:“文事已毕,自然武备紧随。二位爷。你们已经和权势最大的人结了生死冤家,难道自己还不知道?”胤禛正扣着腰间的带纽,住了手,沉思片刻说道:“性音暂且不宜出头,叫狗儿坎儿带几个贴身武士换便装跟着就是了。”邬思道只一笑,没再言语,二人径自出来同乘一轿而行。
      “邬思道这人要算厉害。”胤祥坐在轿中望着缓缓后退的街道房屋,说道,“只是有点怪,太不合群了。寻常士人风流自命,他连这点嗜好也没有。四哥也该给他成个家嘛”胤禛叹道:“十三弟,你还是不知道他。我若不用他,或许他要削发为僧呢!”
      胤禛说着,见胤祥像是想起了什么,已经敛了笑容,便笑道:“你这拼命十三郎,这会子又怎么了?早年皇上说我喜怒不定,我看你才是三伏天气性情呢”胤祥叹息一声,说道:“四哥是个有福的。像三哥,八哥。家里养着几十号清客相公,我瞧着都是些无赖文人,一些用也不顶!我府里若有半个邬思道,不知省我多少心!”胤禛点心微笑,道:“人家以多取胜,我只好以精取胜。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半筐,这是我的章程。”
      “虽说如此,我还劝四哥一句话。”胤祥随轿上下闪动,幽幽地说道:“高福儿年羹尧两个人,我就瞧着不是很地道。”胤禛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两个都是欠我大恩的,高福儿是不学无术,也不够精干,所以我没放出去做官。年羹尧虽说骄纵,对主子交办差使,还是尽心尽力的。”胤祥冷冷说道:“人说四哥刻薄,我看你还是厚道了些——”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金瓜子递了过去。”
      胤禛接过看了看,信手丢在横枋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江夏,我送给老王头的。”胤祥说道。他的眼像隔着轿看着远方!老王头叫年羹尧杀了,这是他的二小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带进京的。老王头临终只说了句‘进京,找四爷十三爷……告御状!”就咽了气。”胤禛听了默然,良久才道:“办这么大的事,不免要死几个人。世间事原本如此,哪个庙里都有屈死鬼呐……”胤祥苦涩地一笑,说道:“不是他儿子亲眼见,我死都不敢信,年羹尧在你我跟前那么随和,生性竟如此残忍,一个江夏镇男女良贱六七百都活活烧死在梨香院……有跑出来的就补一刀再扔进去!”
      胤禛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又疑惑地摇头道:“不至于吧?年羹尧说只杀了二十几个人!再说他又何苦如此,于他又有什么好处?”胤祥冷冷一笑,说道:“四哥,所以我说你厚道!王二嘎子现在我府,再说岳钟麒,我也问过,他虽有点支吾,也说死了大约三四百。二十几个人?真是活见鬼!姓年的可真能蒙!你不是问他何苦如此?我看是庄里银子钱太多,他既办差又发财。怕人知道,所以杀人灭口”胤禛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思,许久才瞿然开目。伸出两个指头道:“一、年羹尧这事功大于过,如今情势,决不可追究,你要切切牢记;二、把那个王什么嘎,密送到我的黑山庄园养起来,任谁问不要提这事。这样办好么?”
      “西华门到了。落轿!”随着一声高呼,大轿四角落地。胤祥只说了句“省得了”,便随胤禛哈腰出了轿。
      “两位弟弟在家做得好大事。”胤礽在毓庆宫后工字书房召见了胤禛胤祥,一见面就呵呵笑道:“请你们来聊聊,我也高兴高兴。”
      胤禛行礼,欠着身子坐在绣蹾上,抬头看了看胤礽。胤礽穿着玫瑰紫黄缎猞猁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丝绸腰带,缀着两个明黄缎的绣龙荷包,青缎帽上顶着一块攒花宝石结子,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直拖到腰间,外面的雪光映照进来,显得十分精神。胤禛因赔笑道:“今儿是我的生日,头场雪下得这么大,心里欢喜,请三哥和弟弟们进一杯水酒消寒赏雪。原本没什么大事,不防这件案子出来,就闹得惊动了太子爷……”因将万永当铺的情形备细说了。
      “兵法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痛快”胤礽听罢放声大笑道:“你甭遮掩,此事我早已了如指掌。安徽阜司衙门有个折子,奏闻了年羹尧剿灭江夏镇匪人的事,任伯安活着我也知道。特意吩咐陈嘉猷朱天保,雍亲王要在北京揭一件大案,不进来禀知,自有他的道理,任伯安活着的消息万万不可走泄……如今果不其然!嗯……立这个功,又是狗长尾巴尖的好日子,赏你点什么呢?……来!”
      “在!”
      “把雕着碧玉百桃的那副八宝琉璃屏着人送雍亲王府!”
      “扎!”
      胤祥眨巴着眼。心下诧异:这人怎么了?装腔作势故作豪爽?太子素来不是这样的呀!胤禛却抚膝一叹,说道:“难得主子如此体恤!这事没有先禀,为防的事机不密,逮不住黄鼠狼惹一身臊,又担心主子见怪。想不到太子爷成竹在胸,早已暗中庇护。有您这几句话,我就安心了。既如此,一切听太子爷安排!”
      “你已经办得很好了。”胤礽手剔指甲,看去平静了许多,一笑说道:“我原想由老八来审,你既安排了胤禟,也是一样的。依我说,加上个老五,胤祺胆小,谨慎老成,和胤禟一起来办,只怕更周全些,你说呢”胤禛想了想,老五无门无派,外头人看着确实少些嫌疑,因道:“太子爷思虑周详,这样确实更好。既这么着,我就不具折子了,由太子发六百里加紧递送万岁爷那里,由阿玛批办就是。”胤礽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甚好,一会儿我就叫他们办。有功人员你列个名单,一并保举。”
      胤禛心下也是十分愉悦:自己把红炭从炉子里扒出来,别人愿意兜起来,有什么不好?因见胤祥一脸不高兴,只扫了一眼,摆了摆袍襟问道:“万岁爷几时启驾回京?”
      “已经是第六次南巡了。”胤礽舒了一口气,“临去之时。阿玛告诉我,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出巡,要多耽些日子。昨儿收到张廷玉札子,说元旦前赶回来。”他神情变得有点阴郁,许久才又道:“老人家这次出京,我自觉我是尽力做事的,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回想起来,我这回复位,不知怎的就时时犯躁性,也办了几件不出色的事,还得你两个体谅。”胤禛听了兀自沉吟,胤祥在旁说道:“太子爷,休怪我性子粗鲁。你既说到这里,我也就不忌讳,你那次在水亭给四哥没脸,就是有些过分!”胤禛忙摆手道:“老十三,你又没在跟前,那日是我先不是,顶得太子爷下不了台。”
      胤礽站起身来,背着手看了看外头,说道:“雪下得小了……岂止是水亭?赈济山东的事我也驳了老四。还有摊丁入亩,我当面驳了,其实还是批下去照老四的主意办了……我心情不好,不拿你们出气,难道能把老八叫来训一顿?”他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你们心里有数,就不怪我了。”
      这话说得动情,不知哪一句触了心,胤礽涨红了脸,眼睛里竟汪满了泪水,胤禛胤祥都低下了头。许久,胤祥长叹一声,说道:“太子拿我们当心腹,我们哪里敢有自外的心?这朝廷、这天下早晚有一天……是你来坐——听十三弟一句心腹话:我真的不明白,你改那个贪贿名单是怎么想的,寒了百官的心不是要的!”
      “我这个太子当得窝囊啊”胤礽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读过楚辞《招隐士》么?‘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归来兮!山中不可以久留’,南小山写这些惊心骇目险恶惨酷的情形。岂止深山幽谷里有?我看这北京城,这紫禁城也是一般儿光景!王孙归来,还有个安乐窝,太子归来何处?你们都曾见过了的,连狗窝也不如!所以你们做别的事,我或有高兴的或不高兴,但铲除朝中杂秽,排揎那个八爷党,我觉得就是为王前躯!”
      两个人这才明白胤礽的心思。胤祥忽然泛上一股莫名的懊悔,觉得出力费劲,竟是为此人作了嫁衣裳,强打精神正要说话。胤禛正容说道:“太子爷,君无戏言,臣吏不应有戏言。我做这些事不是本太子这个宗旨。但于宗庙社稷有利,国计民生有益的,我勉力去做。不然,我是不敢奉命。据我的愚见,太子朝廷原为一体。自当一德一心,万不可存了私意,反给小人可乘之机。”
      “好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么?”胤礽说道:“老王师傅也这么说,我知道你们的心。就这样吧,名单我再看看,斟酌一下再办。江苏昨日送进奏折。又运来糙米一百万石,今冬明春京畿直隶已有四百多万石粮,老百姓不至于吃树皮了——这不是国计民生?老四催催户部,把粮库赶着整修好,霉烂了我要追究!”
      胤禛胤祥相跟退出,直到西华门外才站住脚。呼吸了一下清冽寒冷的空气,胤祥觉得清爽了不少,一边下台阶,说道:“这倒好。折腾来折腾去,他一伸手把功劳抢得精光!我们呢?空空如也!一副琉璃屏换走我多少心血”胤禛踏着满地碎琼乱玉,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原来是太子坐山观虎斗,如今是我们壁上观!这件事不久就传遍朝野,谁能埋没掉你十三爷?”
      “哦”胤祥如梦初醒。佩服地看了一眼胤禛,说道:“我明白了!——你坐轿回去吧,我改日再去。这离我府不远,在内务府借匹马。我骑马回去!”
      “唔。”胤禛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哈腰上轿迤逦而去。胤祥目送他去远了,才慢慢向内务府走去。回到十三贝勒府仪门前,胤祥看看表,正指申末时牌,见贾平正带着合府男丁,拿着簸箕扫帚雪推板出来要扫雪,胤祥一边下马,叫过贾平道:“谁叫你扫雪的?都回去!”
      一句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下雪扫雪,这么丁点儿事,还用着“谁叫’?贾平看看胤祥,不像是不高兴,呵着手赔笑道:“是奴才的主意。方才一个丫头给阿兰姑娘送茶,盘儿盏儿滑丢出去老远,雪这阵子小了些,下得太厚了扫帚拥不动……”
      “都回去,都回去!爷赏你们酒,烤火吃酒是正经!”胤祥笑嘻嘻往里走着,说道:“好好的雪,你们扫了我看什么?”因见文七十四也在,又道:“我早说过,你不用来应差嘛,怎么也来了?”文七十四吭吭地咳了几声,说道:“老奴才是个贱性儿,能动弹就想着给府里做点什么……”贾平笑道:“要是下白糖还有点看头,这白乎乎的连着白乎乎,有什么看头?”
      胤祥笑着往里走,说道:“你懂个屁!爷就喜欢这白乎乎又白乎乎的雪!叫王二嘎子到我那里去。从帐房支二十两银子弄几个菜,你们吃酒去”说着已进了三门,因见阿兰乔姐都站在廊下,便逗着架上的鹦鹉问道:“紫姑呢?叫她把早上煨的王八汤端一碗,给我祛祛寒气!”
      “爷怎么忘了,那汤都浇了兰花,还是爷自己说的呢”乔姐笑道,“紫姑姐姐娘家捎信。她娘气喘犯了,头午回去,说了,要是重了,未必就能立时回来——爷既然冷,再加个炭盆子,熏笼烧得热热的,烫点黄酒喝了,一样暖和。”胤祥因见茶几上尚有残局,笑道:“红巾翠袖,拥炉围棋观赏雪景,这份雅兴不浅——叫他们小丫头子侍候,我独酌观战!”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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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0:49:19

      一时便见王二嘎子进来,笨手拙脚地行了礼站在一旁。这是十分忠厚朴讷的庄稼院小伙,穿一身胤祥赏的皮褂子,十分不惯这种场合,热得头上冒汗,结结巴巴说道:“十三爷……您叫我?”胤祥接过一杯黄酒一仰而尽,伸着手让人再斟,笑道:“是这么回事。你说的事情四爷和我都知道了。剿匪嘛,误伤好人的事常免不了。有些备细情形四爷还想问问,叫贾平找两个小厮这会子就带你去。人命案子关天。四爷自然要还你个公道。”说罢命人:“拿十两银子赏王二嘎子——找两个妥当人送他雍和宫!”
      “他是什么事,值得四爷过问?”乔姐看着棋子儿,手握绢帕子轻咳一声问道,“不是说您收留了他么?”胤祥却不答话,指着棋盘一个角落笑谓阿兰:“你这里须补一着,乔姐要在里头做劫了——你们不知道,今儿四爷府里好热闹,除太子爷,阿哥们差不多都去了,从没这么快活!我还唱了一首歌呢!”阿兰抿嘴儿笑道:“必是好的!几时爷也唱给我们听听,谱个曲儿,比干唱总好些儿”胤祥连喝几碗黄酒,早上在雍和宫喝的,已是酲然欲醉双手抱膝摇头道:“歌是好歌,小时候听精奇嬷嬷韩刘氏教的。只是谱不成曲儿,难为死行家,不信你们听——”因扯开嗓门唱道:下大雪,冻死老鳖!
      头一句唱出来,乔姐阿兰已是怔了:这是什么村歌?两个人一愣,旋又笑得前仰后合,阿兰手里棋子撒了一地,噎着气道:“这是摇篮曲儿,十三爷也不怕人笑死了”“摇篮曲儿有什么不好?”胤祥道:“你们听着了——”
      老鳖告状,告给和尚。
      和尚念经,念给先生。
      先生打卦,打给蛤蟆。
      蛤蟆浮水,浮给老鬼。
      老鬼磨豆腐,磨他妈的一屁股!
      歌没唱完,屋里屋外已是笑倒了一片。胤祥乜着眼道:“你们笑什么?世道上的事不就是这样儿!老鳖的官司打不赢!”
      正说笑热闹,却听架上那只红头鹦哥学舌:“磨他妈的一屁股,磨他妈的一屁股!”众人一发前仰后合。胤祥一回头,见紫姑穿着件小羊皮风毛昭君套,捧着手炉子进来,便笑道:
      “你来迟了,没听我的歌!”因见紫姑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起身觑着紫姑道:“怎么了,不高兴?我竟忘了,你娘病了,这种天儿气喘病最难过的……要什么药叫贾平他们去抓,别替我心疼银子——要不要请个太医?”
      “我是哪个牌名上的,敢劳动太医?”紫姑的脸色异常苍白,勉强笑道,“她六七十的人了,只是早晚的事了。人生本是同林鸟,劫难来时各自飞……我也早预备着这一日了。”胤祥听了默然,看了看阴沉沉尚自落雪的天,叹了口气,说道:“想开了,就不要窝在心里。今儿天晚了,明儿我亲自去太医院请贺孟俯,他看痰症还是有一手绝活的。”说着酒一阵阵涌上来,觉得头晕,打着酒呃对阿兰乔姐道:“安置着,早点歇了。今晚你两个侍候,叫紫姑歇歇。”紫姑忙道:“还是我来。左右反正是难睡,我在这纱屉子外头做针线,这屋里暖和,累了歪一会子就是了。”胤祥听了无话。阿兰乔姐也难争,对望一眼,忙着掌灯下帷,为胤祥脱靴掖被。顷刻间,胤祥已酣声如雷。二人蹑脚儿退出,天已黑定了。
      紫姑守在摇曳不定的孤灯前,听着外头凄厉的风声,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都在瑟缩。她其实是胤禩和任伯安精心安置在胤祥身边的密探,今晚奉了主人和母亲双重命令,下手杀掉胤祥,她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对于满人,她原本怀着一种刻毒的仇恨,无所谓太子党八爷党,清兵入关,在嘉定屠城三日,做过前明副将的祖父杨伯君一门良贱三百余口,被杀得干干净净。奶娘抱着年仅七岁的母亲逃出尸横遍野的嘉定,投奔南京做生意的叔叔杨仲君。叔叔和任伯安是结义兄弟,康熙二十六年,皇帝第一次南巡金陵,他们跟着朱三太子,在莫愁湖畔的昆卢寺院禅山上架起红衣大炮,要炸康熙皇帝的行宫。事发之后,叔叔一家几十口又遭劫难,年迈的杨仲君被零割一万余刀,惨死在南京柴市……这些事当然她都没有亲历目睹,但母亲、哥哥,还有任伯安从她记事时就讲,一直听到长大成人,已是烙到心上、融在心里。胤禩利用她,她自然知道,但眼见是一心要学赵高“毁秦报仇”的任伯安又落入满人手中,而且作甬者正是自己朝夕相伴的胤祥!
      望着煌煌闪烁的烛光,紫姑又想到方才病得奄奄一息的母亲,也是一枝烛,不过细些,忽悠忽悠的光影里,母亲枯瘦如些的手紧紧拉着紫姑的胳膊,声气微弱但又十分清晰:“孩儿呀……国仇是报不了了,家仇不能不报!你任叔为报这仇,连家也没成……如今也要去了……当年你父亲入狱,正下大雨,天上的雷震得房子打颤,他临去仰着脸吼:‘呸!老天瞎了!一命换一命……为什么我杨家几百条命换不了一个满人?从那日,我在观音菩萨跟前许下宏誓大愿:我是个女人,做不来大事,我必叫儿女遂你的愿!你哥哥死了,你……你……你得叫我下去能见你爹!”
      ……烛花一爆,紫姑又仿佛见到胤禩那张清秀的团脸。胤禩的命令再简单不过:“胤祥不除,国无宁日。你读过不少书,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保不住,你母亲你弟弟怎么办?他能杀你任叔,你杀他还不是天理人情?你或许觉得我心狠,但你想想胤祥做事。有半点手足情分?他已经瞄着白云观,再毁了这处地方,接着一个就是我!所以你不过是按天意办事而已!事情做完,你立即逃出十三贝勒府,我外头昼夜都安置着接应你的人……”
      “紫姑……紫姑……”
      躺在床上的胤祥翻了个身,喃喃道:“口渴……弄点水来……。紫姑慌乱地起身,颤声答应道:“就来……”就银瓶里倒了半杯水,又兑了点壶中的开水,倚在胤祥身边喂了两口,胤祥咂了咂嘴又鼾然入梦。紫姑从袖中抽出一柄雪这的匕首,呆看着胤祥:此时下手,一百个十三阿哥也顿时了帐!她迟疑着凑近了胤祥,脑海里一时是虚幻中血肉狼藉的嘉定将军府,一会儿是胤禩面带忧虑的脸,一会儿是血淋淋的任伯安,一会儿是母亲欲哭无泪的眼睛……忽然间,她看到胤祥腰带上的平金荷包——那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她原想往上加一条浅黄绣龙,胤祥苦笑着告诉她:这颜色不能用,叫大哥他们看见,又要罚我跪日头……当时自己怎么回答来着<壳不清了,但记得胤祥说完就哭了,扯着自己的袖子揩泪说:“阿哥里头,我是由人作贱的,明黄荷包别人都有,我不敢用……”
      这一霎间又是万绪涌来:这个胤祥使性任气,有时也踢自己几脚,但更多时是温存……从十五岁就和自己耳鬓厮磨,从来没有拿自己当下人,高兴时有时还把自己紧紧抱着满地打旋儿……她陡地发现,自己其实早就爱上了这位英气勃勃的青年阿哥,只是心被什么东西禁锢着、压抑着,自己不敢承认罢了。紫姑手持匕首踟蹰着,徘徊着,高大的帷幕上时时掠过他颀修的倩影。突然拱辰台传过三声沉闷的午炮,正是钟漏将尽之时,窗缝里袭进一股阻森森的凉风,紫姑不禁浑身一颤。
      “这是命,这是天意!”紫姑眼中闪着鬼火一样的光,慢慢踱至案前,提起笔,在胤祥未画完的一幅白梅傲寒图的空角,抖着手写了几句什么。掣起匕首,惨笑着看了看,对准自己心窝扎了进去。肋间骨骼轻微地响了一声,像一株刚刚砍倒的小树,胸前流着殷红的汁液,颤颤地抖动了几下,整个世界都消失在渺冥中,沉沉酣梦一夜,胤祥醒来时已是满屋大亮,以为睡过了,一翻身起来,又想到外头下雪,雪光映得屋里亮,不禁自失地一笑,喊道:“紫姑,倒口茶来漱漱”连喊几声没人应声,睡在东配房里的阿兰听见了,忙披衣起来,笑道:“紫姑姐姐也有睡沉的时候儿?”因挑帘推门进来,但见碧血一汪中紫姑侧身僵卧,手中兀自握着那把匕首,阿兰唬得浑身一颤,立住了脚,只是动不得,惊叫:“老天爷!这是怎的了?”
      “失惊打怪的叫什么”胤祥掀开帷幕,掩着扣子出来,话没说完,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死死盯着地下的紫姑。犹恐是梦,揉了揉眼,跨前一步抓起紫姑脉息,方知连身子都僵了,忽地抬起头来,盯着阿兰不言语。阿兰被他的神态吓得后退一步,问道:“十三爷,您……”胤祥狞恶她一笑,下意识地向腰间摸了摸,一回头看见那张梅花,疾走几步拿起来一看,又丢在地下,颓然落座,双手掩面,许久才发出一声似嚎似泣的深长叹息,连连摇头道:“这不是……这不是真的……不是的……”阿兰小心地捡起那张图,还有一枝尚未画好。蟠螭虬枝胭脂淡染,一丛茂梅开在冰天雪地的江岸,上头几行细字十分娟秀,写道:
      咏梅:不堪萧瑟对野渡,寂寞孤傲寒江渚。
      摇手休问玲珑枝,尔是汉陵第几树?
      紫姑于甲申后六十六年绝笔
      “这事情你和乔姐不能向外说。”胤祥抬起了头,深沉地望着远方,吁了一口气,“……好好发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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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回  皇心不测宠辱难辨 玲珑机宜暗布间谍
     
      清剿江夏镇,生擒任伯安,紧接着又一举查了任伯安一手私建的密档。康熙在瓜州渡接到太子飞递的六百里加紧奏章,赫然震怒,立即下诏:
      十月二十五日奏悉,不胜骇然。此等蠹国害民巨贼,史所罕闻。着依议由皇五子胤祺、皇九子胤禟会同大理寺、刑部、顺天府诸有司衙门,严鞫首犯任伯安,追索谋主,依律以大逆拟罪,不可稍存姑息。钦此!
      接着便命驾沿运河北上回京。十一月二十日康熙的法驾取道天津,由陆路赶回了北京。此刻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东直门外残雪连陌,一片白皑皑。迎驾事毕,康熙皇帝便在接官厅前临时搭起的芦棚里召见胤礽胤祉胤禛胤祺和胤禟五个儿子。
      虽说是“芦棚”,但里边幕了毡,围得密不透风,四个硕大的鎏金火盆兽炭熊熊燃烧,融融似春。康熙只穿着一件酱色江绸天马皮袍,头上戴着黑狐腿缎台冠,虽略显疲乏,却是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看来这次江南之行,离开北京这个争权夺利的是非窝,他的心景十分恬淡安逸,几个月工夫,仿佛年轻了许多。含笑看着儿子们行了礼,命太子坐了,说道:“廷玉不消说了,朕还给你们带了一个人,你们未必认得呢!”
      张廷玉紧挨康熙站着,忙笑道:“虽不认识,方先生的书各位爷们都是读过的——这位就是桐城派文坛领袖方苞、方灵皋先生。”方苞忙跨出一步,给太子叩头,又要给胤祉等人请安,康熙却笑道:“罢了吧,你是朕的朋友,不同于张廷玉,他是朕的臣子、奴才。这些都是朕的儿子,往后见面执平礼——你们都听见了?”
      胤礽这才仔细打量方苞,实在长得不出眼、黄病脸,倒扫帚眉,尖嘴猴腮的一脸猥琐相,穿着件长长的黑狐皮长袍直罩到脚面。真不知康熙怎么会选这么个人进上书房当布衣宰相,也不明白这么丑的人怎就偏生一手好文章。心里暗笑,口中却道:“久仰方先生道德文章,无缘相会。现今简在帝侧,往后请教就方便多了。”方苞忙躬身说道:“盛名不符,谬承太子爷金奖。”说着又目视众人,只这一霎,人们才看到他目中波光晶莹神采照人。胤禛在桐城查抄方府,其实是见过方苞的,后来还同八阿哥在康熙跟前保过方苞,想了想此时不便相认,只含笑点头会意。胤祉却笑道:“我自幼就读方先生文章,《狱中杂记》详明切要痛陈时弊,确是洞穿七札。前番旨意,我猜就是先生手笔。其中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呢!”
      “您是三爷吧?”方苞略一欠身说道:“不知道三爷想问什么事?”胤祉笑道:“里边说到张释之沽名钓誉,不见于史籍,请问出自何典?”方苞微笑道:“史籍中自有,留心时就看出来了。张氏为文帝廷尉,掌一国司法大权,周勃蒙冤几乎被杀,未见张释之一言相保,却在冲犯御驾小节末事上大作文章。皇上旨意称他沽名钓誉十分允当的。”
      胤祉一见面就捅太子的疮疤,众人不禁一怔,胤礽脸上更挂不住,好好的父子君臣久别重逢,立时弄得人人不自在。
      胤祉自觉失言,正要委婉几句,却听康熙说道:“若论读书,你们都差得远呢!说说吧,任伯安的案子怎么样了?”
      “回阿玛话。”胤礽瞥一眼胤禛,在椅中一躬身说道:“任伯安刘八女依律问的大逆罪,任伯安为首犯,凌迟;刘八女以下四十三人,连同刑部两个司官,腰斩、大辟不等,还有一个知情不举的,是个五品官儿,赐自尽。已经结案了。”
      “结案了?”康熙似乎有点意外,回身取杯子,手插在热水里,烫得一缩,已是铁青了脸,冷冷说道:“太草率了些儿吧?”
      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很重。几个阿哥对望一眼,谁也没敢言声。康熙立起身来,踱着步子道:“想那任伯安,吏部笔帖式出身,芥菜籽大的官,萤火虫儿的前程。哼,没有人主使,他敢雇佣几十个抄手,密建私档,要挟百官?既然斩草,何以不除根?既然除恶,为什么不务尽?”
      “是儿臣的主意。”胤禛见太子不言声,心里冷笑,站起身来从容说道:“请父皇责罚,不但任伯安的事不曾株连,就连其所建伪档,也是儿臣自作主张,当众焚毁了。”
      康熙倏然止步,目光变得咄咄逼人:“嗯,是你?这么大的事不请朕的旨意,也不禀知太子,你专擅得过头了”胤禛“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只是垂头不语。康熙怒喝一声:“为什么不回话?”此刻棚里棚外皇子大臣,侍卫太监足有上百的人,见康熙龙颜大怒,人人色变个个股栗。
      “儿臣无话可答!”胤禛盯视康熙良久,忽然垂下了眼睑,叩着头答道,声音竟自有些哽咽,“唯有此心可对天日。”
      “为什么?”
      胤禛沉吟片刻,平静了下来,说道:“万岁识穷天下,圣明独照。那任伯安一个卑污在籍小吏,在京惨淡经营数千年,密建私档,要挟群臣,纵横六部,营私舞弊。前有名臣如于成龙郭琇,后有贤相如张廷玉、马齐,康熙四十二年之后,年长阿哥也多有主理政务的,难道无一人察其奸案?谁能保在座诸王贝勒及相臣疆吏没有卷进去的?当日吴三桂等三蕃乱起,父皇也曾在午门当众焚烧百官书简,稳定群臣之心。箕豆之火不燃,则兄弟相安,党争之氛不起,则朝局相安。为此,儿臣甘冒阿玛重谴,查办首恶以震慑奸徒,焚卷灭据以安定上下人心。父皇以为儿臣错了,儿臣自一身相担。”
      “嗯……”康熙看看胤礽,又看看胤禛,心里突然一动。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个案子压根就不是太子主办的,思量着,口气已经变得缓了下来,却道:“这与三藩之乱不同。形势不同,情节也不同。”胤禛忙叩头答道:“势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儿臣明白父皇心意,要借此案振肃朝纲,查奸惩佞。但国家之弊积重难返,不是一件案子就能理得顺的。儿臣左思右思,中夜推枕,要办得稳妥,既不伤皇家体面,又不搅乱朝局,只有镇之以静,徐图整顿。如此,惶惶人心自定,党争之氛不起,君臣上下相安。小人辈也无隙可乘了。”
      因早知皇帝必有这一问,胤禛和邬思道在密室里反复研讨,真个说得有节、有理,既含蓄不露,又明白无误,把胤礽生抢去的功劳夺得精光,还显着自己为国为民一片赤诚。胤礽听得又气又怕,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太子党”,却半句话茬也接不出来,胤祉胤禟又是解气又有点妒忌,都呆怔着,一言不发。正没做奈何之时,胤禛又连连叩头,说道:“儿臣受命于万岁,主理户刑二部,原也不知道案情如此重大,因而事前不曾请旨,请太子示,后来知道,太子从中多有布置,运筹帷幄,默助儿臣。儿臣请罪之余,心下万分感念主子厚德深恩。”一篇慷慨文章至此结煞,人人都觉得天衣无缝。胤祉不禁皱了皱眉头,胤禟却吃惊地盯着胤禛不言语:想不到这人奸许如此!
      “廷玉!”康熙喟然说道,“马齐病着,你去瞧瞧。若还动弹得,明儿巳时叫他进大内。朕要召集百官训话。”
      “扎!”张廷玉忙答道,又问:“在养心殿会议么?”
      “乾清宫。”康熙咬着嘴唇说道:“养心殿地方儿太小了。”说罢便命启驾,棚外鼓乐之声早已大起。
      胤禟送驾到东华门口,随着班退下来,当即打马独自一人赶往廉亲王府。却见胤禩也是刚刚下轿。看见胤禟,胤禩不禁微笑道:“就这么急脚猫似的,我算着你晚间才来呢!有什么大事么?”胤禟一边跟着胤禩进府,在西花厅坐了,说道:“大事没有,只是心绪不定,想和八哥聊聊。”
      “弄点点心来。”胤禩朝外吩咐了一声,又转脸笑道!话心绪不定就不是小事。原想阿玛接见你们,几句话的事,就奏对了那么长时辰,我们在外头都冻得够呛——是什么事呢?”
      胤禟沉着脸,接过丫头递上来的闽姜茶,喝了一口,缓缓将接见奏对的情形说了,又道:“原来我们以为他不过是太子跟前一条狗,我看是小觑了他。你听听他说的这些,曹操有这么奸诈么?我看太子也是一脸的不自在,老四这算当众把他卖了,还要落个四面玲珑!”胤禩半闭着眼沉思着听完,瞿然开目笑道:“令人一快心胸。四哥原是伶俐人,大约已经瞧出来皇上又有点不待见太子,投靠我这个弟弟,脸上又下不来,所以用这法子讨好皇上,又告诉了我们他不是‘太子党’。这点子小伎俩,算不得大手笔。”胤禟听着不以为然,摇头道:“原来我也这么想,瞧着不像。这个心术智谋不可小看,这一次把我们和太子都整得三荤五素,其志难以估量!”
      “是吗?”胤禩其实早已对胤禛惊觉百倍,只是有些话即便对胤禟也只能说三分,因笑道:“做大事无非夺嫡而已。四哥心胸智谋都不弱,这我都知道。他的致命之处是德薄量浅,施之一方可为良辅良臣,照他心术刻薄眦睚必报的德行,以万岁爷仁厚心地,怎么会看得中?他在亲王位上,已经没有一日不生事,弄得下头人人自危,要真的代二哥登极坐朝,三月之内天下不乱,你老九抉了我这双眸子!所以你看,万岁今日给他一个差使,明日又一个差使,却不肯把兵权给他,全局的事也不叫他插手——就是瞧准了他那点刻薄才力。要为这个心绪不定,我劝你枕头垫得高高的。”正说着,见家人带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迤逦过来,便住了口,问道:“来了?”那家人忙问道:“来了,这就是柳倩娘。”
      胤禟正诧异间,柳倩娘已经进来。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头上戴着昭君套,白天鸟风毛小坎肩儿下一溜水泻百褶长裙,瓜子脸儿笑晕双靥,微有几颗雀斑,一双水杏眼忽灵灵颇有生气,倒也楚楚动人……款款进来蹲了两个万福,娇声说道:“八爷,您叫奴婢?”
      “我们整日价说四哥府是铁门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胤禩笑道:“你看,这是我家戏班子的倩娘,偏偏儿就和他的管家高福儿相好上了”胤禟上下打量着倩娘,问道:“真的?”
      柳倩娘虽不认得胤禟,料知也是个阿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道:“他出钱在魏家胡同买了一处宅子,我就住在那里。”胤禟点点头,笑满:“大将难过美人关,何况一个小小的高福儿,长得这么可人意儿,定必能办好八爷的差使!”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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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0:49:35

      倩娘双手搓着手帕,越发羞得满面通红,低声说道:“八爷待我恩重如山,父亲哥哥如今都过得了,拼着身子报了八爷,就是叫倩娘这会子死,也没得说的。”
      “做什么叫你死?”胤禩扑地一笑!你后福正长呢!你哥哥我已经安排了,广东高要县令,慢慢自然还要抬举。高福儿也不是什么坏人,我要你拉住他,正是防着四哥对我有什么恶意,并不要害四哥。你不可错会了意。”柳倩娘嫣然一笑,说道:“他是个‘不够数儿’,能耐不大。四爷府是个分寸极严的,不受四爷大恩的,只能在外院打磨旋儿,就是福儿也不能进书房。其实福儿还是有恩于四爷的,前儿晚间还和我发四爷的私意儿,说年羹尧去四爷府比他晚,仗着妹妹是姨奶奶,出去就做了大官。我听着直笑,说你也不是做官的料,想做官还不容易?八千两银子就能买个四品道台。四爷高兴,一赏你,不就会有了?”
      胤禟还是头一回听到雍王府这些极重要的琐事,又新鲜又好奇,因笑道:“高福儿怎么说?”倩娘脸一红,忸怩地说道:“他说……‘有你我就知足了,你的赎身银子还没凑齐呢!四爷也没那么大方。”“八千两……”胤禩托着下巴沉思道:“从我帐房支一万。你拿着,看他心真,你就送他,不过他不能买官。要做官,日后着落在我身上——还有什么话,要紧不要紧,我们听听。”
      柳倩娘仰着脸想想,说道:“别的没什么了。只听说四爷也找人在顺义遵化堪舆,寻风水宝地要修墓。又在密云置了一座庄园,还有说什么一个叫狗儿的,和福晋的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勾搭上了……”
      “求田问舍,庸人一个。”胤禩说道,“老九,你听听他做的这些大事!”当下二人又说了许多闲话,胤禟自辞出去。
      第二日,启驾乾清宫之前,康熙在养心殿先召见了太子胤礽、胤祉、胤禩、胤禛和张廷玉、马齐、方苞等人。康熙显得有点忧郁,戴着一顶中毛本色貂皮缎台冠,穿着青毡面貂皮褂,里头套一件江绸面青白肷袍,在香烟缭绕的百合铜柱旁踱着,说道:“一会儿就去乾清宫,有件事先议一下。朕想颁发明诏,把天下省份分成三份,轮流蠲免全年赋税,想听听你们怎么说。”
      “阿玛!”胤礽一躬身赔笑道:“这是善举,儿臣原无意见。但您最圣明的,知道户部库银情形,本来就是可着头做帽子,一点富余也没,这样一下子就减去三分之一,没事还好,一旦有个灾荒饥馑,或者外疆有事兴军,粮饷就没着落。儿臣想,好事慢慢来,是否迟几年再办好些?”胤禛忙道:“太子爷说的是。儿臣也这么想,怕就怕平空出事,应付不来,儿臣办户部的差有几年,那里的底子儿臣心里有数的。”康熙俯首想了想,又问马齐:“你看呢?”
      马齐看上去真的是有病,脸色苍白,越显得又高又瘦,轻咳一声道:“奴才想着,轮番免赋是件极大的好事,前朝从没有过的。然而凡事顶则立,不预则废,免赋容易加赋难,老百姓吃了这甜头,一旦朝廷有事,银子没银子饷没饷,善后万分不易。”张廷玉皱着眉一直在想,他也觉得马齐说的有道理,但太子说的,他也不全同意,思量许久才道:“三年一轮似乎太促了些。奴才以为,五年一轮也就行了。皇上自康熙二十九年以来,蠲免徭赋银两总计下来一千三百四十三兆。已经很轻的了,如果再免,明发诏谕变成制度,往后有事用银子,临时聚敛又要招怨。所以即便要免,也要丑话说明,国家以民生为念,百姓也要以国家为念,体谅朝廷拳拳爱民之心,乐输义粮,存粮备荒。这样有事征粮,就不至于提襟见肘。”
      这确是老成谋国之言,连康熙也不自禁点头。方苞一直沉默着站在一边,因见康熙注目自己,便道:“臣也以为张衡臣说的是。国家手中无钱无粮,不能应急是不得了的。可否各府设一义仓,推举当地有德有望的缙绅公管,国家有事,筹措借来用于国事;国家无事,用义粮调剂赈荒,周恤贫孤无靠之民。这样,官员不得随意敲剥,流民也不至于因饥寒沦为盗贼。于绥靖地方也颇有益处。”
      “很好,就是这样。廷玉草拟诏告,等见完臣下即行颁布。”
      康熙说罢抬头看看自鸣钟,又道:“咱们也好去了。”
      乾清宫是紫禁城内除了三大殿外最为宠伟壮丽的宫殿,历代为皇后居处,是皇帝正寝之地。唯因其大,时常引见一两个官员,或与上书房几个官员议事,显得空荡荡的,也太庄重。因此,自赫舍里皇后去世之后,这里便改了规矩,名义上仍是皇帝寝宫,除了大批引见外官、接见外国使臣,每逢元旦、元宵、端午、中秋、重阳、冬至、除夕、万寿等节日,在这里举行内朝礼或赐宴,平素并不启用,只在养心殿或畅春园办事见人。康熙皇帝率几个上书房大臣入月华门,几个阿哥便归班侍候,但见宫前丹陛之下黑鸦鸦的六部官员及进京述职外官依次跪满了一地。李德全将静鞭连甩三声,几百名官员免冠俯伏,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一摆手拾级升阶,径上了“正大光明”匾额下金紫交翠的龙凤须弥座。马齐和方苞二人却步躬身退至一旁跪了下去。康熙从容不迫地端起茶碗,用碗盖拨着浮茶呷了一口,眼风一扫,偌大乾清宫立时岑寂下来,一声咳痰不闻。
      “张廷玉现在正在养心殿草拟一份明发诏谕,待会散朝即行颁布。”康熙的声音并不大,在殿中却显得十分苍劲雄浑,“朕决意自今年而始,三年一周,轮流免除天下赋税。”
      “万岁!”
      康熙双手一摆,说道:“所谓‘万岁’,不过是你们做臣子应该有的心意。自古无百岁天子,朕何敢朝之万年!慨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七十岁,朕已经心满意足。”说至此,他缓缓起身,在油亮晶莹的金砖地下漫步,时而踱至群臣中间,时而绕座徘徊,“为什么要发这个诏谕?并不因国库太充盈,钱粮多得没处放。朕这次南巡,时而也微服出去走走,老百姓过得太苦了……以苏杭之地,说是‘天堂’,卖儿鬻女者有之,弃田逃荒者有之,食蕨根吃观音土者有之。民为国之本,防民之变甚于防川,朕焉得无动于衷?”
      “所以要免赋”康熙的血涌到脸上,涨得通红,朕征几两银子,下头一群卑微吏曹就敢索二两火耗,征到库里又被挪借出去。整得百姓走投无路,朝廷仍是个亏空、亏空、亏空!那么朕免了赋,索性不要了,或者就剥了他们巧取豪夺的名目?”
      此刻大殿里死寂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只有康熙的青缎凉里皇靴橐橐作响,许久,才听康熙叹息一声道:“当然,也因为国家鼎盛,没有动刀动枪的事,这件事能做得起。到做不起时,想做已经晚了!”
      “这次朕离京南巡,留守北京的太子办事很经心,诸多政务处置得都好,朕心里很受用。”康熙徐徐将任伯安的案子扼要说了,又道:“四阿哥十三阿哥辅佐太子除掉了这一民贼,理所当然要赏,着即传旨光禄寺,胤禛食双亲王俸,胤祥食双贝勒俸!”
      跪在近前的胤禛万没想到康熙会突然在满朝文武跟前这样表彰自己,脸一下子涨得血红,跪前一步叩头道:“谢皇阿玛恩!儿臣等做的乃是分内的事,并不出奇。做分内事受此重赏,儿臣心里难安,求父皇……”
      “如今难得的就是切实做分内事,所以本不出奇的也就成了奇。”康熙仰着脸怅望殿外,“四阿哥幼年时朕看有点喜怒不定,近十几年来读书有成,养性修德,做事稳健干练,知体循礼。可见天下事,事在人为。”胤禛因连连叩头,说道:“这全是父皇训诲之功!儿臣幼年确有喜怒不定之病,今已知过而改。父皇既然说到这里,求父皇从起居档中撤出这一考语,免去儿臣双亲王俸,儿臣受赐已深”康熙微微一笑,点头道:“好吧,就依着你。”
      胤禩胤禟胤誐三个人并肩跪着,听了这话,胤禩只淡淡一笑。胤禟见太子掏手绢擦鼻子,便搡胤誐,胤誐却微睨着眼看十四阿哥胤禵。胤禵面无表情,头竖得老高直挺挺跪着,想着自己在兵部办差,分内”的事做得也不含糊,也曾多次奏谕奖慰,如今却独独表扬老四,心里老大不服气,只不敢吱声。几个人正自意马心猿胡想,康熙突然拔高了嗓子:“任伯安一个未入流小吏,买官卖官,买命卖命,代人填还亏空,做尽了丧天理灭人伦的勾当,运营六部如布棋子,指挥官员似役牛马,这是为什么?你们谁能回答?”
      “他建了私档,大家都怕他揭短,坏了前程,是不是?”
      “诸臣工!”康熙看着这一大片哑口无言的臣子,觉得人人顽钝无耻,个个面目可憎,眼中闪着愤怒的火光,恶狠狠道:“请尔等午夜扪心,真的以公心对朝廷对天下,真的忠心事主事业,绝无隐私情弊,那姓任的有什么东西可记?又何能要挟于你?”
      众人早被康熙这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吓得心里打鼓,背若芒刺地卧着不动,看也不敢看康熙一眼。许久,抬起头来时,康熙已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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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0:49:43

     
    第四十回   祸转福谏说齐家道 仆变主李卫入宦途
     
      胤禛退朝上轿回府,一路走着兀自兴奋得难以自己,紧紧咬着牙关镇定着自己下了轿,进雍和宫倒厦门时,还差点绊倒了。因见门内大柏树上捆着一个人,远远地瞧不清,便问:“那是哪个奴才犯了事,绑在这个地方成什么话?”
      “回四爷话!”一个长随赔笑道,“是四爷书房里的狗儿。不知出了什么事,福晋吩咐出来绑了的。高福儿也不敢作主,叫先捆这里,等四爷回来……”
      “别啰嗦了!”胤禛不耐烦地说道,“叫高福儿来!”
      正说话间高福儿已一溜小跑过来,见胤禛攒眉横目,料是在朝里遇了不顺心的事,叩了千儿请安,说道:“狗儿这杂种不守规矩,勾搭了福晋使唤的丫头翠儿,已经怀了孕,掩不住了。福晋叫我等着千岁爷,看怎么发落这个小王八羔子……”
      “有这样的事?”胤禛睃着眼看了看高福儿,“内院外院隔得那么严,你是做什么吃的,福晋发觉了你才知道?男女大防都弄得七颠八倒,还了得么?”高福儿诺诺连声,一句话也回不出来,见胤禛拔脚要去枫晚亭,忙又道:“请爷示下。”
      “这有什么说的?”胤禛一边走一边冷冰冰说道,“照老规矩,五十篾条,两个人都打发到密云庄子上做苦力!”
      “扎!”
      胤禛进枫晚亭,邬思道正在打棋谱。见坎儿苦着脸站在一旁,料知是撞邬思道的木钟为狗儿说情,便阴沉着脸坐了,吁一口气说道:“真气死人,外头谁不说我治家有方?”“坎儿出去。”邬思道吩咐了一声。待坎儿去远,喷地一笑又道:“四爷,无论如何,横竖我看你绝不生气。今儿得了彩头,不是么?”胤禛一口气松下来,不由也笑了,便将今日进大内的情形说了个大概,又道:“别看那个方苞不哼不哈,一脸败相,其实已经成了万岁顾问大事的智囊,这个蠲免赋税的主张恐怕就是他的首倡。”邬思道怔着想了一会儿,说道:“方灵皋,那当然不是等闲之辈,你看看他的书,就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是何等洞悉天下事!这个人,万岁物色到身边,又不给实缺职份,说不定万岁就是专一请他料理家务的。”
      胤禛想着方苞那副尊容,几次见面对阿哥们不卑不亢不凉不热的神气,心里塞了棉絮般说不出个滋味,良久才自失地一笑,说道:“好嘛,又添一个总师傅!一个太子,一个八爷,已经应付得手忙脚乱,皇上身边又加这么一双眼睛!想想真没意思”“万事无碍”邬思道向后一仰,悠然把玩着几个黑白棋子儿,说道,“今儿这事,就足证方苞公道。只要没有偏私,四爷的事终归好办!至于皇上,并不是自己没主见才叫方苞从驾,一则是老了,请个清客解闷儿,二则这清客从寒微一登龙门,必然感恩图报,不叫皇上在‘终孝命’这一大节目上栽斤斗——四爷,皇上提心吊胆惟恐不能善终,只告诉了我们一条,老人家对太子不放心到何等地步”胤禛的手一抖,热茶溅了出来,顺手泼了,咬着牙微笑道:“太子像是已经察觉到了点什么,今儿脸色一直不好看。也是的,免赋容易加赋难,皇上这会子三年一免,将来太子拿什么给天下施恩?这一条,我心里很怜太子爷,所以也没有同意万岁的主张。父子君臣猜忌到这田地,不是天下人的福啊”正说着,性音进来,笑道:“前院正在打狗儿呢!不知怎的触犯了四爷?小鬼头平素伶俐,可惜了的,头院想在四爷跟前替他讨个情儿,可成?”
      “方才我和邬先生还在聊!”胤禛微笑道:“家不齐何以治天下为?不是我驳你面子,这种事,我素来不肯饶人”性音当场碰了个软钉子,脸一红退到一边。胤禛见邬思道靠着椅子一声不言语,站起身来要辞出去,又觉得不妥,回身一笑,说道:“邬先生,我说得对么?”
      “很对,连个家都管不好,天下给他,必定治个稀烂。”
      邬思道幽然说道,他的口气冷冰冰的,很难说是揶揄还是赞扬,倒把胤禛噎了个怔,走了两步,又狐疑地站住了,说道:“我府里内外整肃,全仗一个‘严’字。我自俸节俭,对奴才们刻薄,却不寡恩。内三院的奴才没有一个不是我从苦海里拔救出来的,狗儿坎儿也是一样,遵我的家法,赏重;违我的都令,罚也不轻。邬先生,我处置得不错。”
      “这些都是真的。可四爷你赏过人么?”
      “什么?”
      “比如说,把翠儿赏给狗儿。”
      “……没有。”
      邬思道一笑,站起身来,架着拐杖在房里兜了一圈,说道:“人为万物之灵,这才是最重的赏,男过当婚之龄,女至标梅之年,就该叫他们成婚相配。用‘严’之一字管教这类事,从没见成功的。狗儿和翠儿他们从小一处耳鬓厮磨,算得是青梅竹马,入府相隔如重山遮掩,如今年龄渐渐大了,情窦已开,见了面那还不是烈火干柴?四爷,这是天理,也是人情。所谓‘治家有方’,‘方’者,道也,不循道必出差谬的”话没说完,胤禛已全然明白,踱至门口,见坎儿兀自远远站着,抬手叫过来吩咐道:“你去,把狗儿叫进来,叫翠儿也来!”
      “是啰!”坎儿趴着磕了个头,一溜烟儿去了。一时便见高福儿进来,问道:“四爷,不惩治这小畜生了?”胤禛嗯了一声,说道:“我要放了他们。”高福儿瞥一眼邬思道,无可奈何地说道:“四爷,这种事放宽了,往后越发不好管。二世子房里丫头多官和茶房小厮郭良秋就眉来眼去的,还有四爷跟前的小红,有事没事就凑着来和福儿说话……这事多了,奴才防还防不及呢,里里外外四百多男女奴才,长一千只眼也看不过来!”
      胤禛听得呵呵一笑,说道:“可见用墙隔不住!你禀知福晋,就说我的话,治内是她的事。她早说过奴才大了的,该指配的指配,我忙,没有理会得。叫她瞧着办,丫头大了该配的,指出东院那几十间房,叫他们成亲,女的仍在里头当差,晚间轮流回去。怕怎的?生出小奴才来不还是我的家生子儿?”高福儿张大了嘴听完,“啊”了两声,忙一迭连声去了。胤禛笑着进屋,对性音道:“到底你逊着邬先生一筹。什么时候学会瞧我的颜色说话了?”性音笑道:“四爷煞气大,我有点怕你是真的。”
      狗儿和翠儿一前一后低头头进来了。翠儿脸色煞白,瑟缩着跪到一边,深深垂下了头,一眼不敢看人。狗儿也没了平日嬉笑顽皮模样,趴着磕了头,说道:“四爷,家法我知道,知道了也犯了,我对不起四爷,任四爷怎么处置都没怨言,只翠儿有着孕,求四爷……是我勾搭的她,害了她……”说着,两眼已汪满了泪,在眼眶中转悠了两圈,早走珠儿般滚落出来。
      “很好的一对儿嘛”胤禛微笑道:“就是私自相配,有点坏我的名声,所以我要开导你几篾条。”翠儿趴在地下,眼泪成串儿往下落,入府来耳濡目染,深知胤禛脾性乖戾无常,听着这淡淡的话音,越发唬得浑身发抖,连连在地下磕头,抽泣道:“千……千岁爷……是我……不成人,吃饱了没事,做出这没脸的事……我情愿死……”胤禛大笑起身道:“好一对难夫难妻!我焉有不成全之理?你们犯家法,我不能不揍,你们有情,我自然叫你们成眷属,两下里平过,如何?”
      邬思道和性音听着胤禛这话,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对视着忍不住笑。狗儿翠儿满脸泪光,诧异地抬头看着胤禛,竟一时揣不透胤禛的意思。
      “狗儿!”胤禛笑容满面,问道:“你本来的名字就叫狗儿么?”狗儿一愣,忙道:“我姓李,翠儿姓陆,和坎儿都是一个村子的。坎儿姓严,他妈从地里回来,跌在坎子底下生的他,所以叫坎儿。我妈生我取名儿,出门碰见一只大黄狗,所以我叫狗儿……”
      话没说完,性音三人已是笑得透不过气来,胤禛笑得流出眼泪来,半晌才道:“有趣!不过这名字毕竟不雅,从今往后,你就叫李卫,坎儿嘛……他的姓和严嵩一个姓,不好,也改了吧,就叫周……周用诚好了,翠儿这名字就好,不用改了。跟着四爷好好营生,都不会亏了你们!”
      “四爷!”狗儿两眼睁得虎灵灵的,“您还要我?”
      胤禛笑谓邬思道:“你听听这小狗小的话!你既进我府为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看人最重心田,你不过天真无知偶然犯过,怎么会不要你?前儿吏部老耿说四川成都府有个县出缺,问我有没有要荐的人,我看你就满合适。还有坎儿,我也要放出去做官。趁年轻历练,将来不定还要做到封疆大吏呢”狗儿先还怔怔地听,至此再忍不住,“呜”地放声大哭,只是磕头,一个字也说不出。
      半个月后吏部票拟下来,李卫奉札补了四川成都县令,自到部领了委札、换一身簇新的补服,戴着素金顶子引见下来入府拜别本主胤禛。此时胤禛府经一番料理整顿,男有室,女有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一派祥和之气,见李卫这般儿打扮,东家拉西家扯轮流作东道儿相请,足足热闹了几日。胤禛又接见了,着实叮咛他“办事宜勤,报主以公”也不尽细述。按狗儿的想头,怕坎儿心里不受用,还想抚慰几句,不料坎儿却笑道:“你只管去你的吧!我这里的差事比你还要紧呢!不管狗儿坎儿也好,李卫用诚也罢,总之咱们已是四爷的两条狗,我留下是看家,你出去是护院,还不都是一样儿的?我告诉你,为什么叫你四川去?就为老年糕(羹尧)在那儿,盯着他别叫他有外心,就算办好了差!和你翠儿婆娘上路吧!”说得李卫一摸头,笑道:“周哥儿不说,我还真的不得明白。怪道的主子说,在外头多长心眼,无论是外人自己人,大事小事都得写信告诉他老人家——成都的‘自己人,可不就一个年羹尧?”
      李卫在雍和宫又盘桓了半个月方辞行南下。自他去后,周用诚便升了胤禛的书房总管。雍亲王府外务应酬,家长里短,所有与各府阿哥庆吊往来俱是高福儿主持调拨;整理文书,侍候奏章,抄写机密案卷,照料文觉性音邬思道等人这些内务琐事,却是周用诚一人的责任。内外相济,便显得颇有条理。
      眼见过罢年,灯节将临。因这年是头一轮开始蠲免天下赋税,真个四海同庆,神州共欢,朝廷又下旨大铺天下、凡六十岁以上老人都有醴酒胙肉之赐,更似繁花着锦一般,自打过年到正月十四,无明无夜满城不断头的爆竹烟火。胤禩亲自坐镇礼部,着顺天府自东直门前门直接到西便门内,连绵二十余里,高搭彩棚灯悬不断。各店各铺粉饰一新,哪个不要赌胜?商彝周鼎,秦镜汉匪白日阵设得琳琳琅琅。夜间北京城内外通明,遥望如银山火树,兰麝伽南馥郁氤氲,游人彻夜不息,京华金吾不禁。自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热闹排场。
      正月十六,胤禛在乾清宫领筵归来,只在万福堂和福晋、年氏并三个世子处略坐了坐,受了家人们的礼便踅过枫晚亭来,却见邬思道、性音、文觉、周用诚几个人兀坐熏笼旁正在说笑。一脚跨进门便笑道:“你们倒清闲自在!这个节过得人骨头架儿都要散了!虚糜财赋,暴殄天物,老八真是粉饰能手!”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四爷做事,八爷花钱,各得其乐,有什么不好?”邬思道笑道:“我昨晚出去走了走,烈火烹油,真到了盛极难继的地步儿了——四爷请这边坐,暖和些!”胤禛因挨着邬思道上首坐了,手贴熏笼取着暖,说道:“往年这府里过节过得太冷清,今年略放纵一点,又热闹得不堪。我过来时几个下人房里都唱道情——高福儿也不知到哪里钻沙了,就是高兴,也得有个分寸,也不管管!”
      周用诚给胤禛捧过茶,仍旧一脸模糊相,说道:“他说是给他老爷子拜节去了。据我看也未必。听说他在外头养了个娘们,大约钻热被窝儿去了。”说着把一叠子请安帖子递过来,又道:“这是年羹尧戴铎用驿传送来的,还有狗儿的。我想着主子回来必定先来这儿,就带来了,其余还有几十封,都是四爷拆看过了的。”
      “高福儿养了外宅?我怎么不知道?”胤禛一边拆着请安帖子看着,说道:“回头用诚悄悄打听一下根底,告诉我。”说罢便皱着眉,一封一封倒着手看,看着看着,突然“扑”地一笑,将一份帖子递给邬思道,“你瞧瞧,李卫的大作。”邬思道接过看时,前头是“恭请四爷大福大贵大寿”的话头,后头却是信:
      又禀四爷,这里的师爷俱都是混帐行子,没个好蛋。奴才统统撵他们卷铺盖趁年走路,只留了个外号“二百五”的师爷帮办衙务。又,这里的缙绅老爷们也都是混帐行子。奴才叫他们按地亩出钱粮,他们说奴才也是“二百五”,还说“水过石头在”,咬牙熬着等奴才卷铺盖走路。再者,这里的秀才们也都是些混帐行子,奴才考他们,他们不服,告了省里学政那里,亏得年羹尧按住了。奴才在这里没有在府里如意自在,想四爷也想坎儿。奴才女人翠儿给四爷和福晋做了两双鞋,顺信送去,他快生崽子了,想借四爷福气,取个名字。又告四爷,年羹尧阔气得紧。”
      邬思道看着想笑,不知怎的却笑不出来,性音和文觉在旁看了却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胤禛将年羹尧和戴铎的请安帖子塞进袖子里,叹道:“李卫尽自聪明,只读书太少了。年羹尧信里也说,他办案做事无不及人处,却是任性。你们看看他取中的头名秀才的文章就知道了。还有他写的判案断词,都十分可笑,年羹尧也转过来了。亏得巡抚和年羹尧是朋友,把秀才们告状压下来。弄到皇上那里,不知又生出什么事呢!”
      性音抽过一张,看时,却是一张秀才岁考卷子,上头李卫批签“真好文章,取一等”考题是《子曰赤之适齐也,与之粟九百辞》。“文章”是一篇鼓儿词:圣人当下开言说,你今在此听分明。公西此日山东去,裘马翩翩好送行。自古道,雪中送炭是君子,锦上添花为小人。豪华公子休提起,且表为官受禄身,为官非是别一个,堂堂县令姓李人。得了俸米九百石,坚辞不要半毫分!看这么一张秀才岁考文卷,真是别开生面。又取过文觉手中判词看时,是李卫判断一件“发妻被占”案,上头写着:
      前日刘元公来告,他老婆叫人占了。本官坐堂问明,刘某乃是一个乌龟。今日你也来告,本官问各造人等,仔细想来,你也是个乌龟。诈财不成,活该赔了夫人又折兵。刘某如今正在枷号示众,等他放枷你再来,本县腾出枷来枷你,省得弄脏本县的新枷。多枷几个你这号王八,只怕这里风俗就要好些。另外还有几篇,也都是说理明白,文字可笑,却不知年羹尧从哪里抄录得这样详细,又为什么都转寄到这里来。
      “是我叫年羹尧留心他的政绩的。”说笑了一阵,胤禛低头叹了一声,又道:“李卫文字上太差,没想到这一层,早知如此,该叫用诚去四川,留他在北京。这些东西,恐怕免不了八阿哥手里也有。眼下我还算熏灼之时,一个不走运,对景儿抛出来,就笑不出来了。”文觉和性音听了都不吱声,邬思道咬着牙微笑沉思,说道:“无碍。明儿四爷把这几篇东西拿给万岁爷看,就说是笑话儿,大节下讨主子一乐儿。”
      胤禛正要说话,一抬头见大世子弘时带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进来,仔细看时,竟是直隶总督武丹,顿时大吃一惊,慌得站起身道:“是武老将军!您几时来的?”又嗔着弘时:“怎么就不知会一下?”武丹笑道:“武某何敢擅造檀府!四爷想都想不出是谁来了呢”众人正惊怔间,便听外头有人笑着漫步进来,一头走一头说道:“是朕不许他们通报的。你们私下里说话,要讨朕一乐儿,是什么笑话呀?”
      “万岁!”胤禛惊得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果见刘铁成张五哥德楞泰等几个侍卫次第进来,方苞挑帘,康熙已笑容满面出现在枫晚亭中。众人恍若梦中,木雕泥塑般愣坐片刻,突然一时都清醒过来,连邬思道也双手一撑离了椅子,俯伏在地,叩头呼道:“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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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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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
    發表於 2012-1-18 10:49:53

      “不要慌张嘛。”康熙头上戴一顶六合一统瓜皮帽,通身上下青缎袍褂,要不是腰间系着二龙戏珠明黄卧龙袋,一点也看不出帝王派。见众人慌得没做手脚处,十分随和地抬手笑道:“都起来,依旧坐着才好。”胤禛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座儿向正中挪挪,亲手垫了鹿皮褥子,请康熙居中坐了,自和文觉性音周用诚退到一边垂手侍立,邬思道行动不便,只盘膝挨着熏笼坐着。康熙笑道:“今晚外头好月亮,各家团圆吃酒观灯。当然,也有人商议着办些异想天开的大事。朕也带了方苞出来走走。几个阿哥府都唱戏,热闹红火得不堪,朕都没进去。只你府不唱戏,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瞧瞧。万福堂也去过了,见了朕的熄妇,东书房也去了,三个孙子都在读书。很好么!那个小的叫弘——”方苞见康熙想不起,忙笑道:“弘历。”“对了,弘历。”康熙也是一笑,“很有识见的个小人儿。朕很爱见。记得热河行围,弘历的武艺骑射了也很看得过去。朕老了,想叫他进去跟朕读书,可好?”
      胤禛兴奋得满脸通红,心头突突乱跳,忙躬身赔笑:“这是儿臣一门之大幸,弘历的造化!阿玛圣学渊深,博识物理,学究天人,不出数年弘历必定读书修德有成”康熙微笑拈须,点头叹道:“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可惜朕万几宸函,不能恩露普降——这一百多个皇孙,都弄到养心殿,吵叫得朕也受不了。”说罢便拈起李卫的那几张判词,笑道:“方才说讨朕一笑,想必就是这个了?”胤禛忙答道:“是。”
      康熙看着,也忍不住失笑,到后来竟笑不可遏,端着杯,里边的茶水撒了一手,将一叠示纸递给方苞,噎着气道??“你瞧瞧,只怕你这大手笔也写不来呢!”方苞看了也笑,却道:“这人很明事理,只是书读少了,文章粗率可笑。除了取中秀才的那一篇‘首佳’不足为训,官司断剖的并不差谬。”
      “秀才文章做不上,胡圈乱写的事有的是。”邬思道沉静地说道:“李卫在任清廉自守,从这歌词中倒仿佛可见。岳武穆云‘武官不怕死,文臣不爱钱,天下太平’,李卫风节不俗,只不会文言。他的这些个白话判词,变成文言,未必不是好文章呢!”康熙盯着邬思道看了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万岁!”邬思道拱手欠身,答道,“邬思道。”康熙略一沉吟,笑道:“朕想起来了,你一笔好字,闹过南闱的”邬思道忙伏身叩头道:“是,逃了,后又蒙恩赦。残躯生计无着,投雍亲王门下混碗饭吃。”
      康熙回顾方苞笑道:“你两个可谓同病相怜,你说李卫文章可改,你改一篇朕听听。”邬思道信手拈过一张,看时,上面写着“从判女尼讼其徒嫁人。”便读原文:“尼姑也是人,换了换衣服罢了。佛经国法几曾说过不许人家还俗的?老秃母狗,你想嫁你也嫁吧”读得几个侍卫和武丹都是一笑。却邬邬思道又道:“改成文言下判——小尼姑脱去袈裟,便穿衲袄,正佛家所谓不二法门,朝廷未尝禁也。尔独何心,乃欲使之老死客门?尔如见猎心喜,不妨人云亦云——吏曹行文,也不过尔尔吧?”康熙听得有趣,说道:“确乎不假。朕当年读过你写的《讨南闱主考揭帖》。很有文采的。有什么好诗,念给朕一首听听!”
      “请万岁命题!”
      “这幅猫图绘得出神,你口占一首。”康熙笑道:“这是做滥了的题,所以要限韵。”
      “敢问限何韵?”
      “九、韭、酒!”
      一众人等立时愣住了,这么险窄的韵,一时怎么凑得起?连方苞也不禁皱眉沉思。略一顿,却听邬思道吟道:
      照猫画虎十八九,吃尽鱼虾不吃韭。只为捕鼠太猖狂,蹬翻案头一瓶酒!吟罢叩头道:“做得不好,博圣上一乐而已!”
      “好!养猫还不就是为了扑鼠?”康熙大笑起身,说道:“朕随意进来走走,不料还能痛快笑一场。也好早晚的了,朕还要去钟粹宫上香,这就去了。”又转身拍着邬思道肩头道:“好好侍候你主子。你才学很好,辅佐他做个贤阿哥,就不能做官,也不虚此生了。”
      胤禛一家并邬思道等人一直将康熙送出大门,看着康熙升舆去远方,踅回来,胤禛便嗔性音:“亏你夸口耳聪目明,万岁进枫晚亭,我们还不知道”性音笑道:“你问邬先生,都说不妨的!”邬思道却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喃喃道:“今夕何夕,什么人在商量‘异想天开的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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